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剑

作者: 方小楼 | 来源:发表于2023-12-04 09:52 被阅读0次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店小二

我想说我是举世无双的大侠,武功盖世,可是我目前还不是。

假以时日,凭借我的不懈努力和天赋异禀,一定能在这江湖留下自己的名字。

“小二,三两酱牛肉,温一壶浮花酒。”

“好嘞!”我热情地应道。

在成为武林高手之前,承蒙掌柜的收留,我是浮花酒肆的店小二。

浮花酒不是花酿的酒,没那么婉约,要不然也不会被各路武林豪侠喜爱。浮花是指在酒煮完之后,表面浮起的泡繁复却呈盛开的花形,酒入喉却如烈火烧灼,暖意传遍四肢百骸,这酒的配方和煮法天下唯独我们掌柜懂得。我听说客人说武林第一刀客楚振风曾在酒后大声称赞好酒,却对酒的命名品味嗤之以鼻,当即闯进酒肆后院想找掌柜的理论一番,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此楚振风便不复当初的潇洒疏狂,而这样的人自然也再也用不好刀了。

要三两酱牛肉的人衣着朴素,容貌俊秀,却有一柄鞘上嵌着诸多宝石的华丽长剑横在桌上。

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但是他们的后果都没有他们的外表那么好。在这样的年代,匪徒反而过得比正经人好得多——起码匪徒不用被官府敲诈。我已经注意到有好些客人的目光在他和他的剑之间游离,坏了,当真是要坏了。

于是我告诉他,店里的酱牛肉没了,三里外有另一家酒肆。

他看向我,轻笑一声,眼眸明朗,“没事,一壶浮花酒足够了。”

他听懂了,可他不在意。

被打惨了可别怪我,我心里嘀咕。跑到后厨,从大玉壶中倒出浮花酒,给他端上。

他像喝水一样喝完了浮花酒,放下杯子,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入定的老僧。我一度以为他是不是坐着死掉了。好一会儿后,他突然面色潮红,像是浮花酒的酒力在那一刻尽数涌来,站起来对着咱们客栈的后院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燕雪晴死了!燕雪晴死了!”

喊完之后,他抓起剑,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几个客人互相对视一眼,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江湖不止行侠仗义,更多的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我叹息一声,收起他喝过的酒樽,往后厨去了。

在后院,我竟撞见了掌柜。

说来奇怪,他也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坐在光秃秃的桃花树前,闭着双眼,连我走过都没有半分反应。

回到店面,我依然放不下那个怪客。出于善良,我还是出门想把他背回来,或者就地收殓。

夕阳斜下,枯树上惊鸟展翅,消失在原野之中。

我看到几个客人呲牙咧嘴地按着自己的手腕,几把折断的武器四散在地上。

看到这个景象,我就安心回酒肆了。

晚上入睡前,我依然在想,今天这个武艺高强的怪人,为什么发酒疯呢?他的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2.百晓生说

要说这魏琳琅,乃是曾经的江湖第一剑。

十九岁孤身闯入梧桐七门,挑战当时公认的剑仙李木生。

那天,梧桐山上万人围观。

嘿,不瞒您说,那天我也在现场。

一边是青衣,执剑在手,神情平静。

一边是白衣,负剑抱手,洒脱不羁。

白衣突然动了,如过隙白驹,出鞘,进攻。

在众人屏息之刻,一两弹指间,两人交锋了三剑,那是快得看都看不清啊。

第一剑,被青衣轻易荡开。

第二剑,白衣悍勇而前,划破青衣衣袖,自身手臂却留下一个浅浅伤口。

第三剑,白衣依然只攻不防,青衣只得途中回防,梧桐剑法的刚柔并济震得白衣气息紊乱,唇角隐隐有血,却也在青衣身上留下一丝血痕。

三剑交锋毕,两人又复相隔一段距离。

青衣突然说:“我认输。”

白衣:“你还没输。”

青衣:“若有第四剑,我们都会死。”

白衣笑了笑。

青衣:“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还是想说。”

白衣:“你说。”

青衣:“剑不是这么用的。”

白衣:“剑就是这么用的。”

