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半仙儿
壹
近来，金陵城中有两大喜事。
一来，镇北大将军何晟于关山一战中大败东夷，活捉东夷大皇子，东夷俯首称臣，两国之间长达十八年的交战终于告一段落。
二来，圣上龙颜大悦，下旨册封大将军何晟为镇北侯，赐良田千顷，珍宝无数，并在金殿之上亲口询问他还要什么封赏。大将军何晟单膝跪地抱拳道，只愿娶得相国之女林无忧为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圣上欣然允之。
“做官当如何镇北，娶妻当娶林无忧。”早在经年以前，金陵城中便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今，镇北大将军何晟娶得相国之女林无忧，如何能不传为一段佳话。
此时，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林无忧，正坐在妆台铜镜前，由丫鬟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髻，一眼望去，只见镜中人桃花面远山眉，樱桃唇秋水瞳，姿容妍丽，粉雕玉琢，正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小姐，婚期将至，您为何一定要选在此时去元音寺还愿？”
“此时不去，便迟了。”林无忧轻声道，声音轻灵悦耳，如山间清爽的风，如江湖缓流的水。
“迟了？难道菩萨还会跑了不成？”丫鬟不解。
林无忧不答，只望着铜镜里的另一个自己，缓缓挽起唇角，绽放出一个足以魅惑众生的微笑。
贰
林无忧一个人从元音寺溜出来，到杜修居住的竹园时，杜修正在同一个女子把酒言欢。那女子虽不是倾城绝色，但超然脱俗，气质绝佳，眉眼之间别有一番成熟韵味。
林无忧见过这女子，她叫陆晚，是杜修的邻居，同居住在这座山上，开着一个小小的私塾，是杜修为数不多的朋友。
陆晚看到了林无忧，不愿扰了两人说话，便起身请辞。
“酒兴正酣，哪有此时请辞的道理。”杜修似没有注意到林无忧的到来一般出言挽留陆晚。
“我还有要事要办，改日再一醉方休不迟。”陆晚说着，眼睛却望着林无忧，向她微微笑着，眸子里一派坦荡。
大概是喝得多了些，陆晚脚下踉跄，林无忧下意识去搀扶，却被杜修抢了先。
“不碍事。”陆晚向两人报以一笑，晃悠着离开。
屋内，林无忧神色复杂地望着杜修，良久，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你说，你是妖我是人，你不能碰我，碰了，你便会魂飞魄散，其实，是骗人的吧。”
叁
林无忧初见杜修时，不过才八岁，懵懵懂懂，天真无邪。
记得那日天气很好，微风细细，万里无云，母亲在元音寺里为家人祈福，她耐不住寂寞，便独自在寺院里玩耍。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百灵鸟，小小巧巧，叽叽喳喳，甚是可爱，她被吸引了，只顾追着鸟儿跑，鸟儿没追到不说，还在竹林里迷了路。林中起了风，呜咽响着，就像是女人的哭声一般，她又惊又惧，放声大哭，扰了竹林中妖怪杜修的好梦。
杜修抱臂浮在半空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林无忧，咧嘴一笑，说他是林中妖怪，专吃粉嫩的小孩。
无知者无畏，林无忧本就对妖怪认知极少，再加上杜修身高长相与常人无异，又是林无忧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了，她顾不上害怕，嘴上喊着哥哥，伸手便要去拽杜修的衣摆。
杜修颇狼狈的后退了几步，对林无忧说，“你是人我是妖，你不能碰我，碰了，我便会魂飞魄散哦。”
林无忧哪里肯信，杜修越是不让她摸，她偏是执意要摸。
于是乎，杜修堂堂一个妖怪，被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追得满竹林飘，后来不知被这竹林中大大小小的妖怪笑话了多久。
肆
杜修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不看林无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真傻，竟然还信了。”林无忧苦笑，眸中尽是失望之色。
即是如此，还有何必要留下呢，林无忧转身便要夺门而去，却在后脚尚未迈出门槛前生生住了脚，她明白，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我要成亲了。”林无忧望向杜修，泪眼婆娑。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撩人心弦，让人心生怜惜。
杜修握着酒壶的手一顿，脸上却云淡风轻的笑开来，“听说了。”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林无忧殷切望着杜修，生怕错过了他脸上丝毫的情绪波动，想着只要他有一丝的不忍与不舍，她便能抛下所有，同他私奔，哪怕是背井离乡浪迹天涯，落得一生骂名也无怨无悔。
可杜修，他的脸上除了事不关己的平静外，一无所有。
“不同于金陵城中那些常年沉溺在温柔乡里的纨绔子弟，何晟常年征战疆场，身上毫无慵懒堕落之气，是朝中少有的正直刚毅之人。此次大败东夷，重树国威，近十年，边境大概都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事，他会在京城陪你，你也能在他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就算有朝一日，他还会回到属于他的战场，到那时你身边还有儿女照拂，余生定不会独孤。我觉得这样很好。”杜修平静地一一道来。
