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君奕清是在一间充溢着草药香气的竹屋里醒来的。
头还有些昏，他环顾四周，不大的空间里一片清幽。眼前是一张素雅古琴，旁边的红木架子上空空的，桌上却摆着一碗清水，徐徐腾着袅袅蒸汽。记忆里他和朋友相约登山，而自己失足落下悬崖，那样惊险的高度，自己却毫发无伤，这让他不禁相信了那个流传在世间的传说——蓬山有仙。
这里，难道是那蓬山仙子的居所？
这时那竹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一个女子来。那女子披着一件轻纱般的白衣，面容隐在一顶白纱斗笠之下看不真切，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她步履飘逸，身态婀娜，除了一头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全身雪白，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君奕清竟然莫名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
女子轻声开口，语气轻柔：“啊，你醒了。”
君奕清愣了几秒，随后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女子但笑不言，她从桌子上端起那碗仍然温热的水，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将碗递给他说：“喝吧，不烫了。”
君奕清被弄得有些茫然。他是个多疑的人，但本能却告诉他可以对这个似乎从未谋面的女子放下戒备。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平静地喝下。
清香而甘冽，一入口便感觉神清气爽，头昏乏力的现象也渐渐消失了。难道，这就是世人传说的蓬山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女子……
像是能听到他心中所想，女子凝望着君奕清疑惑的眼眸，淡然道：“叫我猗猗。”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君奕清心中一动，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他从床上起身，理了理衣裳，双手在身前交握，有些局促地说：“谢谢，我知道是姑娘你救了我，这段时间麻烦你了。可我只是一个穷苦书生，此次前来蓬山也没带什么银两，你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在离开之前我想尽可能回报你。”
虽然这么说着，但君奕清知道，他能不能离开都在于这个名叫猗猗的女子，她若执意让他留下，他也绝对无路可走。
毕竟这里是蓬山，而她是这里的仙。
可谁知那女子竟上前一步直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倾身上前。君奕清的瞳孔一瞬间骤缩——
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奕清陪我。在这里。”
2
不知不觉，君奕清已经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仙山上待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里，他也真的只是做了一件事——陪猗猗。他陪猗猗在山上采草药，幽光闪烁，她的身影穿梭在树林间，宛若谪仙；他陪猗猗在泉边洗衣裳，泉水清冽，那素色白纱在她的手中轻柔飘荡，犹如飞天；他陪猗猗在屋里一同奏乐，琴箫和鸣，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声似天籁；他陪猗猗在镜前梳妆打扮，青丝如瀑，她的容颜仍然掩盖在白纱之下，笑靥恬静。
有一天君奕清被要求和她一同去溪那边的田里，还故作神秘地不告诉他目的。一路上被遮着眼睛，任由那人儿牵着，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竟以为落雪了。满世界皆是那干净的毫无杂质的白，满地皆树，满树玉兰。白玉兰大大的花朵，片片精巧的瓣，似在莹雪中泡过，似用玉石雕刻，美得高雅，美的朴素，却又美得惊心动魄，溢满了人世间的纯洁。而更令君奕清惊讶的是，猗猗第一次笑出了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小步跑到每棵树、每朵花前轻声与它们交谈，虽然听不真切，但那是一个君奕清从未见过的猗猗，她的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天真。慢慢地，她纤瘦的身影好像和记忆深处某个被遗落已久的女孩融为一体，她们都笑得灿烂，洁白无邪。
君奕清有些怔住了，他愣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无声无息，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望着那个在万花丛中仍然显得清新炫丽，望着那个虽带着谜团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拨动他心弦的女子。
君奕清知道，他心里有个地方被填满了，温热而甜蜜。
她的名字叫猗猗。
3
夕阳西下，暮尽星沉。等到黑夜带走了残留在玉兰花瓣上那最后的彩霞余韵，她终于停下步子，低着头，缓缓向君奕清走来。
夜已经有些深了，隔着白纱，君奕清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他任由她拉着爬上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两人席地而坐，相对无言。
君奕清有些疑惑，他不知道猗猗在想些什么。刚才还兴致足足地活像一个穿梭在花丛中的孩子，而现在，转眼间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沉默寡言清心寡欲的仙。
他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轻声说：“奕清，教我看星星，我知道你会。”
其实君奕清也不是特别确定，眼前这个晶莹剔透的女子是不是真的是这蓬山的仙。她用这山上的泉水救活了他，她用这山上的草药烹饪佳肴，她的音容笑貌都像是一个仙，甚至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爱吃的菜，知道他会吹箫，知道他最爱的曲子，甚至知道他根本不是个书生而是宫中专门负责观察天象的钦天监。君奕清现在才发现，他们两人之间，她对他知根知底，而他对这个和自己独处了一个多月，并且让自己动心的女子一无所知。