青衣:“等你找到用剑的意义,你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翌日,剑仙李木生认输的消息传遍江湖,虽然有人质疑魏琳琅在和李木生演一场戏,但随着挑战者抱着断剑断臂而狼狈逃离的人越来越多,江湖第一剑的名号终于落实在了魏琳琅身上。

就和那诸多江湖传奇一样,英雄总有美人相伴。

十七岁的梧桐七门弟子燕芊芊那日在梧桐山上目睹少年意气,壮志凌云,对魏琳琅芳心暗许。

数年之后,燕芊芊下山,与魏琳琅相会于洛河桃花林。端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一个武林剑仙,少年意气;一个名门弟子,才貌惊人。后来他们总是结伴而行,可谓羡煞旁人。

而这魏琳琅自诩江湖第一剑,除恶扬善,却总是手下留情,断手断剑。有人说,是因为他身边的女侠心善;也有人说,是因为魏琳琅不屑于杀手下败将。

这样高傲的仁慈很快招来了祸患。世道不好,恶人总是越来越多的,魏琳琅的仇人也就越来越多。折辱于魏琳琅的恶人、惧怕魏琳琅的恶人联合起来,在一个雨夜围住了魏琳琅与燕芊芊下榻之所。

突围的过程我说两天两夜都说不完,那个叫惊心动魄,那个叫血流成河。两人杀出重围后,剑刃都已经磨损的不能用了。突围期间,由于燕芊芊武功稍弱,魏琳琅分神保护之时右臂却中了宵小之徒淬毒的飞镖,为了保命不得已将其斩断。

翌日,镇上的人们发现近百具尸体乱陈于道路,血液与雨水混成的水潭散发着阵阵腥气。那一天被江湖人士称作“染血之夜”。

哎!天色不早,欲知后事如何,明日申时,就在此地,且听下回分解!

3.金不换

我收起银针,为老人盖上衣服。

他的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完了我的行针,到结束才忍不住说话,他问我:“金哥哥,燕姐姐哪去了?”

我挤出一个笑脸,很自然地告诉他:“燕姐姐出远门了,怕是好久都见不着她了。”

孩童失望地哦了一声。因为燕雪晴总能用各种方式让这些天真的孩童欢欣,例如糕点铺里的枣糕、市集里讨巧的一些小玩意。我每次疑惑地问她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买的,她总是笑笑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愤怒,为他的天真感到愤怒,为我的无能感到愤怒,自燕雪晴死后,我开始痛恨医者的身份。我时常在想,我若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刀客、剑客甚至手段最毒辣的刺客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站在那个人的面前拔剑,战斗,杀了他或者死去。我能救眼前一人,能救得了这世道吗?天下人的顽疾不在其他,正是那龙椅之上的身影。只要他还活着,救人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死人的速度。也许最高明的医者反而是一个刺客——杀一人以救天下万民。

“老人家,这针扎完,您的病已经差不多好了,日后只需每日按时服用这药方上的药便可不再复发。”

“金神医大恩大德,老朽无以为报啊。”老人试着站了起来,来回走了走,发觉痛苦消去大半,便跪在我的面前。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职责所在,那么在下告辞了。”我拱了拱手,提起医箱离去。

踏上归途的时候已是夕阳时分,我看着残阳如血沉入山峦,一颗心渐渐冰冷了起来。

“你为何而死……”我喃喃自语:“我又为何而活。”

认识燕雪晴的时候,也是夕阳时分。我正在为一个马贼包扎伤口。

她骑着浑身如墨的黑马在官道上狂奔,却猛地在我面前停下,马蹄高高扬起。

她眯着眼看着马贼,颇有威慑力,马贼好像也认识她,一脸心虚地低下头。

“是你!两日前在官道抢劫一出城老妇,将其盘缠尽数劫去!”她喝道,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

“别动。”马贼想要转身逃跑,却被我按住,我温和地说:“我还没有包扎完。”

“如此恶人,何必医治!”她哼了一声。

“医者治病,贫富贵贱不论,黑白善恶毋分。”

