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记

惊魂记

在我们村口的东边，离村子500米处有一座庙，上个世纪60年代破四旧给拆除了，庙门口的一棵大杨树，依旧傲然挺立。

杨树有多大年龄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树干很粗，需两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每年它都枝繁叶茂，夏季，大树周围5米以内都笼罩在它的树荫里。村民们到农田劳作，正好要从树下经过。在炎热的夏天里，人们从农田里走到大树下歇息一下，抽袋烟、喝口水、纳纳凉。遇到大雨天，人们来不及跑回家去，也会跑到树下来避避雨。

许是这棵大树太老了吧，不知从哪年开始，树芯开始空了。人们用木棍敲击一下，大树就会发出“哐哐”的声音。虽然树芯空了，但夏季它依旧那么茂盛，丝毫不会影响人们纳凉。

01

70年代末的一个夏天，人们跟往常一样出工劳作。一个阴天，人们趁着没有下雨，就去田里除草。还没到中午休息的时间呢，天空中的乌云就开始密集起来，黑压压的云翻滚着，天空马上更加阴暗了。有经验的老农知道，这肯定是要下一场暴雨啦。

带头上工的张大哥，叫大家马上收工回家。人们杠着锄头，急匆匆地从田里走出来，聚到一起准备回家。没走几步远呢，忽然，就刮起了一阵狂风。瞬间沙尘满天，让人睁不开眼。狂风继续猛烈地吹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树叶、草叶、干柴、破布……都在狂风中漫天飞舞。

人们举步维艰，体轻的村民被风吹得无法站住脚，只能随着风跑很远。张大哥大喊:“危险！大家不要分散，都过来蹲在地上。”风声太大，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一张嘴，就进了满嘴沙子。人们终于都聚拢到了一起，相互抱着胳膊，围成一个圈蹲在地上。狂风终于刮了一阵就渐渐小了。

“哎呀妈呀！这简直就是‘妖风’啊！”李四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满身的黄沙，戏谑地说笑着。人们也都纷纷议论起刚刚刮过的这场狂风。天昏黄而黑暗，人们走近了，才看清对方的脸。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互相调侃声。原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厚厚一层黑色的尘土，鼻孔也是黑的，一张嘴，露出一口白牙，互相看了都觉得对方很好笑。

02

风停了，人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还没有走进村子，一阵豆粒般大的急雨就下了起来。猝不及防的人们看到村口的老杨树，就不约而同地往那里奔跑。人们刚聚齐了，一阵雷声就在头顶“隆隆作响，闪电在天边不停地划过。

这棵老杨树，的确起是太茂盛了。13个大男人站在树下，浑身都没有浇湿。人们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一位年龄最大的谢叔，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了旱烟袋，从烟口袋里捏出一小撮旱烟，压到烟袋锅里，缓缓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悠然地吐了一个大烟圈。这让旁边的关老小儿看在眼里，羡慕不已。

雨还在下，人们坐在树下很休闲的聊着天儿、抽着烟儿。时不时地有雨水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打在人的头上、脸上。谢叔一袋烟抽完了，刚好有一串水珠落在他的头顶上，他猛地一激灵。他站起身来，向四周环视，忽然他对大家说:“不好了！”

“什么就不好了，这是急雨，马上就会过去了。”

“就是，就算多下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淋湿了衣服。”

“再等一会儿雨肯定能停，我们现在往回走，就会湿透了，不如在这里躲雨呢。”……人们你一言他一语的说着。

谢叔的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了。他拿着烟袋锅，在树干上猛地敲了几下。

“你们都不要吵了！”他爆喝一声。

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有几个人从地上弹跳起来，大家不解地看着谢叔。谢叔悠悠地说道:“你们就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没有。”

“没有。”

几个小伙子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回答着。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谢叔。

“你们听听这雷声，可与往日有什么不同？”谢叔一本正经地问大家。

大家听完这话，才开始注意到那“隆隆”地雷声。听了一会儿，有人惊讶地说:“哎呀！这好像是在推磨啊！”

