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归来
铁牛归来家家乐,雨打风吹夜夜归。
此去经年苦为伴,养家糊口笑作陪。
我爹妈虽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却既没离婚,也没耽误生孩子。真是奇迹!
继弟弟之后,小妹又出生了。她的出生有点悬乎,要不是我爹,估计我们如今得天天发圈登报、焦头烂额地寻亲了。
妹妹一降生,我娘就和我姥姥商量,已有的一儿一女恰凑成了个“好“字,再来个女孩子完全多余,送人了事!我娘捂着眼睛不看我妹,对我姥姥说:“抱走抱走,别让我看到,我看了就舍不得了!送远点,越远越好。咱们也都断了念想!“
我姥姥用小棉被将我妹包裹好,在院子里来回迟疑了半天,终于痛下定决心抱着孩子往出走。刷过红漆的窗户玻璃上,深深地印出我娘粉里泛白的脸,和泪成串流的空洞眼睛。
我姥姥长叹一口气:“娃呀,别怪你娘!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又没人照看,又没东西吃……“
刚出大门不远,一个瘦小的黑影挡住了我姥的视线,还没等我姥反应过来,那黑影已经夺过孩子,黑青着一张脸,径直往我家走。
“诶,是个女子,还是送人的好!“我姥因没娘而没裹过脚,紧迈着大脚追着说。
“女子也是我女子,我的娃谁也不给!“
“你不送人三个娃拿啥养?“我姥侧着身子跟着我爹小跑起来,神情既紧张又担忧。
“有我半口吃的就有我娃一口吃的!“
彼时,农机站已经解体,我爹被打回了原形。和千万三秦懒汉一般,
老婆孩子热炕头,油泼辣子吃不烦。
两碗榛子一顿面,圪蹴门口谝闲传。
我爹没工作后,着实沉沦了好一阵子。
人们沉迷于这种日子都可以理解。因为,自古以来,陕西都是聚集王者之气的风水宝地。就在我们脚底下,踩着许许多多人间真龙。于是,人们犁个地也能犁出个周鼎汉碗来,打口井也能挖出个兵马俑。
龙都葬在这里了,二十四节气还有谁谁谁胆敢迟到早退?
老天爷都偏着咱三秦百姓,随便下个种老天爷都能帮忙伺候好,八百里秦川,当然能养就一群懒汉。
但我爹不敢永远沉沦。
您别忘了,我还有位看谁谁不顺眼、干啥谁也不如她的娘呢。她能舍得让我爹舒舒服服地当“秦地懒汉”?
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农民分到了责任田,积极性空前高涨。人人口袋里揣着几张毛票,家家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豪爽。于是,大阔袖撸上去,指着那顶子上长满羊尾巴草的破瓦房,像毛主席当年指点江山般地,大吼一声:“拆!”
家家盖平房、户户挑地基。
我娘看准了时机,对我爹说:“咱买个拖拉机吧?你开着,咱拉砖拉沙子拉水泥,拉啥都行。”
不得不赞俺娘的眼光。她生就一颗会做生意脑袋,肠子在肚子里转的弯弯也比二般人多几圈。
“我看行!就是咱么钱。”
“钱你甭管,你准备买就行。”
第二天,我娘借辆自行车回了趟娘家;第三天一大早,我家门口就横卧了一辆东方红牌“大铁牛”。
那“铁牛”可真威风,半村人的脸都被它通红的身体给烫红了。我坐在我五伯的腿上,指着“大铁牛”嚷:“爸爸,拖拉机尿尿了。”
众人“轰”地一笑。
我爹也咧开嘴笑得前仰后合。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伸进口袋里摸了老半天,才掏出一包已经少了几根的羊群牌香烟。我爸半佝偻着本来就不高的身体,绕着“大铁牛”给围观的老少爷们儿散了个遍。
村中二伯帅气地别开脸,死活不接烟,斜着眼瞅我爹:“牛B啥呢?有钱了?”
我爹笑脸相逢:“二哥,以后先给你家拉麦子!”
二妈听见乐开了花,头顶上的大肉瘤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光亮。她笑着说:“他不要我要。来,给我!”
“你抽烟?”
“不抽也要,谁不要谁是瓜怂货!”