还有，他不懂那种在脑海中萦绕不散的“似曾相识”。
“奕清，我要走了。”
君奕清猛然回头看着她，她仍然直视前方，没有与他对视。
“为……什么？不……你要去哪儿？”君奕清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回答君奕清是是一片沉默。今夜的繁星比以往都要耀眼，壮阔而空寂。
“今天是七月初七，天上应该能看到牛郎星和织女星吧。”猗猗突然开口道。
君奕清楞了一下，随后回答：“恩。就在那里，最亮的那颗就是织女星，隔着银河，在东南方有一颗亮星，两旁各有一颗小星，那就是牛郎星。”
猗猗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了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牛郎和织女。她轻轻一笑，随后又陷入了沉寂。
君奕清有些慌乱，他担心眼前的女子在下一刻就会消失，从此永远离开他。他多想抱一抱她，感受着她的温度，也能让他心安一些。就在君奕清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颗小小的脑袋轻轻倚到了他的肩上，一个小小的身躯缓缓靠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呼吸一滞。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耳边传来一声呢喃。
君奕清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愣是没有回答。
“你也一定很好奇，我长什么样子。”
“不……”猗猗的这个问题，君奕清倒是果断地给出了答案。
突然一声清脆的笑声打破了有些暧昧的气氛，猗猗从君奕清怀里起身，笑着望着他：“你不好奇我也要让你看。”
她就这样摘下了脸上的白纱。
绝美脱俗，惊为天人，天上的繁星在那一刹那顿时黯然失色。
君奕清诧异地望着她，眼里是读不懂的情绪。
“你……”
“你想起来了吗？”猗猗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他，好像要望进他的内心深处。
“什么……？”
“罢了……”看到君奕清满脸的呆愣，猗猗顿时觉得好笑。
有些东西，他不知道也好，想不起来也好。
一连几个匪夷所思的问题让君奕清很是摸不到头脑，他刚想再问，却被那女子用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住了唇。
“时间要到了呢，真快啊。”
什么时间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回去吧，就当这些天是你做的一个梦。”
如果是这样美丽的梦，我真的不想醒来。
“最好……能把我忘掉。”
你要如何叫我遗忘，我又怎能遗忘。
“若是回去还能记得我，就让青鸟来给我送信吧，我能收到的。”猗猗笑着，那双动人的桃花眼溢满了温柔和爱意。
你到底要去哪里。
“信的地址……”
耳畔那银铃般的嗓音随着她的白色身影一同变得越来越渺远，君奕清真的慌了。他的瞳孔剧烈的抖动着，伸长着手臂，挣扎着想要回到她身边，想要紧握住她的手，想要问她一句话。但他动不了，也开不了口。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缥缈而混沌起来，天翻地覆。在这即将崩溃的无声幻境里，君奕清就这样眼看着他喜欢的女孩在他眼前模糊，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对于这宿命的一切，他和她都无能为力。
她始终笑着，直到最后一瞬。
玉兰凋落，百花散尽。
4
他真的做了一个梦。或者是，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回到了青葱岁月，那时的他正在和父亲学习星象历法。那天，阴雨连绵。在大宅门口，他发现有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孩缩在墙根上瑟瑟发抖，他把她带回了君家，她成了他的婢女，他却待她如兄。后来，一次意外他失足落水，弥留之际，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跃入了水里来到了他的身边，哭喊着说着“不要”。就在他以为他就要与世长辞时，他惊奇地发现他能够呼吸了，并且神智越来越清晰，冥冥中他听到了一段对话。
“你真的要用你的命换他的命吗？”
“嗯。”
“你会变成妖精，再也无法陪在他身边，他会忘记你的。”
“嗯。”
“那你想要成为什么妖呢？”
“玉兰。”
“为什么是玉兰呢？”
“因为……”
就在这个梦即将醒来的那刻，君奕清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泪流满面。
“因为我叫猗猗，这是他送我的名字。”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可他没听到，那句令人心碎的誓言。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宁愿不要长生不老的能力，让我见他一面，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他一起做，做完……我就消失。”
5
信的地址，就在你我心间啊。
6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们突然发现，蓬山上的水再也不能包治百病了，那些泛着荧光的珍奇草药也消失不见了，整个蓬山再也找不到一丝生灵的气息，好像突然间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人们都在议论，蓬山上的仙子不会移居了吧。
与此同时，城里还流传着另一个消息。
君家少主君奕清有心上人了。
一个“幽兰园”横空出世，君家少主斥巨资召集全城能工巧匠精心打造人间天堂，只为博美人一笑的故事在世间广为传扬。
没有人清楚那个小姐的身份，但连街边的乞丐都知道，这位神秘的小姐最喜欢的花是白玉兰。
因为那幽兰园里，满目皆是空谷清幽的白玉兰。
猗猗，我不怕孤单一生度日如年，不怕这一生再也无法与你相见，我只怕青鸟单薄的身躯无法承受我对你那无穷无尽的思念，只怕它无法飞越我们相隔的千山万水到你身边。
为你，独赏玉兰开，千千万万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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