和来时汹汹的气势不同,等我包扎完,她依然耐心地站在那里。

“你要不去自首吧。”我劝了劝马贼。

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某本是彷江县军户,去年抵御叛军攻城,有功不赏,才发现我们兄弟拼死杀敌,却肥了校尉和知县几人。军饷迟迟不来,以致幼子活活饿死,世道就是这样,我若不抢,家中妻子长女都会饿死。”

“我多次听闻女侠大名,道上弟兄不少被女侠带去了官府便失了音讯,我是断不可能束手就擒的。”说罢,他用一只健全的手举起刀,对着燕雪晴。

燕雪晴却没有理会面前亮晃晃的砍刀,反而是若有所思的抱着双臂。

“若官府如此,那确实可恨。”半晌,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闻这句话,我有些诧异,这女子的心志动摇的太容易了,这么说话似乎就要放走马贼,与外观的精悍洒脱有些格格不入。

而后她的言行却让我先前的判断显得莽撞而草率。

“可恨就可恨在给你这样的懦夫一个欺凌他人的借口。夏氏庄子金银万两,距此不过五里,你不敢抢,因为有护卫数百人;路过的贫弱老妇钱财不过铜钱数贯,只因无力反抗便遭你抢夺。你的公道被他人夺走,故你转而夺走更弱者的公道,不觉得可笑可恨吗?”

我正思索着她的话的功夫,燕雪晴已经将那马贼捆成一团,丢在马脚旁。黑马打了个响嚏,踢了踢这个俘虏。

“你是大医堂的大夫?”

“啊,是。”

“我曾多次听闻你们的堂训,为什么恶人也要救?”

“我们成为医者的那一天起,眼中就不再有善恶,只有生死。死者不能生,而恶者未必不能善。”

“你治好了他,岂非又有无辜之人被他劫掠?”

“若你受伤,我也会治好你。你会让无辜之人被他劫掠吗?”

“你这大夫真有意思。”她大笑着向我抱拳行礼,我也同样回礼。

“是你说的,我若受伤,我必来寻你,怎么称呼?”

“金不换,阁下是?”

“梧桐七门,燕雪晴。”她扬鞭策马而去,我站在夕阳投下的树影中,注视着她的身影远去。

此后有一日,她果真上我大医堂治伤。在她养伤期间,闲的没事情做,就随我到各处村庄义诊,好像我的保镖一样,打退了不少利令智昏的山贼。我已将她当做我的挚友。在我希望这样日子能多一些时,可她伤愈之后向我辞行,说是要投往靖王处,是因为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还记得那个马贼吗?”她问我。

“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个马贼的尸体挂在城门上。”她蹙眉,“我虽认为他有罪,但罪不至死。有的盗匪与官府勾结,即使被我们这样的人擒了去也就在牢里好吃好喝地待两天就放出来了;而有的盗匪一旦被抓,却一律处死以平民愤,律法就这样成了笑话。”

“我听说靖王治下仍有律法,百姓日子还算安稳,我必须去看看。”

我只当这是一场离别而黯然,却不知她终将因靖王之事殒命。

4.靖王

雪晴今日又提出了她的建议,被我拒绝之后依然生气。

百无聊赖充满奉承之词的朝局已经满足不了皇帝的欲望,他渴望将江湖纳入他的统辖。三日之前,礼部发文,广求江湖各派人士入京觐见,以比武定位次,凭位次赐予官位。朝中更是传闻,比武的魁首将被陛下召见,授予左将军一职,且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

夺魁,刺杀。这便是雪晴的计划。

我只觉这样的计划充满了江湖色彩,莽撞而缺少应变之策。

成功了又能如何,金銮殿近身侍卫、梁上暗卫就会一拥而上,为他们效忠的陛下报仇。所以,一旦雪晴出现在陛下的视野之内,无论昏君死活,雪晴的结局已经注定。

我告诉她,我已在禁军中埋下钉子,只需稳稳发展,待我掌握禁军半数以上兵力,我便发兵,不需要她此刻如此行事。

我也告诉她,天下人苦苛政久矣,民愤只会愈演愈烈,薪火既燃,终将燃烧一切。推翻昏君是注定的,我们只需要静待时机,便可肃清日月。

雪晴走后,我在书房中踱步回想此事,不禁产生疑问:“她似乎对当今陛下有恨,恨不得亲手斩杀他,只是不清楚为何。”