“还真是啊，这声音嗡嗡响，也不打雷，就在头顶上叫呢。”工长张大哥也发现了端倪。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这样的的雷声罢了。”李四又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孩子们，你们有所不知啦！这打雷也是有讲究的。”谢叔语重心长地说道。

“今天这雷可不是一般的雷，平时打雷，大家记着吧？那是齐着咔嚓、霹雷闪电，一会儿就完事儿啦对吧？”

“那倒是，不过这打啥雷有啥可稀罕的。”关老小儿仰着脸冲着谢叔说。

03

雷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围着大家转一般。“隆隆”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人们的耳畔响起来。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昏暗。四周弥漫着阴郁的气息，让人忽然间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谢叔，我怎么感觉有点儿瘆得慌呢。”李四再次站起来，一把捉住谢叔的手，警觉地看着周围。

大家没有再言语，都不住地听着、看着。空气中似乎瞬间就没有了氧气，有几个人开始捂住胸口，深深地喘息起来。

云更黑了，像打翻了的墨汁一样。乌云不停地翻滚着、搅动着，一丝风也没有。雷声犹如在人的心头碾压着，轰轰作响，隆隆不绝。而且人们终于意识到，这雷在围着他们转，是的，围着他们转，好像它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有个叫郭二的小伙子，“哇”地哭起来。人们原本就警觉地情绪被他这一哭，瞬间击溃了。

“你哭什么啊？”李四大吼他。

“我才刚结婚，我不想死。”

“谁让你死了，你这没出息的玩意儿。”

“都……别吵了！”谢叔用手捂住胸口，面沉似水地勉强喊出声。大家把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了谢叔。

“看来今天真的有一场劫难了，以前老人们常说，如果人间有人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会遭雷劈的。雷劈人的事件没少发生过，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在野外行走，遭遇了雷击而亡。但是要是他在人群里，一般雷是不会轻易抓人的。雷会等那个人独自出去时，再劈死他。”

“这么说，我们人群里，有雷公公要抓的人啦？”李四惊恐的问谢叔。

“一定是啊，要不这雷怎么就围着大家转呢？一个响雷也不打出来。”谢叔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我们没有做过忤逆父母的事，没做过亏心事啊！”……大家都一脸无辜地议论着。

“你们听听这雷声，就在我们头顶转圈地响，一定是有人前世作孽啦，今世老天爷来找他了。”张工长话音刚落，人群又是一阵扰乱。

惊魂记

04

“大家别慌，我们这么多人可不能都在这耗着，听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这么办，一会儿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地往外跑，先让岁数小的先跑，岁数大的往后排……”

谢叔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家按年龄大小，围着树排成一条队伍。关老小子年纪最小，他两股发颤，嘴唇发青，无论大家怎么鼓励他，他都不敢离开人群往外跑。最后只好让李四跑，他面对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如果我死了，请大家跟我爸妈说，这辈子是孩儿不孝，下辈子我会好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谢过大家了！”说完话，李四深吸一口气，转身往雨里跑去。

雨哗哗地下着，雷声依旧“轰隆隆”作响。

“李四没事啊！不是李四。”人群中有人喊着。

李四站在不远处向树下喊话:“我没事了，你们也会没事的，快跑出来吧！”

人们受到了鼓舞，精神一振，第二个、第三个……大家一个接着一个逃离了大树，向对面的人群拼命奔跑。雨瞬间淋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却异常激动，只要跑过来一个人，他们就相拥而泣。紧接着鼓励剩下的人，让他们赶紧跑过来，因为跑过来的就安全了。

树下的人越剩越少了。关老小子跑出去了，郭二也跑出去了。现在树下只剩张工长和谢叔两个人了。对面大雨中的人群一片肃静。人们已经没有了死里逃生那种激动的情绪，树下这两个人都是他们平日里最信赖和敬重的人。没有一个人做过“坏事”，难道雷公真的要抓他们中的一个人吗？

