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我爹

作者: 芸陌么么哒 | 来源:发表于2017-11-27 01:30 被阅读1308次

我要说我现在还没睡,你们指定都信。

我要说我来回翻了九九八十一个轱辘,给女儿喂过了八遍母乳,依然睡不着。然后归错于疼痛的双脚,接着大半夜跳下床去端来一大盆滚烫的开水来泡它们,你大概也信。只不过得用鼻子哼一声:“小主能作!”

我若是说我泡着脚看着表,掂量着明天那一场开得能饿出众生大肠的会议,仍然坚定不移地准备好了熬通宵。你又得送我一句短句型:“精神病!”

我是“精神病”了!

“精神病”得还不轻!

我竟然想动笔写我亲爹?已经逝世五年的亲爹!

不是明天,不是后天,不是将来,就现在,就马上!

旅行有长途短途,旅途分起点终点,而我刚才完成了人间最快速的旅行!

用我自以为很长却仅仅十分钟的时间,在有亲爹的回忆里前前后后游荡了几十年。

谁也别拦我!谁拦也不好使!

我要写我爹!就写我爹!

写那历历在目的一幕幕……


                                          投胎了

佛说众生皆苦。

生来死去苦,人世磨砺苦,得失难调苦,取舍选择苦,糊涂不易苦……

我先来经历一场投胎苦!

人人都有爹,没爹的那是石猴。

我与万千俗人一般,也没敢走捷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从在乡医院里护士阿姨没做好准备动作,我已跃入人间并摔了个脑壳着地的那一刻起,就有爹了!

这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一件素旧却干净的白汗衫,从我胖娘喊肚子疼的一刻起,架着两轮板车飞奔二里地,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喘,将我娘平安地送入了产房。

就在那半张白布帘相隔的门外,我爹想抽根烟缓冲一下。谁知那双点了足足几百万次香烟的手,愣是抖抖地,一根火柴棍也划不着。

正和火柴较着劲儿,门内突然传来天崩地裂地一声“哇啊啊”,我哭了!撕心裂肺地哭!开玩笑,你脑壳子摔到硬水泥地儿上你不哭?

我爹笑着扔掉火柴冲了进去。

出去出去!还没给孩子擦胎泥儿呢!

嘿嘿。

我爹讪笑着,怪自己太心急。

但他猛然发现我正哭得上不来气,嘴巴与小脸青紫成一团蔫巴茄子,他脸色大变!

我娃咋了?你们把我娃咋了?

谁叫你娃跑得太快?我还没准备好呢,你娃就生出来了!

把我娃给我!

我爹如饿虎扑食般地抢过我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几分钟时间,终于哭出声来!不过后脑勺留下一个大青包。

将我浑身再仔细检查一遍。全胳膊全腿,零件不多不少,刚刚好。

我爹长舒一口气。眉头缓缓展开,眼睛咪成小月牙。他回头冲我那汗还没消下去的娘傻笑:是个女子!嘿嘿……

看你喔瓜怂样子!是个女子还高兴?

看你说滴,我有女子了,能不高兴?走,买炮切,回家放炮!

那天是1980年7月25日,这日子我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天开始,我就成了我爹的“小情人”。直至三年后又有了我妹,我才成为“之一”的。

这么大篇幅地写我,未免喧宾夺主?非也。我傲娇地认为:没有我,我爹就当不了爹!

与我爹出生相比,我投胎得太过容易。

我奶奶自打结婚生下我姑妈后,前前后后夭折了五六个孩子!这些孩子,有男有女,大的已会说话,小的也就刚出生几天。扔时我奶哭天抢地、肝肠寸断,翻来复去哭一个月,心脏在脑海里闪个小脸时就揪揪地疼。

于是,我爹落地之后,我那手硬脚大的三奶奶,忙拿着花椒粒,在我爹右耳垂上来回研磨,突然,照准磨薄的地方一针扎下去,刚出生的我爹疼得哭了三天三夜。由此我爹落下了容易哭气死的毛病,按照民间疗法,我奶给我爹在脖颈窝处留了一撮“气死毛”,一直不剪掉。

三奶奶手中的那根针,屁股处系着红线。她将线穿过耳垂,咬断线头,在手心哈了口气,在线头处打了个死结。这些动作,全然无视我爹哭天抢地的背景音,感觉也就是缝了个被角。

这就行了!三奶像是艺术家刚完成了一件巨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这下可给拴住了,再也跑不了了!记住啊,戴到三岁才能摘!

我奶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在被子里将头点的像磕头虫。不知是磕头还是点头。

我爹就这样真的给拴住了。但却留下了两大笑柄:男生打耳洞和长长的“气死毛”。

秦人我爹

三奶逢人便讲我爹出生的传奇故事,我们家包括我那爱吵架的爷爷,也都对我三奶感恩戴德。就连我娘初嫁入门就说“三妈,我们给你养老”,我奶一点也不吃醋。

我有儿子!将来等我死了,只要你能让你娃每次上坟去给我烧点纸就行!

三奶笑嘻嘻交待的这事儿我爹没敢忘,到现在我弟也不敢忘。他每次去上坟,还都会在三奶坟头烧一沓冥币、磕三个响头。


                                      三羊开泰

我爹属羊。

古往今来,许多中国人对属羊的男男女女,都有着命运多舛的迷信。但我妈我爷也属羊,我爹就说:三羊开泰!

在我妈未嫁进门之前,我爹发奋地读了几年书。家里穷的没菜吃,我奶每天上地里刨野蒜、撸麻钱、钩槐花、掐刺篷、撅灰菜……地里长什么吃什么,想着法儿的给四个孩子补充维生素,可我姑妈我爹我俩个大大依然天天拉不出来、满脸菜色,没哪个能长出高个子来。直到我爹上了高中,因为身材实在太过矮小,还得了个“叭哒瓮”的绰号。

但此“叭哒瓮”爱笑、善良、正直、相貌堂堂、成绩不错,在那个盛产矬子的年代里,我爹仍然被同学们喜欢着。

有例为证。

每年的秋假忙假,我爹的很多男同学收完自家庄稼之后,自发地上我家地里劳动;我爹带的黑面馒头或者加了糖精的玉米面发糕,总有条件好的同学愿意一比一地与他兑换大白馒头。

他不想毕业,因为毕了业就苦了。

但高中只能上两年半!

那时候上山下乡闹得欢,高中毕业就等于无业,我估计我爹当时那种失落感,与现在人老退休时的感觉无二。

我爹超级讨厌种地。怪只怪我那号称“拼命三郞”的勤快爷爷,非常虔诚地喜欢着种地。农村那时候还是集体责任制,全村也就属我爷爷干活最积极。

每天早晨鸡还没打鸣,我爷就已经扫完前院扫后院,倒完便盆起茅坑,劈完柴火挑了满缸水,背着手来来回回在村子里转悠好几圈,傻等着娘们孩子起床。

他那暴脾气,这哪等得了?

于是,他操着手站在院子里,跳着脚敞开了自己的大破锣嗓开骂:

起,快起!我养了一窝猪,一圈猪!都躺到炕上等老鸹给嘴里屙呢?老的小的都不是东西,就想累死老子一个人呢?把我累死了,你们得撒能吃肉菜?

他在村西头骂,村东头的大爷爷家听得一清二楚。

每天早起都受这样的诅咒,我爹没胆恨我爷,恨只恨那庄稼人要干的活儿!

于是,有同学报名当兵了,他也想去。才报上名,还没等体检,就被我爷知道了。

人家想死你咋不跟着死去?不准去!你走了谁来挣工分呢?

也是。我姑妈是女孩儿,没力气;我两个大大都还小,尚在上学。此时我爹没有理由将担子扔给父母。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这可激动坏了我爹我二大。他俩拍着手相约一起参加高考。白天干农活,晚上俩人头对头挤到黄豆大点儿火苗的棉籽油灯下看书复习,临睡觉前,一人熏出一双大熊猫眼。

去考试的那一天,我爹早早起来,叫醒了我二大。收拾好纸和笔,俩人悄悄出了房门。

大门口立一黑影,高高壮壮的,双手叉着腰。

大,你咋起来这早滴?