“长平。”

“在。”

“调查一下燕雪晴和她的亲近之人与皇兄有无交集。”

“是。”

一日后,看着长平呈上的报告,我心猛的一沉。

“查明:御史卢阳,于贞平十三年上书《前朝君王考》,假托叙写前朝之事,实为讥刺陛下苛政之实,陛下阅后即日烹杀,卢家亲眷多数处死。卢侍郎与夫人燕氏育有一女,为燕雪晴。”

复仇,举家被戮之仇。

我把报告扔到火炉中焚尽,闭上酸涩的眼睛。

什么能阻挡一个人报仇?于公于私,她都有刺杀皇帝的理由。成功则天下太平,大仇得报;失败则让江湖与朝廷互生猜忌,阻挠皇帝的计划。若只凭她一人的性命能做到如此,确实是莫大的功绩。

但对我而言,就是不值得。她不是能为了大业牺牲的工具。

我想她能活着,活着见到她报仇雪恨,活着见到太平盛世,活着和我一起。

但我麾下的文臣武将将性命交付于我,以谋逆诛九族的风险助我,我必须谨慎行事,若无万分把握,绝不可亮相台前。

三日之后,大比就要开始。

第二天,我屏退侍从,找来燕雪晴单独谈话。

“你可知我其实喜欢你。”我本想这样坦白我的心意,可我及时止住了。这样的坦白对于一个心存死志的人太沉重了。

于是我说:“你知我不愿你就这样送死。”

“但这件事对于我们的成功很有帮助,不论成败……”她顿了顿:“也不论生死。”

“你可以相信我的计划,我们依然会成功,到时你也可以亲手杀了他。”

“我相信你的计划,但我也希望能够用刺杀加速你的计划。”

“就当为了我,多一点耐心,可以吗?”

“殿下,此时此刻仍有百姓在他的治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你每多准备一天,就有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就会有更多正直之士被杀!”燕雪晴突然秀眉扬起,激动而急促地说:“这不是考虑儿女私情的时候。”

原来她也明白。

最终我还是没能说服她,我同意了她的计划,也开始作相应的准备,她上路了,这是一条一眼看得到尽头的路。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会不会后悔现在没有用更激烈的手段去阻止她的必死之旅。

临行前,我将一柄匕首交给她。

“也许你会用得上。”我说话的时候紧紧看着她的双眼,希望能将她的面容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她却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毫无生离死别的自觉,并交给我一封信:“我走以后你再打开,可别现在偷偷看了。”

我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我用力闭上双眼,收容泪水。等会就要开会决定行军日程了,不能让他们发现主帅也有脆弱的一面。

5.魏琳琅

染血之夜后,芊芊每天都来找我,而我隔着木门,告诉她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

当一个剑客失去了右手,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行走江湖如此之久,我斩下多少恶人的右手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们逃离时回头瞥我的那一眼,如同受伤的豺狼,毫不掩饰恶意,似乎在等待着将我分食的那一天。

我没办法保护她。我受伤的消息总会传出,那些人正在谋划着制造第二个染血之夜,芊芊和我都得死。

这个月,每天她都来我门前。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后来平平淡淡的敲门,我满怀痛苦地等待着她的声音消失。最终有一天,连敲门声也不再有。我打开门,在地上有一封信,背面画着一只飞翔的燕子。

信里说,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回梧桐七门,不会再回来了,希望我能保重。

我瘫倒在门前,仅剩的左手也失去了所有力气。我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而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连自己的泪水都控制不住。

那天之后,我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万幸的是,第一个上我家门的不是仇人,而是大医堂的朋友。他用金家祖传的悬丝行针术为我恢复了左手的筋脉,为我保留了用左手练武的可能。

学会左手用剑花了我十年时间,打磨左手剑法用了我另一个十年。在武功尚未练成的数年间,我如同惊弓之鸟,在卧室都会因为院门外的路人脚步而惊醒,也因此得以躲过一些仇人的袭击,即便如此,我依然多次重伤,性命垂危。

转眼间二十年就过去了。期间我在洛河郡通往京城的路上开了一间酒肆,用以打听各方情报。酒肆赖以成名的酒正是来自芊芊很久以前突发奇想所得。

“琳琅,你会酿酒吗?”