05

张工长的心脏“怦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原来人多的时候，他并不害怕，人越来越少以后，他就开始紧张了。他现在不到四十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记。他不害怕死，可是他害怕家人无人照料，尤其是自己白发苍苍的80岁老母，今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他答应今年过年，给老母亲买口最好的棺椁，好让她安心，不再害怕离世那一天，连个好的归处都没有。现在他要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老母的后事谁来料理呢？养儿防老，自己真是个混蛋哪！想着想着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他个和谢叔啦。

对面的人顶着大雨，站在没脚脖深的雨水里，冲着大树这边喊话:“你们一起跑过来吧！快点儿跑过来吧！……”

谢叔在怀里摸摸索索了半天，终于把烟袋锅掏了出来。他从口袋里往外捏旱烟沫，捏了一撮，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放进烟袋锅里。原来他的手，一直再不停地发抖。张工长看在眼里，他想帮助谢叔一下，谢叔摆摆手。他努力地再次把烟沫捏出来，瑟缩着终于装了进去。他的火柴可能受了潮湿，一连着划了四五根没着火。这次他没有拒绝张工长的帮助，烟点燃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他一阵咳嗦。

“谢叔，您出去吧。如果您平安无事了，到我家告诉我妈，就说我这辈不孝，下辈子一定……哎，我家里有点钱，那是准备给老娘买棺木的，还没有攒够呢。告诉我老婆千万不要动。我呢……走了以后吧，就用炕席一卷就行了。”张工长说完话，眼睛湿润了。

“孩子，我都土埋脖颈了，就是死了都值了。放心吧，你走吧，不要管我。你家里一群人等着你养活呢。”说完话，谢叔猛地一推，就把张工长从身边推了出去。

雷声“咔嚓”一下响了起来。张工长一个跟头摔了下去，对面的人群中一阵骚乱。几个胆大的，撒开了脚往张工长那里跑。到了跟前，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张哥，张哥！你怎么样啦？没事吧？”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没死啊！”张工长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脸，打着自己的头。惊喜地发现自己果真是毫发无损。

人群潮水般向这边涌过来。

“你们站住！不要过来！小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谢叔举起手来指着大家大喊大叫。

人们马上停止了奔跑，慌乱地站在雨水里。“隆隆”雷声更大了，仿佛在下一刻就会炸起更大的响雷。

“看来，今天我是在劫难逃了。大家赶紧离得远点儿，以免伤害无辜。”谢叔说得凄凉而坚决。

“叔啊，你跑过来吧！也许雷不会劈死你呢。”张工长声音颤颤发抖。

“谢叔，你跑过来吧，你一定会没有事的，你那么好的人。”李四又往大树这边挪了几步。

“好吧，横竖都是一个死，我自己走过去，你们都离我远点儿，不要受到连累。”谢叔用手拉了拉衣襟，抖了抖身子，从容自若地从树底下走了出来。

06

“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在耳畔碾过。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一声声闷雷“嘎嘎”地响着。谢叔在鬼魅般的雷声电影中毅然前行。雨下得更大了，瞬间就没过了众人膝盖。

一道扯天扯地的闪电划破阴暗的长空，几乎亮瞎了人的双眼。紧接着“咔嚓”一个惊天炸雷，对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大杨树被雷电劈开，轰然倒下。

“谢——叔——！”李四发出一声嘶吼。紧接着人们也发出悲戚的哭喊声。

“噗通”一声，郭二倒在了雨水中。

“隆隆”的雷声戛然而止，雨也渐渐地小了。只听见杨树在“呼呼”的燃烧声。

谢叔默默地走到大家的跟前。

“叔，你没死啊！”

“怎么，还盼着我死了不成。”

“怎么会呢，叔啊，可把我们吓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家站在冰冷的雨水里，看着燃烧的大树，久久不语。

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条美丽的彩虹。

小村庄一切如往常一样，村东那棵大杨树，从此只剩下了一根半截树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