众人又一乐。
二爸毕业后,一家人将总部设在了汉中。二婶给我添了个漂亮妹妹,俩人都上班没人看孩子,就接走我奶。
因此,人堆里仅能看见眼睛通红的我爷,他用我小爸削的龙头拐杖使劲地杵拖拉机轮胎。一个接一个地杵,八只大轮胎一个也没放过。
我娘换了身新衣服,摇摆着肥硕的蚕宝宝样的身体,冲众乡亲呲出大门牙乐:“走,都上我屋吃面走?刚擀的,辣子管够!”
众人笑着说:“看把你家粮仓吃空了着?”
“嗯,喔就能吃完?走,都进走!”
大伙知道我娘是真大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去,不去了!”
我爹一颗烟抽罢,拨开人群,干脆利落地爬上拖拉机。屁股在漆皮车座上狠狠墩了墩,腰板挺得笔直。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乐呵呵地向下嚷:“先让一哈,我给咱先磨合一圈去!”
乐中总会泛着淡淡的苦,要不生活还有什么美妙可言?
真正的日子过得如大海,偶尔会有惊涛骇浪,让你尽着得瑟,但常态却是暗礁隐蔽时的风平浪静。
我爹娘,从此后将我们仨扔给我爷照看。每天天不亮,我娘蒸好一铁锅馒头放锅里,俩人就出车了。
日落西山时,我们爷孙四人,按大小个排好队,我爷喊着“一二一”,在我爷的带领下,我们齐步走到村口,按顺序排好坐在高高的土崖。
我们向北看啊,看啊,那是爹娘回家的必经之路,常常瞅到红霞满天飞、家家炊烟袅袅了,也总瞧不到我家大铁牛那伟岸无比的身影。
记得有天晚上,突然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全村又停了电,豆大的雨点在玻璃上暴击,“劈哩叭啦”像密密麻麻的枪声。我们姊妹三人吓得抱着脑袋抢着往我爷被窝里钻。
不一会儿,大门惊悚地“哗啦啦”响起。
“啊~,有鬼!”妹妹大叫着,将头完全埋进被子里。
她这一叫,我吓得也想叫,就是浑身抖得叫不出来。
爷爷吼妹妹:“别叫!我听着像有人敲门!”
弟弟忙应和:“就是有人敲门。”
我爷忙披上外套溜下炕,拄着龙头拐杖晃晃悠悠摸索着去开门。
“大,睡了么?”我爹的声音传来。
“么呢,快进来!”
我爹娘像两只落汤鸡,我爷打着手电筒为他们照亮。我们像三只仰着脖等着喂食的小燕子,纷纷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他们,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见他们抄起毛巾,也不管干湿,使劲地擦头发,地上不一会儿就淌出两片深褐色的大圆面。
“乖,你们快睡!”我爹冲我们咧嘴笑笑,命令道。
“大,今天走半路上天儿就下开了,我们也没带雨衣,水泥也挨淋了。你赶紧和娃们先睡,我俩先得把水泥卸下来。”我爹已经擦完头发,对我爷说。
“我不睡,帮你们!”
“不用,怪脏滴!再说了,你拄着拐杖能干啥?”我娘阻止我爷。
“给你们打着手电筒就行!”
我偷眼望去,我爹我娘一人反穿了一件破衣裳,我爷打着手电筒拄着拐杖紧跟在他们身后。我娘爬上后车厢将水泥一袋袋往边外挪,我爹在下面用肩膀接着,又一袋袋地整整齐齐地垒在开间东侧。
伴着他们的声响和风雨声,我们仨很快进入了梦乡。至于最后他们是几点卸完又是几点睡的觉,我们全然不知。
有文化人都爱面子。面对可怜巴巴的乡下人的赊账请求,我爹总也不忍拒绝。
你也不拒他也不拒,账赊得满天飞。
如果哪天爹娘没出车,那指定是没钱了。于是,我爹急忙上左邻右舍家借钱,一回家,就拿起老旧的木算盘,珠子打得“啪啪”作响。要是凑够了整车水泥的钱,我爹会将算盘一摔老远,大声地“哈哈哈”,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出车。若是算来算去总也凑不够,我爹眉头紧皱,黑着脸像关公,进进出出不断地嘬牙花子。
我娘不嘬。
我娘扔下手中活计:“咋?不够了?”