“不会,因为我不喝酒。”

“我酿的酒你喝吗?”

“喝。”

“看上去好像从碗底浮起来的花。”她捧着脸呆呆地望着自己捣腾出来的产物。我点点头。

“噗。”要是酒都是这个味道,还会有酒鬼吗?

“呀,我忘加了个东西。”芊芊看到我挣扎的神色,不由笑了出声,又忙解释道。

后来的酒明显更加好喝,一股暖流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这是怎么做的?”我好奇地问。

她摇头晃脑地像个教书先生:“记好啦,这是我的独门秘籍。”随即说出了十种药草的名字,三种调料,两个器具,还有一个特殊的煮制方法。

我当初应该没有仔细记这么复杂的东西,可不知为何回忆时配方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连同着她摇头晃脑的神情一起。

通过酒肆的信息交流,我知道芊芊去了哪里,过得如何。

我得知她最终嫁予卢阳,一个勇敢清廉的文官,生下了一个女儿,没有姓卢,姓燕,燕雪晴。得知这样的消息,我没有再去打扰他们。卢阳是一个好人,想必能护得她一生周全。

卢阳和芊芊的死讯传来时,我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因为卢阳上书,连累全家。听闻全家受刑前都凛然不惧,态度从容,被民间称颂不已。

看来我终究不及卢阳勇敢,难怪芊芊会选择了他。她就是这样一个刚柔并济的女子,我明白若当初我与她坦白相告,她也会留下来,只是我太懦弱了,也太自大了。我替她选择了她并不愿意的路,而这个选择本应该我们一起完成。

后来我知,成为孤儿的燕雪晴上山学武,拜的正是梧桐七门。

一个雨天,我去往梧桐山,抵达时已经天黑。

我立在雨中。雨好像不小,滴答地拍打着我的油纸伞。李木生一家正就着明亮而温暖的烛火吃晚饭,偶有欢声笑语。有些许斜来的雨丝濡湿了我的领口,心口微寒。我蓦然回想起多少年前,我也曾意气风发,与他于万人见证下的对决。他停了手,他说:“等你找到用剑的意义,你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当时的胜者孤身一人在雨中,败者沐浴着妻子的温柔目光,孩子的欢乐笑声,享受着一根根蜡烛带来的明亮和温暖。

见到我,李木生并不吃惊,只是避开家人,带我到书房议事。

我拜托他若燕雪晴有事,请告诉我。他说他早已不再管理梧桐七门内事务,如今他的儿子也在七门中习武,可以算是雪晴的师兄了。若雪晴有事,他会让儿子给浮花酒肆来信告知。我把我曾经的佩剑交给他,用作此次委托的报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柄千金定制的华丽长剑对我而言逐渐陌生起来,就像我逐渐逝去的过往回忆。

“拿回去吧,我不收你报酬。”他摇了摇头。

“请收下。因为我不再想起当年的事情,留着这柄剑就没有意义了。”

“你想见她吗?”李木生问我。

我哑了半晌,终究摇了摇头,只有遗憾与悔意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芊芊的遗孤。

后来聊的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那个屋子里的幸福气氛和蜡烛燃烧的淡淡香味让我头疼。

我走的时候,李木生叫住我,我以为他会提起当年他的劝告,对我说教。没想到他只是对我说:“雨天路滑,下山路上小心点。”

走下山的路上,我把伞扔了。雨点砸落在脸上的触感变得清晰,不疼,但每一滴雨水都会带走一丝体温,让人逐渐变得寒冷。雨水模糊了视线,我心中却明悟渐生。李木生所修行的圆满之剑,力求臻善,仿佛君子。而如今的我只能修行残缺之剑,背水而求生,身后什么都没有,不再害怕受伤,不再害怕失去,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将奉献给燕雪晴,奉献给芊芊留在世间的唯一羁绊,奉献给我往日做出的抉择。

