【一】
“姑娘,该启程了。”
门随声开,脚步渐近,罗怜抬头放下手中书册,起身任阿初为自己戴上遮颜纱帽。
流落北漠三载,容颜粗糙肤色枯黄,她早已习惯这烈日风沙,只不知如今却还有机会有这般矫情待遇,换做旁人或该庆幸,于罗怜而言却只觉讽刺。
虽腹诽,却不外露。
客栈外,阿初扶她上车,待她坐稳,方对外面的护卫道声起。
车是汗王备下的,看在那百金的面上。
罗清之女,不过百金而已。
马车不算大,勉强坐进两人,仅为遮挡风沙之用。罗怜闭眼倚在车壁,任凭颠簸不出一言,只有微蹙的眉头显现她的不适。
阿初眼尖,开口安慰:“姑娘且忍一忍,再过半日到大荣境内,就不会这么颠了。”
罗怜不置可否。
此番回来,她已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爱恨由心露于相的闺阁少女。跳脱的性子不再,待人也愈发冷淡,苦也好甜也罢,该留的赶不了,该来的走不掉。
一路无言,只听马蹄击地的哒哒和骆驼颈间的铃铛,混着风沙卷尘的呼呼声,直到夕阳尽头。
【二】
荣帝见罗怜的地方是在西苑,百花齐放千种风姿,正是人间好时节。
罗怜屈膝叠手行礼:“陛下。”
荣帝似不察她的冷淡无礼,朗笑赐坐,开口相慰:“北漠蛮夷之地,委屈你了。”
“命数使然,怨不得人。”她敛眉低头姿态恭谨。
荣帝不料她温顺认命,只道三载流离,终是磨平了昔日骄纵不驯的性子。
如此,也不错。
“尔父虽有过,但稚子无辜,是以朕才着人接你回来。”皇帝顿了顿,“罗卿纵有修典之功,但生了异心朕也不能不罚,只……”
话未毕,只听噗通一声,罗怜跪在面前,双臂伏地行大拜之礼,正好掩住面上隐忍之色:“家父未竟之事民女愿代成之。只是父亲自小便教罗怜要讲忠信义,如何会行大逆之举?昔年之事还望陛下彻查,还我罗氏清白。罗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只要你依言完成《中州典录》,朕必为你罗家昭雪。”荣帝嘴角带笑,暗赞罗怜聪明懂事,不需他多言。
“谢陛下恩典。”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埋于臂弯的面容不现情绪。
早在离开北漠之时,阿初便已告知她荣帝的要求。
《中州典录》,乃中州教化经典,但因时日甚久,下册已佚多年。十三年前,大学士罗清奉命补遗下册,十载寒暑,典录将成,岂料一份密折竟让皇帝不问青红,当即以谋逆大罪斩了罗大学士,并将罗家上下八十九口悉数流放西北。
流放当日,不知是否巧合,罗宅于一场大火中燃烧殆尽,仅余片瓦残垣,包括只待呈录的后半本《中州典录》。
罗家众人流放之时,途遇马贼,混战之下卫兵和罗家人死伤众多,到得最后,仅有面容姣好的罗怜与阿姊罗芊幸存。
想到大姐,罗怜闭上眼睛,不忍回忆。
彼时几经辗转,她与阿姊皆成北漠奴隶,在隶营干着最苦最脏的活计,成为北漠军营最卑微低贱的一群。
阿姊疼她,事事帮她护她,也因此才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臭味熏人却双眸乌黑清亮的瘦小身影,没有人对那个老鼠般的肮脏的贱奴动心思。
——隶营的女子,要么是不入眼的蹒跚婆子,要么是供军士取乐的卑贱营妓。
【三】
回到居所之前,罗怜先去云安寺捐了两个灵牌。
认真地上了三炷香,她安静跪拜,双手合十,无声祷诵,原本强掩的茫然无助于此刻悉数散开。
尸骨无存,父亲与阿姊魂安何处?
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旁负责为香客捐请灵牌的主持开口:“家人虽去,但施主为他们设牌供香,名姓无差,便可得超度。亡者已已,生者当更珍重,施主节哀。”
“若含冤而故,阎王可会浑判?”
蒙冤而死,到了地下,是不是连一身罪恶都无法脱洗?罗怜看着面前虚空,仿佛看不见希望的混沌漩涡。
“凡俗易被蒙蔽,天地却自有公道,施主珍重,想来你的家人也会不留遗憾。”主持说完,去接待后面一位新来的香客。
罗怜将视线重新放回那两张牌位之上。
不留遗憾么?