我爷神情严肃,一脸杀气。我爹和我大吓得不敢看,准备从我爷身旁绕过去。突然,我爹的细胳膊被一只铁爪钳住。

老二可以去,你不准去!

大?为啥嘛?

我爹要哭。

我爷的眼圏更红。轻薄的嘴唇上下翕动,两行热泪顺着红眼角奔涌而下:你俩都走了,谁在家给我养老呢?

不是还有老三么?

老三太小,不顶事!

大,我求你了!你知道我盼这机会盼了多久?我不想种地!我不想当农民!我想上大学,将来干大事!

我把你叫“大”行不?叫“碎爷”也行!你得留下,让老二一个人去。你大没本事,咱家里缺你不行!

我爹含着泪看着我二大消失在视野里;含着泪捧着我二大的陕西财经大学《录取通知书》摸了又摸;含着泪将我二大连人带全家攒下来的十斤白面送进了大学校门。他没让自己哭出来。

高中毕业在那年代属于文化人,那个时代需要文化人。农业机械化大生产,农机站迫切需要一批拖拉机手,村支书推荐我爸这个“知识分子”去。

别看我爹个头不高,却机灵地不要不要滴。嘴巴甜会说话,干活多不喊累,见谁都满面含笑,机械问题无师自通。甚至于刚去站里第二天,就已经学会了开拖拉机;第五天,竟然开着三个轱辘的车头跑了二十里地。第四个轱辘呢?早掉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农机站站长准备将此人纳入囊中。一打听我爹芳龄,连回家商量这程序也没走,就将他勤劳能干的迎春妹妹介绍给他。孙迎春,就成了未来的我娘。

我娘一出场,我家就“三羊开泰”了。

没见怎么太平过,反而是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家里每天热闹非凡。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


                    与我娘的二三事

人的命,天注定。

有人原本觉得历史的悲催已达到终点,当他正要吹响“人定胜命”的号角时,蓦然回首,换站的车辆还是原来那一班,历史依然会将悲催再复习一遍。

我爹与我娘遵从媒妁之言、晚婚晚育之约,在没见过几面就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定了腊月二十八这个好日子。我爹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车头绑上大红花,四个唢呐手跟着一路吹吹嗒嗒,将我娘从孙家村接了过来。

我娘那时候还不胖,我爹说他带着我娘骑了十多里路也没出汗。

我奶早将西厢房的硬土地面扫得溜光顺滑,我爷也将火炕烧得隔着棉裤烙屁屁。八条缎面棉被整齐地叠放在红色的炕柜上,堆成彩虹棉柱,照得整间屋子金璧辉煌。

他们的婚礼庄严、喜庆,却依然复制着大多数那个年代的腼腆与缺憾,只是无所畏惧地成了一家人。

婚后,我娘发现我爹虽将自己名字由“军红”改成了“君宏”,却并非谦谦君子。一言不合就大发雷霆;我爹严重发现我那站长舅舅有假意欺瞒成份,他妹子我娘根本就没一点淑女风范。

自古英雄配美人。我爹虽不敢自称英雄,却总觉得自己遭受了那个年代门第观的迫害。

我爹读书多爱讲道理,我娘读书不多不讲道理。我奶说:正好互补。

我爹讨厌耕种厌恶农活,我娘家里家外一人顶头牛。我爷说:正好过活!

但我爹不这么认为。

我爹理想的夫妻就该是“琴瑟合鸣”、“举案齐眉”,但他的现状却是“鸡同鸭讲”、萝卜白菜拾不到一个筐子去。

他不悦。

斗嘴置气操家伙、回娘家冷暴力都成了我家的家常便饭。自此后,我爹脸上经常被长指甲画满血娃娃;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胳膊疼腿疼鼻血经血一起流。

不光如此。

我爹还发现他好容易从我爷爷的魔爪下逃脱出来,却又落入我娘拿人当牛使的红色包围圏。

我爹从农机站前脚踏进家门,我娘后脚就迎到跟前。

走,拔草去!

你先去,我洗一哈,换件干净衣裳先去看我娃去。

走,锄地去!

不急。我娃在她舅家没奶吃,我去买个母羊先给我娃送去。

走,打药走!

你自己去,我一会儿还要去孙家接我娃去呢,得先给自行车绑上座座。

走,浇地走!

走,收麦走!

走,碾场走!

……

你的事儿多得很!能不能不给人安排活儿?要过年了,你家地里总没活了吧?

我娘又说:

就没见过比你还懒的人!走,咱俩去砖瓦窑拾蛋蛋砖切?回来给咱也盖个房子。

前儿个我在厨房做饭,你娃一个人坐在炕上耍呢,我听“咕咚”一声,吓得以为把娃绊了,栽着跟头跑进来。你猜咋了?说出来吓死你!房顶塌了,正好掉你娃怀里。我进来时,你娃满脸都是土。你说害怕不?偏一点就砸着娃了!

走,拾砖头蛋蛋走!把娃让妈抱着。

那年,我爹和我的大肚子娘,捡了一冬天的半截砖头。

这些砖块,不是烧砖时温度过高烧就的焦砖,就是煤与土比例失调,出窑后手一碰就残的断砖。

经过一春天的辛苦,直到我弟出生后,我们终于有了三间属于自己的小窝。


                          养家糊口

我爹妈虽说三天吵一小架,半月干一大仗,却既没离婚,也没耽误违反计划生育生孩子。真是奇迹!

小妹出生了。生下来一看是个丫头,我娘和我姥姥商量,一致认为女孩子都是“赔钱货”,送人了事!我娘捂着眼睛不看我妹,对我姥姥说:抱走抱走,别让我看到,我看见就舍不得了!送远点,越远越好。咱们也都断了念想!

我姥姥用小棉被将我妹裹好。迟疑着抱着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从玻璃上映出我娘涂满眼泪的脸。

我姥姥长叹一口气:娃呀,别怪你娘!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又没人照看,又没东西吃……

一个瘦小的黑影挡住了我姥的视线,还没等我姥反应过来,那黑影已经抢过孩子,满面铁灰径直往我家走。

诶,是个女子,还是送人的好!我姥在后边追着说。

是个女子也是我女子,谁也不给!

你不送你三个娃了拿啥养?我姥侧着身子跟着我爹走,神情既紧张又担忧。

有我半口吃的就有我娃一口吃的!

彼时,农机站已经解体,我爹被打回了原形。和千万三秦懒汉一般,

“老婆孩子热炕头,两顿榛子一碗酒。

油泼辣子吃不烦,圪蹴门口谝闲传。”

我爹沉沦了好一阵。

别人沉迷于这种日子都可以理解。

咸阳,自古以来,那是聚集王者之气的风水宝地,老天爷也格外器重。它指望着那地方安葬人间真龙呢。于是,人们犁块地也能犁出个文物来,打口井也能挖出个真迹来。

龙都在这里了,二十四节气哪个敢迟到早退?因此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老天爷都偏着咱说话,八百里秦川,当然能养就一群懒汉。

但我爹不敢永远沉沦。

你别忘了,我还有位看谁谁不顺眼、干啥谁也不如她的娘呢。她能舍得让我爹舒舒服服地当“秦地懒汉”?

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农民有了责任田,积极性空前高涨。人人口袋里揣着几张毛票,家家有种翻身农奴做地主的感觉。于是,大阔袖撸上去,指着那顶子上长满羊尾巴草的破瓦房,像毛主席当年指点江山般地,大吼一声:拆!