杜修不是第一个对林无忧说这些话的人，她的父亲，母亲，奶娘都对她说过这般的话，现实却不乏诚恳，他们不懂爱为何物，他们只关心她嫁过去之后能不能得到夫家的恩宠，能不能掌管家族的大权，百年之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送终。她明白，父亲，母亲，奶娘，是因为爱她，希望她离家之后能过得很好，才这么对她说。
可杜修呢，他竟也对她说出这般话来，狠心的将她推给另一个男人。
林无忧难以置信地望着杜修，相识十年，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却原来，她在他的心上从未有过一丝分量。哭着哭着，突然便笑了，“我成亲那天，你一定不要来。”
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只能永不再见你。
林无忧拭去脸颊的泪，望着杜修，十年了，她从总角小童，长成了亭亭而立的少女，而他，却还是十年前初见时的模样，岁月连一丝痕迹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
她对着杜修粲然一笑，就像十年前他们初遇时一般，天真纯粹。这一生她怕是不能再这般笑了，可她想把最美好的自己都留给他。
杜修望着林无忧单薄孤单的背影，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
伍
九月初九那天，镇北侯何晟迎娶了相国之女林无忧，十里红毯从镇北侯府门前铺到了相国府门前，迎亲的队伍从长安街头排到了长安街尾，金陵城中万人空巷，举国同庆。
“这场婚事的排场也忒大了点儿，镇北侯府真真有钱。”傍晚时分陆晚去找杜修喝酒时，还不忘对他感叹两句。
杜修抱着酒坛喝酒，不置一词，不一会儿身边便多了好些个空酒坛。
“总是说我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你呢，你不心疼你的酒，我还心疼呢。”陆晚打趣他。
杜修苦笑，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品酒，只想一醉，却奈何自己酒量太好，千杯不倒。
“你果然是一只有故事又有阅历的妖。”陆晚改变策略，开始给杜修戴高帽，她知道他心里藏着事情，不愿同他人说，却也放不下。
“我是不是特别残忍？”杜修低喃，像是在问陆晚，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嗯，太残忍，林小姐多好的姑娘啊，貌美心善不说，单看她不顾闺中清誉，年年以来元音寺祈福为由，来竹园与你私会，就可见她对你的真心。况且，人家还不嫌弃你是千年老妖怪，多难得啊。”陆晚中肯的答。
“是我的错，一开始，我便不该去招惹她。”
“是啊，你说你个千年老妖怪，找个妖怪做……”陆晚还想接着打趣杜修，可循着月光望去，不知何时，杜修已泪流满面。
“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不是妖怪……”
陆
很多很多年前，竹林中还没有妖怪杜修，天上却有个上仙杜修。
上仙杜修虽是上仙，却不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之仙，他不喜欢天宫压抑清冷的气氛，便私自下凡，爱上了凡人林无忧，并与之结为夫妻。
相伴只三月，便被有心地仙告上了天宫，一纸天书便要打散凡人林无忧的魂魄，杜修哪里肯，自除仙籍，落地为妖，只为护住枕边那人。
天庭戒律森严，哪里能容忍杜修无视天庭戒条，妖族一向臣服于天庭，哪里敢收留杜修二人，天上地下，追杀不断。
“怕吗？”杜修问林无忧。
“不怕，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林无忧对着杜修粲然一笑，那是杜修此生见过的最美好最耀眼的笑。
林无忧说不怕，便当真没有怕过，哪怕是到了后来，自投罗网，用魂飞魄散来换得杜修可以平平安安。
杜修是妖，这一生可以很长很长，她是人，会老会死，终是不能伴他一生，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安稳肆意。
当杜修寻到林无忧时，林无忧只剩下了一魄，徘徊在他们成亲的那竹园，久久不肯离去，哪怕，那一魄早没了记忆。
天神高高在上的俯瞰着他们二人，面无表情声线冰冷地对杜修说，“上苍怜悯你二人，特留她一魄存留与人间，你可送她去投胎，轮回几世之后，她或许能重新为人。只是，你与她，永生永世再无缘分，只要你触碰到她，她便会魂飞魄散，永远消逝于世间。”
柒
“第一世，她做了一只蚂蚁，爬过我的门口，第二世，她做了一只百灵鸟，飞过我的窗柩，第三世，她竟然做了一只乌龟，”杜修低低笑开，“好在，我活的比她久。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一直到如今第九世，她终于回来了。”
“可又如何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世人都想做神仙，可神仙有什么好的，不如为人为妖洒脱。来，敬这份洒脱！”杜修朝着陆晚举杯，千般忧愁万般无奈，不如对酒当歌只求一醉。
“今日，我见到林小姐了。”陆晚轻轻开口。
这世上有一种酒，叫忘忧酒，杜修喝了许多，可却还是什么也忘不了。
这世上有一种药，叫前生事，林无忧只吃了一颗，却记起了前世今生所有。
可记起了一切的她，还是选择嫁给了别人。
“她托我告诉你，忘了她，好好活着，若有来世，一定不要去寻她。”
杜修抱着酒坛愣怔了许久，然后轻轻地笑开了，“好，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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