【四】
赐婚的旨意下来时,罗怜惊了一惊。
而惊异之后,只余猜测莫名。
指婚的男子是中书令的长子林涵,长身玉立风光霁月,辞章卓越文采斐然。
相比之下,罗怜却是罪臣之女,而且北漠三载苦役,早已让她不复当年的肌雪肤白,原本娇嫩的纤纤玉指也遍布老茧粗残枯槁。虽然当年罗学士幺女才情名动中州,但今非昔比,再怎么看都是天上地下,世人都道她白捡了便宜。
但罗怜顾不得思虑太多,所有的心思都在修典上。
因罗清的怪癖,《中州典录》由他一人补漏修订完成,便是连翰林院的其余学士都不曾参与,反而是罗怜这个自幼喜爱读书的幺女因日日在书房,父亲修补完成之后欣喜之余曾破例给她一看。
这一看,才是如今归荣的由来。
罗怜自小聪颖,阅览群书而过目不忘,这也是为何荣帝在知道她的消息后,愿意以百金从汗王手中将她换回。
原本一介隶奴,遣人于隶营中将她带出并非难事,但如是到底难看,故荣帝听从底下人的提议,同当年魏武使文姬归汉一般,用金百两与北漠汗王换人以示尊重。
但至宝金璧与黄金百两,孰轻孰重,高低立现。
罗怜只觉滑稽,如同返荣归途,不伦不类。
只是她不曾料到,荣帝如今竟也要效仿魏武赐婚文姬,给她也赐予一个如意郎君了么?
真真可笑。
市井朝堂因荣帝此举闹得沸沸扬扬,但罗怜嗤笑之后,便置若罔闻,每日在翰林院专设的修典所忙着《中州典录》的复原与修改,如任外间天翻地覆,只当与自己毫无干系。直到大婚前一天,还在修典所忙活。
于她而言,荣帝此举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显多余,且不论是否出于皇命,便是作为一个女儿的私心,也希望完成父辈未竟之业。
旁人或许不知,但在她而言,却是明明白白的知晓父亲当年是多么希望将《中州典录》传于世人,让中州教化典籍得以传承。那场大火到底是谁人所为,她并不知晓,但毫无疑问烧的巧妙,才使得她如今能脱离隶营重返大荣。
“吉时已到,快去看看姑爷怎么还未来。”罗怜坐在床边,听着阿初有意压低的声音。
过了一会,开门声又起,却是婆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在和客人们饮酒,说是……说让少夫人先行歇息……”
“小点声,小姐还在里面,你在这里先看着,我……”
“不必了,由他去吧,今日还差几章要做,我先去书房。”兀自拿下头顶红纱扔在床头,脱掉红色霞帔,罗怜向外行去,遇上阿初几人相拦,只微微一笑:“莫要担心,不是生气。”
不在意,又怎会生气?苟全性命本已难得,沉冤未雪,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情爱之事?如是举动,未免太小看她。
【五】
日子一天天过,起先帝都盛传的林家嫡长与妻不合的流言也逐渐被新的谈资取代。
世人便是这般,茶余饭后总该有什么东西来调和胃口,传奇志怪也好,逸闻奇趣也罢,终究都是用旁人之事取乐调笑。
罗怜从修典所出来的时候,一道浅绿的身影已然凑了上来,她脚步不停,只道:“不是说了么,不用来接我,这条路走了这么久,没道理岔了道。”
“小姐!”阿初少有的气急败坏:“姑爷已经将飘香苑的莲姑娘接回府里了!”
“于我何干?”罗怜浑不在意,飘香苑的莲姑娘也好,邀月阁的茉姑娘也罢,本无夫妻之情,更无夫妻之实,于她而言便无足轻重。那位旁人趋之若鹜的风流夫君,抵不过搭伙吃饭的路人。况因荣帝武断,此事于他本就不公,他寻花问柳自在逍遥也属正常。
只要不碍她的眼挡她的道便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虽敬你是陛下的人,但这半年相处,也该知道我的脾性,说了不用在意,便不用多事。若是陛下知道我专心修典而于后宅无骛,也该高兴不是?”罗怜懒得再提,阿初真心待她,她清楚,但她更明白荣帝将阿初留给自己的目的,不过是敦促之用。
只是这姑娘如今忘了自己的职责,便是错了:“莫为我这不相干的人惹得自己麻烦。”
不愿亏欠的怪癖。
【六】
修典的日子枯燥乏味,但罗怜甘之如饴。比起之前在北漠隶营的岁月,满室纸墨香气便能让她欢喜数日,更何况修典所几乎云集大荣多半珍稀典录,令她沉醉而顾不得其他。
早起晚归,日日埋头修册的日子安静淡然,转瞬便是五载有余,罗怜在父亲修订的《中州典录》之上,又新添了今朝杰出辞作,内容也更加详实丰满。除却原本的经史子集,更带有地方风志,包罗地理万象,结成涵括内经外志的《中州新录》。荣帝拿到新录之时,连声赞好,当下便命书局刻录拓印推至地方。
再至云安寺时,罗怜一袭白衣,昨昔的妇人垂髻已成少女双髻。
她安静跪于蒲团之上,一如五年之前。只是当年茫然清冷的少女,已然有了沉稳气韵,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更加坚定清明。双手合十,默诵半晌,她从身后行囊中拿出两本厚册,投入面前的炭盆中,火舌飞舞,宝蓝封面上《中州新录》四字渐渐隐化而烬。
随着新录燃尽的,还有一纸单薄的无罪诏与和离书。
自此,路远水长,无所牵,无所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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