都盖房呢,咱买个拖拉机吧?你开着,咱拉砖拉沙子拉水泥,拉啥都行。

不得不说,我娘眼光真毒。她生就一颗会做生意脑袋,肠子在肚子里转的弯弯也比二般人多。

我看行。就是咱么钱。

钱你甭管,你准备买就行。

第二天,我娘借辆自行车回了趟娘家;第三天一大早,我家门口横卧了一辆东方红牌“大铁牛”。

“东方红”大铁牛

那“铁牛”可真威风,全村人的脸都被它的身体给映红了。我坐在我五伯的腿上,指着“大铁牛”嚷:爸爸,拖拉机尿尿了。

众人“轰”地一笑。

我爹也咧嘴笑得前仰后合。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伸口袋里摸了老半天,才掏出一盒羊群牌香烟,绕着“大铁牛”给老少爷们儿散了个遍。

我二伯不接烟,斜着眼瞅他:牛B啥呢?

我爹说:二哥,以后先给你家拉麦子!

二大妈一听乐开了花,头顶上的大肉瘤更加光亮。她笑着说:他不要我要。来,给我!

你抽烟?

不抽也要,不要才是瓜怂货呢!

众人又一乐。

二大毕业后,一家人将总部设在了汉中,二姨也给我添了个妹妹,接走我奶去看妹妹。因此,人堆里仅能看见我爷眼睛红红的,用我小大给他削的龙头拐杖杵拖拉机轮胎。他一个一个地杵,八只轮胎一个也没放过。

我娘换了身新衣服,摇着肥硕的身体,冲众乡亲呲出大门牙:走,都上我屋吃面走?刚擀的,辣子管够!

众人笑着说:看把你家粮仓吃空了着?

不怕不怕!吃完了咱再买商品粮去!

我爹一颗烟抽罢,拨开人群,干脆利落地爬上拖拉机,屁股在漆皮车座上墩了墩,将腰板挺得笔直。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低头看向众人,乐呵呵地嚷:先让一哈,我给咱先磨合一圈去!

真正的日子过得如大海,偶尔会有惊涛骇浪,让你尽着得瑟,但常态却是暗礁隐蔽时的风平浪静。

我爹娘,从此后将我们仨扔给我爷照看。每天天不亮,我娘蒸好一锅馒头放锅里,俩人就出车了。日落西山时,我们爷孙四人,按大小个排好队,我爷喊着“一二一”,走到村口,坐在土崖上看啊,看啊,直看到红霞满天飞,却总也瞅不到我家大铁牛归来。

记得有天晚上,突然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我们姊妹三人吓得捂着脑袋朝我爷被窝里钻。不一会儿,大门被惊悚地拍打着。

我爷忙披上外套溜下炕,拄着龙头拐杖晃晃悠悠去开门。

大,睡了么?

么呢,快进来!

我爹我妈像两只落汤鸡,他们抄起毛巾,不管干湿,使劲地擦头发,地上留下两片深褐色的大圆面。

乖,你们快睡!我爹冲三个仰着脖的小脑袋说。

大,今天走半路上天儿就下开了,我们也没带雨衣,水泥也挨淋了。你赶紧和娃们先睡,我俩先得把水泥卸下来。

我帮你!

不用,怪脏滴!

我爹我娘一人反穿一件破衣裳,我娘在车上挪,我爹在下面用肩扛。六吨的水泥,俩人仅倒腾了一小时。

我爹脸皮薄,面对可怜巴巴的乡下人的赊账请求,总也不忍拒绝。

偶尔他俩没出车,那指定是我娘去收账,我爹去借钱了。俩人回来后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凑够六吨水泥钱,我爹乐开了花;凑不够,我爹使劲嘬牙花子。

我娘不嘬。

我娘只收拾起东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我爹说:你在家看娃。我上XXX家去。去他娘滴,再不给钱我就住他家不回来了!

快过年了,你上人家家里去人家不腻歪死?快回来!

你甭管!我拿着毛衣上他家织毛衣去。这次说什么也得要些回来!他家过年?咱家就不过了?

我爹劝不住我娘,这种事情玩成了惯例,就变成了分工。有时,我爹反而冲我娘说:本事蛋蛋,你去把三胖家账要回来!

我娘二话不说,扔下手中活计,直杀到三胖家。

风风雨雨,日子蜚短流长。有粉该抹脸上,有油该搽到嘴上。

一年后,我家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全村男女老少人人自带小板凳挤进我家,看完《霍元甲》看《射雕》,广告词人人背成口头禅:翠兰,我给你把洗衣机买回来了!啥牌子的?双鸥的……

不几天,我爹又拉回来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双鸥的!这回轮到村里其他媳妇为自己不是“翠兰”干仗了。

我娘成了村里打扮最时髦的女人。烫了大卷头,穿了红得泛紫的羊毛衫,挎着黑色阔腿裤,脚蹬纯牛皮高跟短靴。那鞋跟,让我娘足足长了一个头。

我爷天天吃大白馒头夹肥肉片,乐得满嘴没一颗牙只剩粉红大牙床了。我小大也说了媳妇,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饶是如此,我爷依然改不了顿顿舔饭碗的毛病。

我们仨小人儿的日子,可没他们大人过得那般滋润。

我们都已经上了小学。别的孩子都是家长领着去报名,我家却是我拿着钱,左手拉一个右手拽一个,给老三交完学费书费再给老二交……

雨天来临时,学校大门外,家长们挤成窝地拿着雨鞋雨伞找自家孩子,每每有没能来送的,也让邻居的家长给自家孩子捎着。我们仨纵然揉碎了眼珠子,也从未找到过一只捎给自己的雨具。然后,我就喊:预备——跑!三人踩着水坑劈里叭啦,小书包拍打着屁股蛋,一上一下……

最难熬的是周末。

那时候每周六下午放假。我们闻着从村子里飘来的馒头香味,脑补各种到家之后的狼吞虎咽,兴奋地一口气跑回家。家门口,却常常看到铁将军把了门。黑漆木门上熟悉的笔体,用黄土疙瘩写就:下午回家后去姑妈家(姥姥家),等爸妈回来后去接你们!

我们仨只好再背起书包,齐步走,又一次踏上征程。

弟弟有次不听话,坐在门墩上死活不乐意走,直嚷着:姐,我饿!我饿得走不动!

堂堂我爹的孩子,我总不能带着弟弟妹妹去讨饭吧?这让我开始对弟弟有些不耐烦:别装了,快走!

恰巧这时,村上张奶奶家闺女结婚,正满街转着给乡党们散“离娘馍”。我忙跑上去伸长了脏兮兮的爪子,得了个大白馒头,跑回来递给弟弟:吃吧,小心别噎着!

……

即使这样,我们仨没觉得自己有多惨。对着我们捧回来的一墙墙奖状,我爹时常赞叹:我的娃,个个都聪明!

日子原本可以这样永远波澜不惊着,直到有一件事的发生……


                        我爹的“职业”

见过骄傲的大公鸡吗?

见过昂首挺胸只知打鸣,一个不小心掉进水坑里的落汤鸡吗?

见过落了汤的大公鸡,狠劲地啄地,责怪地面的不平整吗?

刚刚九岁的我,因期中考试滑落至中游,就恼得像那只大公鸡。

我在我鼻涕眼泪泡皱了又晾干了的试卷后,用铅笔愤怒地写下了一纸家书。

爸爸妈妈:

我这次成绩不好,全怪你们。人家都是爸爸妈妈照顾,而我们三个孩子,冷了没人抱,饿了没人问,摔了没人疼,哭了没人哄。爸爸妈妈,我想说,我们才是你们的未来,并非钱!

                                          不孝女儿

这是一封我没胆拿出的家书。写完后,就自以为讨伐成功了,悄悄地将试卷折好放回书包里。

几天后的早晨,我爹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我。将皱巴巴的试卷摊到我面前:你写给我们的?

我将头埋在被窝里,像只折了冠子的大公鸡,一声也不敢吱。

你心里憋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爸爸其实想和你们说声“对不起”,我和你妈让你们三个受苦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竟然看到我爹满脸讨好似的笑。

我娘也走了进来,搓着两只粘满面粉的手,一条条细绳样的面泥落到地上。

我们决定把拖拉机卖了,不再跑车了!