走到半途,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坐在城隍庙门口。原来是被里面的乞丐赶出来的。

我走向他,问他要不要跟我走。

他马上站起来,点了点头。他也是这样一无所有,做出离去的决定都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就这样,浮花酒肆多了一个小二。

6.魏琳琅

听到了客人的话,花了我很久的功夫将燕雪晴这个名字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在那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芊芊离去的下午。

自雪晴学成下山之后,李木生的儿子仍然来信,告知我雪晴的近况,我从中知道她在彷江行侠义之事,后又投入靖王麾下做了门客。自那以后我半个月没听闻她的消息,李木生之子却上门来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死灰携着愤怒复燃。愤怒的对象是凶手,更是我自己。要是我能够向她坦白,日日守护在她身边,也许她的结局就会不同。就在那个瞬间,我感到错误的抉择堆砌成了我的一生,从我自大而懦弱地为芊芊做出了选择开始,我就已经在向无人的深渊滑落了。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孩子。芊芊的孩子,我会为你复仇,这是无能的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酒肆中的桃树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飘落在干涸的水塘中悄无声息。

上次听到燕雪晴的消息是她去了浪河郡靖王府,我便即刻出发前往浪河郡。

但世事巨变总在不经意间发生。我还未到浪河郡,便听闻靖王叛乱,围师京城。我便不得不转头快马加鞭往京城而去。

京城脚下,陈兵数万。

我眺望西南面的连营,无一例外都是白色的大纛,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哀悼。最高大的杆子上亦是白色旗帜,不过绣了一条九爪金龙。平常的造反往往都以委婉的名义,如清君侧。而靖王打出的旗号却是杀昏君,也许在这样的天下,反而更暴烈的旗号更能得民心。

那便是靖王的所在之处了,我猜。

如影子没入黑暗,饶是以我的轻功,绕开这些士兵严丝合缝的巡逻都费了不少功夫,但还是成功来到靖王营帐。

透过缝隙,我看到一张年轻而沉着的脸庞,端坐案前,聚精会神地阅览着手中的文件。

虽然营帐内有两位侍卫在侧,但当我将剑贴在靖王喉咙上时,他们才刚反应过来对我举起手中的长枪。

“阁下是?”刀剑加身而面不改色,我有些明白为何雪晴会去当他的门客了。

“燕雪晴是怎么死的?”我开门见山。

有好一会儿的沉默,这个年轻人仿佛在思考对策,也仿佛在缅怀一位故人。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良久,他开口了。接着他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折痕之处磨损得厉害。“你看了就明白了。”

「成和(靖王字)亲启:

我其实瞒着你一件事:我的父母都是被昏君所杀。所以我不想仅仅是看着你将昏君除去,我更想用自己的方式出一份力,我无法忘记父母死前看着我的眼神,那是多么沉重的托付。

我也明白这条路有死无生,所以我很感谢你能够同意我的计划,我也希望你不要因此后悔与自责。我走过很多个地方,在他的统治下,所有人都深处苦难之中,这是我为了大义和恩怨自己选的路。

我相信你的谋划一定能成功,相信等你登临帝位一定是一个好皇帝,一定可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燕雪晴。」

读罢,微微颤抖的左手将信纸放回木案上,她的字规整而有锋芒,像极了芊芊的字。

“你同意了让她送死。”我陈述着从信纸中发现的事实。

这个沉着冷静的年轻人罕见地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你后悔吗?”

“后悔。”他嘶哑着回答。

“选择另一条路你也一样会后悔,至少这是她希望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因为懦弱而将爱人推开的自己。而他至少勇敢地尊重了她的选择。

“禁军之中可有你的人?”