也不用我爹回答,我娘就要收拾东西:“你在家看娃。我上大牛家去。去他娘滴,再不给钱我就住他家不回来了!”
“回来!快过年了,你上人家家里去人家不腻歪死?”
“你甭管!我拿着毛衣上他家织毛衣去。这次说什么也得要些回来!他家过年?咱家就不过了?”我娘往包里使劲塞她那织了拆,拆了织的毛衣,提包被撑圆了肚皮,活像个打满气的青蛙。
我爹总也劝不住我娘,只好在家等着。这种事情后来演变成了惯例,那些难缠的用户,都由我娘出山收拾。
俗话说的好:“强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我娘遇到赖皮的,总有她自己一套对付方法。除了讲理之外,你想破天也想不出她要账的招数。就此专题,我得另开一个《秦人我娘》来与大家摆活。
风风雨雨,日子蜚短流长。我爹说:“有粉该抹脸上,有油该搽到嘴上。”
一年后,我家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全村男女老少人人自带小板凳挤进我家,看完《霍元甲》看《射雕》,广告词老人孩子都背得滚瓜烂熟:“翠兰,我给你把洗衣机买回来了!啥牌子的?双鸥的……”
不几天,我爹又拉回来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双鸥的!这回轮到村里其他媳妇为自己不是“翠兰”而干仗了。
我娘成了村里打扮最时髦的女人。烫了大卷头,穿着红得泛紫的羊毛衫,配着黑色阔腿裤,脚蹬纯牛皮高跟短靴。那鞋跟,让我娘个头足足长了一个脑袋长。
我爹原本就相貌端正。闲暇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爹也常换上西装结好领带,脚上黑皮鞋鞋油打得锃亮,风风光光地去帮忙。不到一米七的身高,站在人堆里楞是显得有一米八。
他们是滋润了,我们仨个小人儿的日子,最多能算得上及格。
爷爷被二爸接去了汉中,我们三个孩子也都上了小学。每每开学时,别的孩子都是家长领着去报名,我家却是我从床席底下取出爹娘留下的钱,左手拉弟弟右手拽妹妹,给这个交完学费书费再给那个交。
最怕下雨天。一下雨,学校大门外,挤满了拿着雨鞋雨伞找自家孩子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即使没能来给孩子送的,也让别的家长给孩子捎带来了。
一出校门,张三李四王五的名字被热切地呼唤着,我们仨纵然是揉碎了眼珠子,也从没找到一人给我们捎带雨具。
想想也是!或许爹娘此刻也在挨淋呢!
我振作起来,一手拉一个,大声喊:“预备——跑!”三人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小书包在身后拍打着屁股蛋,一上一下。脑袋不一会儿就被完全浇透……
最难熬的是周末。
那时周六还上半天学,中午放学时,我们循着从村子里飘来的浓浓的馒头香,脑补各种到家之后狼吞虎咽的镜头,兴奋地一口气冲到家。
但事与愿违。大门常常被铁将军锁得结实,黑漆漆的厚木门上熟悉的笔体,用黄土疙瘩写就:
下午回家后去姑妈家(姥姥家),等爸妈回来后去接你们!
我们仨只好再次背起书包,齐步走,再次踏上去姑妈家或姥姥家的征程。
记得有一次弟弟不听话,坐在门墩上死活不乐意走,直嚷着:“姐,我饿!我饿得走不动!”
堂堂我爹的孩子,我总不能带着弟弟妹妹去讨饭吧?这让我有点恼火,开始对弟弟不耐烦:“别装了,快走!”
恰巧这时,村上张奶奶家闺女结婚,正满街转着给乡党们散“离娘馍”。我忙跑上去伸长了脏兮兮的爪子,得了个大白馒头,跑回来递给弟弟:“吃吧,小心别噎着!”
即使这样,我们仨从没觉得我们有多惨。因为我爹常对着我们捧回来的一墙墙奖状树大拇指:“我生的娃,个个都聪明!”
日子原本可以这样永远波澜不惊着,直到有一件事的发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