这一遭多云转晴,来得太突然。我甚至于开始怀疑我没考好是否是个阴谋?

没了拖拉机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爹都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舐犊情怀。

每天放学,我爹都站在校门口等着,旁边撑一辆二八大梁自行车。我妹出来了坐前梁,我弟到了上后座,我拽着我爹衣襟。一里路,我们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家。

回来了?瓜笑啥呢?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天天对着你娃眉开眼笑,对他们的妈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难道那些娃不是他妈生滴?

我娘常一脸羡慕嫉妒恨,我猜测她重新投胎的心都有。

废话多滴很!饭好了么?快让我娃们吃饭!

我爹在尽量为我们心灵找补,我娘也由着他来宠我们。

我爹借来一台照相机,为我们在放学路上留下了许多黑白合影。同村小伙伴们争着将小脑袋挤进相框,我爹乐呵呵地变成了人群中最高的“孩子”。

除了做“奶爸”,我爹还有第二职业第三爱好。

先说他的第二职业——打麻将,成宿成宿地打,来个替班的摸两把都不干。带把儿的烟头扔了一地,眼圈熬成了功夫熊猫。垒过的麻将,排起队来胜过万里长城。

这个职业的养成,可是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我娘那吝啬鬼,舍得让我爹口袋里的钱白白送给别人?

于是,赢钱时皆大欢喜,一家五口吃我娘手擀面,拌最粘稠的辣椒油。

偏偏我爹手气不好,总是输钱。

我家不仅几天无烟火气,还经常地上站一个摔碗砸锅的,炕上躺个吭吭叽叽抹泪骂我奶的。

不用说,我爹火力壮,是地上那个;我娘嘴巴毒,炕上躺的是。

那几天,冰锅冷灶。

妈,今天吃啥?

吃砖头!问你爸去?让你爸把他输的二百块钱要回来就有的吃!

我们又巴巴地看着我爹。

走,爸给你们熬榛子面。

我敢保证,你今生从没吃过这么有创意的饭!

炝了葱油锅,加几瓢水烧开,洒半瓢玉米碴子,用筷子顺时针逆时针搅和,碴子熟了,扔半把挂面煮熟,加上盐巴出锅。

每人一大碗,不吃我爹撇嘴。

去,给你妈端一碗去!和她说你爸给她专门做的榛子面!

端走,不吃不吃!拿去喂猪去看看猪吃不?

我娘坚决不吃,饿死也不吃仇家饭。是条汉子,我服!

我们与我爹无怨无仇,大口吃吧?第一口还能咽下,再吃就卡在嗓子眼儿里出不来又下不去。

我爹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吧?你爸做得饭不错吧?

嗯,太好吃了!比我妈做得还好吃!我妹鼓着腮帮子谄媚地冲我爹笑。

切!墙头草随风倒。你爱吃全倒给你!我不屑地瞅瞅妹妹,心里无比鄙视她。

我还真不敢倒给妹妹,怕下顿连榛子面都没得吃了。硬着头皮吃吧,胃又不听话,总是作呕。一碗饭愣是吃了近一小时。

弟弟跑得最快,他上学还是迟到了。那天下午,我们仨都被罚站到了教室外边,彼此遥遥相望……

我爹这第二职业害人不浅吧?

再说我爹的第三爱好。


                          第三爱好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古人以喝酒来化解忧愁烦闷。我爹饱读诗书,他也深深沉迷于古人解忧之道而不能自拔。

以至于后来忧不忧的,他都要喝点酒。

别人品品酒也就罢了,我爹却是“酒不醉人继续干”;

别人醉了顶多是睡了,我爹醉了才会如疯子一样胆正。

别人醉后愁闷地哭诉,我爹醉了不能自已地开怀大笑。

我爹崇拜李白,常拿着毛笔在废报纸上潇洒地写下《将近酒》。写完后,大声复读着:“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还和我们说:看看,看看,人家李白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这什么也没有,有酒还不能喝?

爱喝酒的人就爱摆活,爱摆活的人都是能调节气氛的,能调节现场气氛的人,农村人称为“场面上人”。

我爹是合格的“场面上人”。

东家盖房子、西家娶媳妇、张家老人去世、李家分家说事、赵家兄弟干仗……只要是能扯上点关系的,都将我爹请去。

我爹也不推辞。换上他得意的大衣,给皮鞋重新刷油,时而戴个黑礼帽,煞费苦心地倒饬倒饬自己,害得我的胖娘总是相形见绌。

我娘不干了:穿那么好你是想娶媳妇?

诶,你这号人!买了衣服不让人穿,是要留到我死时穿?

我爹正了正自己帽子,像个临上战场的将军,神情抖擞地出发了。

回来时,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老远看到熟人,满面笑意,似乎这人与自己有莫大的恩情。不敢真有恩,真有恩就作揖打躬请安了。

有人酒后哭,有人酒后闹,有人酒后睡,有人酒后笑。我爹醉后,除了笑,就是疯狂了。

往往一斤白酒下肚,我爹已口齿不清,东倒西歪了。他也不听人劝,坚称自己没醉,向毛主席保证自己完全能够生活自理。

我们三个傻孩子,跟着我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与众亲戚挥手说“走了”,大步流星上了我爹借来的拖拉机车头。

如果你觉得卡丁车刺激,你也该体验一把我爹醉后开拖拉机的风头。

酒鬼脑袋一遇风吹,就处于断篇状态。我爹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左拐右闪,小破拖拉机硬是时速开到60迈,不顾我们三位小乘客的大呼小叫,左右环打着方向盘,那潇洒劲头,刘德华见他也得致敬。时不时地,还用严厉的眼神逼我们闭嘴。我的亲爹啊,我们不仅闭了嘴,连眼睛也全闭上了,只剩屁股在忽上忽下地摔打了。

耳边风嗖嗖地带哨,马路上行人频频问候我奶奶……

终于到达家门口。他停车拉手刹熄火,站在门口梧桐树下,扶着树干,佝偻着身体,绕着树吐一圈黄黄白白红红绿绿又带着馊酒糟味的玩意儿之后,抹嘴回屋睡觉。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娘就阻止我们与我爹一起去走亲戚。

你要死自己死去,别带走我娃们!

不带我们,后果更严重。

我爹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发挥尤为超常,从中午直喝到晚上,不够二斤决不回家。

大半夜的,我娘得离开温暖的被窝,穿着花面包一般的棉衣棉裤,问我们:谁跟我去找你爸?

妹妹早睡着了。我虽是家里老大,也十二分地惦念我爹,但还是没长那个大半夜能走出门的胆儿。寻我爹的重担,只能交给我弟。

我娘和我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迎着刺骨的寒风。一边蹒跚挪步,一边扯着嗓子喊:“诶(爸),你在阿哒呢?”

这“诶”的就是我娘对我爹的代称。我娘心情好时,管我爹叫“掌柜的”;遇上她糟脾气上来,一声“诶”都是多余。

俩人棉鞋深陷在雪地里,一步一个深窝。我娘不时地搡我弟:快大点声,喊你爸!

我爹返家的道路,他们一米也不敢放过。空旷的田野里鸦雀无声,只回荡着我娘与我弟此起彼伏的呼叫声。

雪地上

在月儿的寒光下,道路农田连成一整片刺眼的白,我娘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

走着唤着,雪地里突然鼓出一团小黑包。我娘忙跑上去,扒拉开蜷缩成球的黑包,露出一张糊满泥巴的脸。可不正是我爹吗?

我弟也冲过去,来回推我爹:爸!爸!

走远!我娘厉声命令我弟。

只见我娘鼓起腮帮子倒退两步,向前一个俯冲,照我爹屁股上狠踹一脚。“我让你喝!”

我爹“哇”地一声,带着浓烈发酵味儿的猪肉牛肉鸡脯肉一涌而出。嘴巴下面速溶了一面小黑圈。

走,回家!

我不回!我——我——还能喝!谁不喝——谁——谁是王八蛋!

咋没喝死你呢?

幸亏我娘长相壮观,她像卸水泥般地,将我爹从地上拽了起来,拦腰半扛着,我弟在另一侧搀扶着,将我爹拖回了家。

雪地上,留下了我娘绵长的诅咒声和我弟的喘气声,还有我爹两脚划出的蛇线。


                        当上小队长

如果你认为我爹会就此浑浑噩噩地过下去,那可真小看了这位“文化人”。

在那个年代,我爹属于根正苗红的革二代,被红卫兵的亢奋熏染过,被大炼钢铁的全民运动“洗澡”过,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豪情壮志振奋过,哪里会安于现状?

他们那一代人,血液里奔涌着激情、豪情和热情,但凡有个机会,都削尖了脑袋挤着去迎合。

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接班当工人的指标,参军入伍指标,民办教师指标……哪件事不闹得你争我抢、直至械斗的?

也是,人们穷怕了。任何能跃出龙门的渺茫希望,都会带给人们一线光明。那鲜艳的能滴答出水的曙光,照亮了每一个想出人头地的庄稼汉的心。

一个大村,开枝散叶后,竟然分出来十二个小队,每队少说也有上百户人家。

我爹经过层层筛选、激烈角逐,终于当上了一队小队长。虽不至于闹到械斗,确也有很多暗中较着劲的反动派。

越是在严峻形势下赢得最后胜利的人,越是会有成就感。

只见我爹信心满满、干劲儿十足。每天不是在纸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就是带着人去田间地头丈量划白灰线。

村里闲人叫住我爹:上我家玩两圈麻将去?

没空!量完地再去。

你啥时候才能量完嘛?上个礼拜问你也是这话!

快了快了,你要不先找别人去?我爹拍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切”一声,晃着脑袋走开:牛逼啥呢?当个队长也能当成这样,你要当主席还了得?

半年后,我爹开始施展他的宏伟蓝图。

村南有一大片荒地,芦蒿长得半人高,野鸡、黄鼠、野兔们在里边尽情撒欢。

每逢农忙结束,几个养着细狗子的村民,结一个尼龙绳网,一人捧住一头,撒狗出去。只见细狗子们在野地里闻闻刨刨,不一会儿,就火烧了屁股般地,尥起后蹄在草丛里东奔西窜,几只野兔直撞进网子里。一顿饭工夫,少说也能逮住三、四只大肥兔子。

我爹送酒请烟的,终于请来了一辆推土机和一辆挖掘机。我爹恳求他们,要不分昼夜地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将那片荒地整成能耕种的平地。司机们吃住都在我家,我娘每天蒸两大屉纯肉大包子伺候着。

两个多月时间,荒地变成七十多亩平整的耕地。

养细狗的男人们找上门来:你是不是神经病?你把那片地推平了,让我们上哪儿去抓兔子?这损失你得赔!不赔我们今儿不走了!

来人双手叉腰,直挺挺地站在我家院井处。

不走?我爹也不恼。不走就留下来吃饭!正好,我也来帮你们算笔账。第一,那地荒着也是村上的,村上对它有决定权,私人谁说了也不算;第二,七十亩地一年两季打多少粮食,比你几只兔子如何?你要是瓜子就算不清这笔账!

我爹停了停,看着来人,清清嗓子又说:要我说啊,你们别在我这儿找理儿,趁早回去和你婆娘商量商量,要不要承包几亩地?

农民天职就是种地。来人一听说分地,就像城里人听说要分房子,走台结束时端的架势立马软了下来,忙不迭从口袋里摸烟,抢着上前给我爹递。

不用商量,我包,指定包!

推土机、挖掘机都是赊来的,干完活了却还天天蹲守在我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爹发家了,自己买的呢。

我娘气得骂我爹:

就你积极,就你十二能!全村就你把个破队长当官儿当!干这么大的活儿,村上一分钱不给,我就看你给人家剁手指头开工钱?

你懂个屁!我自有办法,你甭管。

接着,我爹紧急召开了第一次全队大会。参会的上到拄拐的老头、下到刚会跑的孩子,加在一起起码也有二百多人。

我爹拿着大喇叭喊:

老少爷们儿们,咱们自83年分完地,到现在为止,娃是生了不少,耕地却一分也没增。大家也看到了,我将南面那一片70多亩地已经整平,想种的,和村上签订个三十年租种合同,这地就归你了!

谁要啊?那都是死土,种了也不长庄稼!有人在人群中喊话。

我爹说:一年死两年死,种三年后不就养活了!

那也不行!没渠又没水,种了只能靠天吃饭,和荒地有什么区别?那人又说。

我正准备下一步就安排修渠引水。

说得倒轻巧!走,走,走,回!听你娃吹牛x不打草稿呢!

几个人摇头晃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别走,都别走啊!商量商量吧?

我娘急出了一脑门汗豆子。

我爹不急,他看向众人:谁家不想承包都可以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租两亩!我大伯举起胳膊瞪大眼睛冲我爹喊。

我也要三亩!二伯爱种地,他说着拍得胸脯“啪啪”响。

你三哥就一只胳膊,干不了多少农活,我家要一亩吧?三妈做了她家的主。

宏,哥也想要,就是没钱啊!五伯就是我三奶的儿子,条件不太好,喏喏地说。

没事五哥,你要几亩我给你拿钱。我爹就心疼他这位老实哥。

声明一下,这几个伯伯全是我爹的堂兄弟。

局面渐渐打开,我爹又允许周边其他村子人来承包,70多亩被哄抢一空,只剩下三亩地理位置不好的,给谁谁也不要。

我爹和我娘说:咱们承包下来自己种!

这人哪,都有个吃独食的心理。你给他时,他不稀罕要认为你居心叵测;但若你给了别人,他又会觉得没占到便宜就算吃大亏了。

没租到地的村民,眼看着别人笑逐颜开地到队里交了钱签了合同,扒口饭说着风凉话:哼,走着瞧好了,谁租谁骂街!

眼看着别人春耕套种闹得欢,这人又端着饭碗兴灾乐祸地笑着:种也百种,老天爷管叫他颗粒无收!

当人家竟然将打下粮食拉回家时,他们站也不能坐也不住了。像当年的大串连一般,他们常常趁着月黑风高到左邻右舍嚼舌根。

村里原本就热闹非凡。趷蹴在一起论谁家面条扯得长的,坐在石碾子上纳千层鞋底的,门厅里支个织布机“咣当咣当”飞着光滑木梭织粗布的,吃着刚掰下来向日葵头磕着瓜籽拉闲话的……还有扛着铁锨的爷们儿,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骂大街的……

尤其是这骂大街的,玩儿的真叫行为艺术。

骂大街之前,先得准备好道具。就像警察抓犯人时一定得带上手枪,具有同等威慑力量。

其次,骂也得骂的有水平。就是连续骂上仨小时,你都不能骂出人家的真名实姓来,但让人一听却又知道你骂的人是谁?

最后,要来回转着骂,以保证人尽皆知。骂前最好喝些胖大海水润嗓子,声音要大到让躲在自家后院门外的人也能听到。

此门学问,我爷爷掌握得不错。我爹因多上了几年学,打心眼里以我爷做这样的事为耻,所以对此不大精通。

有些闲话就传到了我爹耳朵里:

当着我们村的队长,给别村的人谋福利。有地不承包给自己人,倒让别人包去。舔尻子舔得紧,人家是给他灌马尿了?

我爹气得脸发青、嘴唇直打哆嗦,在屋子里抄着手来回快走。

噢,又是我的不是了?当初承包时,你们说这说那地嫌地不好,这会儿看大家打粮食了又眼红了?……

喔屁话是谁放的?我娘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站起来问。

我咋知道谁说的?我爹气儿正不顺,和我娘也没好语。

走,跟我走!我娘拽我爹。

干嘛去?

骂他去!骂喔孙子去!我娘说得超级像我们小孩子摔倒时跺地般郑重其事。

不去不去!你放开我!也不嫌丢人?我爹甩开我娘的手。

切!有啥丢人的?你不去我自己去!他妈的,欺负人竟然欺负到我男人头上来了?骂他个龟孙子走出门不敢抬头!

只见我娘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后院,抡起靠在墙角起茅厕用的大铁锨,径直上了大街。一手叉着腰,一手紧紧扣住铁锨把,清清嗓子,边走边大声开骂。苍蝇在她身后,攒了黑压压的一坨。

(文明起见,此处略去两千字)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娘又扛着铁锨上街了。

第三天,我爹拦住我娘。

我娘说:你干嘛?治就得治服他治死他,我还没骂够呢!

我爹说:我不是不让你去。今天咱们策略一下,我这里先找他们说完修渠的事,等我说完了你再开骂。我怕你先骂上了,我再去叫人家,人家不敢出来!

好,你说完就给我信号!你说“好了”,我立马开始。

打那之后,他俩形成一种默契:只要遇到邻里矛盾,我爹都先去与人家摆事实、讲道理;如果此路不通,我娘就扛个农具转着村的骂大街。

比较奇葩的是,在我娘骂大街时,我爹都是坐在自家门口,沏一壶浓茶,倒一桌瓜籽花生,村里好多叔叔伯伯端着凳子,围坐在我爹四周,一起说理想聊人生谈我爹的村庄致富梦。瓜籽皮儿花生壳儿,在地上堆了足足一公分厚。

这次第,我爹怎一个得意了得!


                        水起云落

我爹做庄稼汉的确不称职,但做队长,应该游刃有余。

他擅长规划,哪片地需怎样引水灌溉?哪片地适合种高粱或者玉米?他都成竹在胸。家里农活顾不上,见天只是在处理村子上的活计。

一年下来,远远望去,村庄齐整整的。一条宽阔笔直的小石子路,将道路两旁红砖蓝顶的房子串成“糖葫芦”。家家门口两株柿子树像士兵一般排成一排,夏末一到,满枝头的热闹,像红漆刷过的小灯笼挂满树梢。南一条北一条狭长的水道,缓缓流淌着家家户户温热的泔水,直流入下游村东头支渠里。

村东头离大渠近,我爹组织村民种上了三十亩苹果树,由队里承包了出去;村西头堐上有几座老坟头,我爹让人迁走了并箍了两孔白灰窑,每天那里起早贪黑地冒着白烟;村北都是上好的水浇地,我爹指导大家在玉米地里套种豆角,玉米收完立刻种小麦;南边新坪出来的七十亩旱地,我爹鼓励大家先种棉花和大豆……

别的队的人都说:一队的都发家了!

也不知是我娘骂街管了用,还是我爹头脑得到了认可,总之我们仨再走到村里,人们老远就啧啧咂嘴:

你看人家君宏,就是能行!生的娃都一个比一个灵,一个赛一个地心疼(好看)……

人家那一门子老坟上种大葱了,个顶个地聪明!

无论是当面夸,还是背后夸,被我爹听到后他总是很得意。他深知人们是受益了,才会爱乌及屋,从此更加干劲儿十足。

这三个月,他和村民一起在地里修了地地通的支渠,像是给整片的土地打上了网格线。处女座人认真做起事儿来,总有种玩行为艺术的感觉。

高干渠边上,他叫人种上了泡桐树。一到夏天,斗笠大的桐树叶遮蔽了整条路,成了人们消遣纳凉的好去处。仅仅三年,泡桐树长得比人腰还粗。

为了增加村民的经济收入,我爹还从队里结余的钱中,支出300元,让善于种果树的二伯坐火车去趟陕南,为全队村民挑选经济果树苗。

几天后,二伯兴高采烈地回家来和我爹汇报,称此次他为队上省去多少伙食费,称他挑树挑得怎样眼花瞭乱,与果农如何砍下来的树价,果农临走时怎样也要与他结拜干兄弟......

我爹看到二伯回来,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已经看到了村民大把大把数钱的快乐。他边用湿毛巾擦脸边冲我二伯龇牙:

二哥,你辛苦了!就知道让你去最合适,对这一行你是行家。对了,都买了些什么树?

你猜!宏,我给咱买了一百颗樱桃树、二百棵山楂树,等到樱桃熟了,市场价10块一斤,山楂,3块钱一斤!乖乖,到时候咱们村上人就想吃稠的吃稠的,想喝稀的喝稀的.......二伯说得眉飞色舞。

可是,我爹擦脸的毛巾却停在半空中,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他黑绒布鞋面上,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质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又转了紫。

你咋了?不高兴?

二哥,坏了!你这下捅了大炉子了!我爹声音抖抖地。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得总比想象的更快!什么是好事?利己的就是。什么是坏事?自身利益受损了便是。

并非坏事传的快。只是对于好事,人们在享受好事带来的欢乐与幸福的同时,偶尔还有种隐隐的嫉妒在作祟,因而好事常常只能被人为地缩略为一时三刻。

而当好人做了一件错事时,错事的威力强若地震,于当事人、好事者皆是如此。你我本就有颗爱看热闹的心,错事恰巧给了我们噱头,大家毫不犹豫地放大事情本身的作用,以此来不闹个天翻地覆势不罢休。

第二天我家刚吃完早饭,同村十几口老少爷们,堵在我家门外:君宏,你出来!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你让你二哥拿着队上的钱,买了些撒树?我们就问你,队上的钱是大家伙的吧?你凭什么做主?我再问你,你二哥买的喔樱桃树山楂树,在咱这地方能活能长不?你出来.....

乡党们,你们冷静一下,听我说。我爹眉头皱成一团紫核桃,脸红成了酱后肘色。

众人真就静了下来。或许他们并非是好事之徒,只是想要讨得一份正义。

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我正想和我二哥商量,这次算我们两家买的树,我们俩家给队上赔钱!

喔,那还行!众人点头。

我们就想听听你怎么说?那樱桃树、山楂树在咱们这儿根本就不长,更不结果……

是啊。咱们这儿的气候怎么能和陕南比?……

商量个屁!七嘴八舌的人群后传来一嗓子来势汹汹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我二伯。是你君宏让我去买的树,我没问你要辛苦钱,你反而让我自己掏钱买树?

众人为我二伯让出一条道来。二伯也不上前,鼻孔怒张着,端起食指指向我爹。

二哥,你怎么......哎!好吧,那就算我们家买的,我一家给队上赔钱,行不?我爹走上前去,将我二伯的手指压下。

打小就宠着他背着他的哥哥,我爹舍不得让他哥生气。

凭撒哩?我娘正端一盆泔水要倒,听说我爹要自己承担全部树钱,也不干了。

国军义,我问你,君宏让你买这树来么?你没买对,做下瞎瞎事了,凭什么让我家君宏一个人承担?我告诉你,君宏让你负担一半钱我都嫌少,要我说,你买的树自己掏钱去!

你放屁!你个女人家家的,我和你男人说话,有你撒事?有多远滚多远!二伯好容易压下的怒火,又一鼓脑儿溢了出来。他跳着脚上前骂我娘,我爹用自己身体死扛着,硬是没拦住。

"啪"!我娘一盆泔水泼了上去,二伯头发上、肩膀上挂满了白的面条、绿的韭菜叶,脏水在地上淌成一条小河,流进我爹新修的水道里。

我二伯脱下一只布鞋就冲了上去,被一旁众人给拽住了:算了算了,你们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咋?本事不小啊?还想打我?来来来!大家都看看,阿伯哥打弟妹了,真新鲜!

我爹忙上去喝止我娘:在这儿胡咧咧啥呢?赶紧回去!

我不回!我凭啥回?你哥买错树了,为啥叫你一个人承担?他算个弄撒滴?还想打我?

我爹只好拽着我娘往家里走,我娘一边抗拒着一边恶狠狠地冲我二伯喊。

我二伯见被众人抱着不能上前,气急败坏地骂,连我爹一起骂,骂着骂着就连带了我奶。

回去!把国军义给我拖回去!我爹用双手钳制着我娘,回头冲村民嚷。

几个壮汉忙上前,一同架起我二伯胳膊,将他倒拖着回了自己家。

我娘身体被限制,嘴巴可没闲着。听到我二伯骂我奶,仿着我二伯的句式又骂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空气中来回飞舞着“你妈”“你妈”的。

别骂了!快回家洗洗去!二妈制止我二伯。骂来骂去,你到底骂谁呢?君宏他妈是谁?也不嫌人笑话!

我二伯一身的泔水味实在不好闻,驾他的人被熏得不敢呼吸,都捏紧了鼻子。

场面已经不可控了,有人去我小大家叫来了我奶。我奶那时已经从汉中回来了。她小脚紧忙倒腾,趔趄着跑到我家门口,双手直拍自己大腿:都别骂了!你们都在骂谁呢?不是一个娘吗?都把脸当球踢,让人看笑话?……

最终,我爹不顾我娘的反对,愣是自个儿给村上赔了300块钱,而将树全部送给了我二伯。

二伯虽说有好几年不和我爹我娘说话,但不反对我们仨去他家玩儿,也不反对我二妈一筛子一筛子往我家端梨送栆的,还在农忙时暗暗支使他的几个孩子去我家帮忙。

从此后,我二伯家门口排了一条山楂树的栅栏,让人不由得想起鲁宾孙的山洞。春天一到,树梢上长满绿油油的叶子,但从不开花儿。

我娘看着那些树就来气,动辄拿我爹开刀:你一个月工资才36块,干一年正好赔人家一门前的树。自打当上队长,我就没见过你开过工资,倒是总见你拿自家钱往外倒贴……

即使如此,我爹干队长还是干得不亦乐乎。

村上但凡开会,总表扬我们一队:交公粮速度第一,水浇地完成率第一,自收自支年年不问村上要钱……

傻乐啥呢?村上给你挂个尿盆底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

每当我爹开会回来,总是要我娘整两个小菜,他要喝几口。我娘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你懂个啥?我就不在乎钱!你没见咱队上人日子都过得舒坦了吗?就连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四锋,昨儿个不是还给咱送来一大盆油饼子么?……不能光看咱小日子,得看大家的……

就你把个破队长当官当,切!我娘说不过时就这样扔一句。

我爹也并非真不在乎钱。民娃承包了白灰窑,两年时间盖起了小洋楼;争辉开了木器厂,大理石地面从前铺到后;三胖加工钢筋,全家在市里买了房……他看得也眼热。

论能力,我爹自以为不在他们之下。而村上已经拖欠我爹三年工资没给了。我爹每每去村上要,村上让找镇上;去镇上要,政府说没钱给没编制的开,有了就发到村上了,回村里去等着吧!

我爹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要养。等了三年颗粒未收。看着一脸菜色的我们仨,我爹痛下决心:辞去村官,重新下海经商!

人哪,要承担的责任很多。但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就是养家糊口。

听说我爹辞去了队长,村里天天都有人上我家串门子、说恭维话。有的认为我爹辞得不妥,有的认为没人能接,有人认为根本无人可以替代……

我爹也动摇过,但我娘说:不准再当了!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让我陪你受苦受累可以,但三个孩子呢?

我爹作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最怕被人说“没能耐”。得!不干了!


                                    一夜白头

不当村官了,我爹重操旧业,又借了5000块钱买了辆拖拉机拉水泥。

那时候生意比较好做,建筑业发展迅猛。几天不上市里,就发现平地上又多矗了几橦新楼。水泥在各大工地上供不应求。我爹常常三更半夜回来,往床底下塞一口蛇皮袋子。

小孩子好奇心重。有天趁我爹娘没注意,我将袋子从床下拖出来,打开了。啊!我差点惊掉下巴。

那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整沓的人民币,看得我眼花缭乱。虽说都是十块的,但也是一个孩子无法想象的财富极限。我赶忙系上口,将袋子踢回原处。

我猜测:那是我爹明天全部的进货款。

那年代人们抠,个个都如同貔貅一般只挣不花。农民定义的安逸生活就是懒、就是不下地。人们还不懂旅游也是种享受、也是安逸的。

我们小孩子就更是不懂了。只知道谁要能上趟古渡公园,那绝对可以做众星捧着的月,可以美美地向小伙伴们臭显摆一番。

经过我三年级那次情感讨伐之后,我爹对我们仨变得更加谨慎和温情了。

周末,他开着拖拉机,竟然让我们娘四个,一起坐在车厢里,拉着我们去几百里外深藏在耀县山区里的水泥厂。

五六个小时的颠簸,车停到厂子门口之后,我们仨的屁股已经麻木成了两片坚硬的肉壳壳。我爹要去开票排队等待装货,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娘就带我们爬山、去河里捡好看的石头。

中午,我爹请我们去吃黑褐色的荞面饸饹。饭还没上来,他先剥了一头大蒜,我弟连连捂鼻子。我爹说:我和你娘天天来他家吃饸饹,好吃还不贵!今天带你们也尝尝。一会儿觉得牙碜是正常的,荞面本来就是这样!

爸,不可能是水泥厂的灰污染了这里的面和水吧?我弟问道。

不能,我和你妈天天吃!

回家的路上,我爹放声高歌:一条大河波浪宽......

一次周末的远足,足以让我们姊妹仨兴奋三个月。我用红蓝铅笔,画了一幅最美的山中游玩一家人;弟弟用圆珠笔,写下一篇被老师当范文来读的出游日记;妹妹用最动听的语言,与小朋友们分享着出游的每一个细节......

生意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我爹在镇上买了套门面房,又添置了辆二手拖拉机,还雇了司机。小大在家闲着没事,我爹就找我小大跟车。

我娘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给司机们煮好早饭熥好馒头;我爹也会早早起来,仔细排查两辆拖拉机的故障,以便于路上安全。

打发车走后,我爹再也睡不着了。系好领带穿上西装,皮鞋打上金鸡鞋油,要么上工地去转转,要回一点货款以备第二天拉货用;要么回到村里,帮我奶奶给我已经瘫痪在床的爷爷擦洗收拾。

生活于我爹而言,就是一位捻着胡须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无烦无恼无忧愁。

这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两辆拖拉机却还无一回家。我爹让我娘去十字街看了好几回。

你去睡吧,我等着!饭在锅里热着,等他们回来我好盛给他们。我娘看我爹双眼皮子要支楞不住,催促我爹去睡。

没事,可能是路上爆胎了,我再等会儿。

隔壁玻璃店的落地大钟敲响了十二下,我爹突地惊醒,揉揉眼睛,对我娘说:吓死我了!刚做了个梦,梦到两只大白老虎向我扑了过来……

睡吧,睡吧!你就是太困了!这么晚了车还没回来,大概今天又是排队的车太多了!我娘坐在蜂窝煤炉子旁,炉上白铝壶盖被热汽击得坐立不宁,“突突突”地响着。

会不会有啥事?我爹还在半梦中。

能有啥事?咱家司机都是稳当人。关门,睡觉!

凌晨两点半,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我爹触电般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只脚看也没看就踩到床沿外,差点摔个大跟头。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跑去开门。

我娘被我爹吓醒,嘴里咕隆着:你慢点!

门外,我小大正双膝跪地,“啊啊啊”地哭着。

我爹着急地问:咋了嘛?出啥事了?

我小大只是咧着嘴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爹使出全身解数,想将我小大扶起来:有话好好说,到底是咋了嘛?

哥,哥,哥。我小大依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抱着我爹胳膊使劲地摇晃,鼻涕眼泪流了我爹一手背。咱家车撞……撞死人了!

我爹大脑突然缺氧,晕得站立不稳。幸好一手扶在了铝合金推拉门上,要不然就得倒下。

你说啥?等我爹缓过神来,瞪大了双眼,慢慢地吐出这三个字。似乎这几个字后都坠着千金巨石,他得用尽全力才能说出来。

哥……哥,车撞死人了!

我娘见我爹半晌未进门,也忙穿好衣服跳下床,她肥硕的身体刚一着地,水泥地板咔咔地裂。

当她走近时,恰巧听到“死人”这两个字。顿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哇啊啊啊……我娘大哭了起来。这下可全完了!

我爹目光呆滞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我娘,又转过头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小大,脑子像短路一般,不知这两个人在干什么?也不知这两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滴冰凉的水滑进我爹唇角,我爹舔了舔,有点咸。

正如目前生活给他出的大难题,咸涩不堪。他甩甩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只见他抱起我小大,将他拖进屋里的沙发上。我小大嘴歪眼斜,眼角只是哗哗啦啦流眼泪,一只手高举着。

撞死了几个?我爹摇晃着我小大肩膀,像是要将他从梦中叫醒。

我娘也不哭了,忙起身跟了进来,急切地看着我小大。

我小大无力地竖起两根手指头。

我娘又一次瘫坐到地上,眼睛也发直了。

我爹忙掐我娘人中:你醒醒,醒醒!这个时候添什么乱?快醒醒……

我娘醒来,“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别嚎了,冷静冷静,听我说!你先去给老三泡一杯茶,再热点饭给他吃。天塌下来,不还有我吗?

我爹吩咐完我娘,自己则套上绿色军大衣,戴好摩托车头盔,像个奔赴战场的战士,跨上摩托车消失在浓黑的夜幕中。

原来,拖拉机即将开进我们镇地盘时,我疲惫不堪的小大有点懈怠,对突然从叉道口飞驰出来的摩托车没来得及反应,直接将其连人带车一起撞到旁边田地里。

后边车看前边车停下了,不明所以的司机也拉了手刹。我小大吓得腿直打哆嗦,一直没敢下车。后车司机下来问怎么回事?我小大一言不发,只是用手向地里指,后车司机才看到一辆侧躺在地里的摩托车,和两条黑乎乎一动不动的人影。

加上我小大,总共有三名司机。其他两人壮起胆来到地里探了探,发现人已经没了呼吸。

屙下了,死了!

原本已惊恐不安的我小大,只是“哇啊啊”地放声大哭,胳膊死死压住方向盘。

军奇,别光哭了,我俩在这儿守着,你快回家叫大哥来。

等我爹赶到后,俩司机已打电话报了警,我爹让他俩继续留在现场等待交警队处理事故,自己则跟随120救护车去了医院。

他们一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护士就拿着足足一米多长的医药单,递给我爹:去,先交钱去!

我没带钱,求你们了,能先给他们治疗行吗?天一亮我立马回家拿钱去!

医院你家开的?赶快去交钱,我没时间和你磨牙!

行行好,医生,咱们不是救死扶伤吗?怎能见死不救呢?

放开我!请叫我“护士”!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就你家死人了不起了?没钱就别进医院啊!

护士端着托盘扔下这几句话,无比潇洒地走入了值班室。

凌晨四点,没有公交,我爹也没带钱,气喘吁吁地跑了五公里,拍响了他同学我公正叔的家门:借我五千块钱!过阵儿我卖了车立马还你!

五千?你疯了吗?要这么多钱干嘛用?公正叔叔是好人,也是我爹多年的挚友,他很关心我爹这么大开支的用途。

车……车出事了,撞人了。医院……那边不交钱不给看抢救……我爹扶着腿大口地呼吸着。

公正叔二话没说,穿好衣服,装好一万块钱和我爹一起赶到医院。

手术顺利地进行了,俩人总算留下了命。医生发现他俩血液中都含有大量酒精,将诊断报告单交给了交警大队。根据交警队处理结果,我家只需承担俩人医疗费用的百分之六十。

第二天一亮,他们的家人们也被通知到了。乌泱泱一大群人,挤满了整个医院楼道。

我爹侧过身子贴着墙让他们通过,当他们得知是我家车撞了人之后,也不去看病人,十几只手直接伸到我爹脖领处,拽着我爹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我爹抱着脑袋直说“对不住!对不住!”他们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公正叔上个厕所回来,见此场景冲上去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他们只瞥了一眼我公正叔,继续对我爹大打出手:打死你,一命抵一命!

公正叔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无法以一敌百,只好打了报警电话。

我们也不想撞人!再说了,他俩要不是醉酒驾驶,我们也撞不了他们……公正叔用自己双臂挡在我爹身前。

与你有关系吗?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谁啊?没你事儿赶紧给爷起开!要不爷这拳头可不长眼!他们依旧没解气,恶狠狠地推开我公正叔。

恰这时,警察来了。

警察拽开了正要打我爹的人群,并警告打人者:这里是医院!再闹都跟我走!

他们朝地上吐着浓痰,食指无比坚定地指着我爹鼻尖:小子,告诉你!人要死了,我抬你家去发送!

两家人将全部怨气集结到我爹身上,虽然交警一再强调被撞者醉驾也有过,尽管医院警告他们不要大声喧哗,即使警察阻拦了他们想继续行凶的手脚,他们依然固执己见,认定我爹就是千古罪人,必需要用暴力制服。

十几口男女老少,事先商量好似的,看也不看病人一眼。吵完闹完扔下俩高危病人,一撤而空。

走时,还不忘对我爹放话:你撞的人,你伺候!

我爹始终没为自己辩解。他理解他们。人家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活,这一撞,至今生死未卜,将来两家人可怎么生活?

他对我公正叔说: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多谢你,真是好兄弟!等过阵子我再还你钱……

别和我客气!那我先上班去了,有什么事我能帮上的,你再招呼我!

公正叔走后,我爹在医院旁小店里买了张席子,铺在楼道里靠墙坐下。他很累,也很困,但病人未醒,他不敢睡。

于是,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护士过来时,忙偷偷将烟头踩在脚下。护士走过时,都嫌恶地瞪他一眼。

一晚上过去了,病人还是没醒过来。

我娘将家里这一年多存下的一万块钱全部取出来,又到我舅家二大家共凑了三千,用报纸包好装进内衣袋子里,大清早没吃饭就去看我爹。

找到我爹时,我娘傻眼了!这哪里还是那个雄姿英发的帅哥?明明就是脸上满是青印血斑的白发“小老头”嘛。

我娘心在滴血。

你头发怎么全白了?走,咱回家去!他们的亲人他们都不管,让咱在这儿守着!

我爹撩撩空洞无神的双眼,看了眼我娘,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

你咋来了?娃们谁管?你回去,给我拿个枕头拿个被子来,这儿晚上冷!

我爹在医院走廊冰地板上躺了四十天,那俩人也渐渐醒了过来,我爹每天为他们端屎把尿、洗脸喂饭。

等他们出院后,我爹松下一口气。回家让我娘将火炕烧得能烤地瓜,直挺挺地躺在炕头上,合衣睡了三天三夜,嘴边起了一圈白得发亮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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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芸陌么么哒:写的的确很有趣,希望大家多指点。
  • 7ce6d140f890:支持继续更新,争取出版
    芸陌么么哒:@rose_0cad 好
  • 芸陌么么哒:十七岁时,我就让我爹自己写一部回忆录,他说没时间。时至今日,恰逢他去世整整五周年,就由我来动笔,写他一生的传奇故事!
  • 芸陌么么哒:嗯,我再往后更,争取让他能更丰富地展现自己
  • 40ea6f21bf58:大姨夫这个人确实是、喜欢穿干净衣服,白色袜子,和蔼可亲、哦!对亲亲都很照顾,给人的印象就是见面就会先一笑,让我觉得既严肃!还有点儿小害怕,又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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