“有半数是我的人。稳妥起见,待围城三日里面人心惶惶后,我会里应外合拿下昏君。”

“让他们带我进去吧,我去杀了皇帝。我是魏琳琅。”

我第一次看清所谓昏君的样貌,双眼狭长,神态恣意,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当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也看清了我,也应该看清了我剑尖未干而滴落的鲜血。

“我弟弟没人可用了吗,派了一个残废来杀朕?”他讥笑着,高坐在王座之上。

“梧桐七门燕雪晴。”

“啊,朕的左将军。”他蹙眉:“莫非你是来为她报仇的。”

我仗剑而前,直指他的咽喉。正如预料,阴影中窜出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向我夹攻而来。

我变换架势,荡开刀刃,将剑尖没入他们的喉咙。左手剑虽然难练,练成之后的好处却是攻击的角度难以捉摸,更能一击致命。

随着两具尸体倒在王座之前,我沿着阶梯缓缓上行到昏君面前。

瞧仔细些,发现他和靖王不仅有眉宇间的相似,冷静的神情似乎也如出一辙。

“你不怕死?”我抬起剑,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朕不会死。”他骤然从王座的扶手上抽出一把剑,将我的剑哐当格开,转而自下而上挑来,寒气扑面而至。

虽然我对他的抵抗早有防备,却不知他的内力和武艺如此高超,堪堪将他的攻势化解。单凭他刚才的那一剑,速度与技法都令我惊叹不已。就这一剑,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的实力在如今的我之上。雪晴是不是也没料到身为帝王的他竟然有这样的身手,才殒命于此?

可帝王本是俗世至尊至贵之人,所谓天子之剑,在于刑德。若本该修天子之剑的帝王反而学江湖之剑,天下自然无法安宁,天下不安则黎民愤起,万夫所指,一把江湖之剑又怎能与万人为敌,所以无论我杀不杀他,他终有一死。

“铛!”

一剑又出,凌厉地刺向他的心口。

“铛!铛!”

每一剑的剑意连成汹涌的波涛向他涌去,但他的格挡滴水不漏,如毒蛇一般在耐心地等待着反击的时机。

随着又一剑被他巧劲荡开,他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挥剑暴起,那点锐利的寒光在我眼中越来越大。

“剑就是这么用的。”恍然间,我听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声音对自己说。是谁的声音?是我的声音吗?剑是怎么用的?唯有搏命。我明悟了:唯有以命换命是最高明的剑招,让天下所有武学不攻自破,也唯有残缺之剑,残缺之心才能坚定以命换命的决心——此时此刻回首身后再无一人。

我不退反进,朴实无华地探出一剑。当他将剑刺入我的心口的时候,我的剑也同样划过他的喉咙。比我预想的更加顺利,我能看清他浑身的肌肉都在挣扎着躲开这割喉一剑,可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神情似乎延缓了他的步伐,让他的躲闪注定徒劳。

他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燕雪晴和自己护卫的决斗,六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最终都被燕雪晴斩杀。

燕雪晴此刻的状态差极了,右手几乎骨折,每一个步伐都能引发深入骨髓的痛楚,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创口,染红了她的衣袍。如修罗浴血的她浑身煞气,向王座走近。

没有多余的废话,她咬紧牙关,凌厉一剑刺向王座上的他,被他用指尖轻易捏住,转而剑被他夺走。

“你……会武功。”燕雪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几个字。

“哎,你们总是想不到,武林第一又怎么能和天下一人相比。”他调笑着说,将剑倒转,剑尖指着她的心口。

“你对朕还有用,现在跪下,朕赦免你行刺之罪。”

此刻,殿中帷幕轻轻飘动,寂静万分。

在生与死之间,任何人都知道如何取舍。他冷静而自信地想。

但燕雪晴一直站着,甚至开始前进。有那么一个瞬间,对于疯狂的恐惧让他将剑往后缩了一缩,当他反应过来时,剑尖已经没入燕雪晴的胸口。

“你!”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人,敢于蔑视王权和死亡的至高权威。

燕雪晴再往前,每一步向前似乎都能听到铁与骨摩擦的刺耳鸣叫,剑尖已经从她的背后穿出,血沿着剑尖流淌而下,她站到君王面前,带着比君王还崇高的威严。

他松开剑柄,想要把眼前的惊骇之物推开。但燕雪晴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她手中转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向天下人共有的仇人。

“啊!”

因吃痛而暴怒的君王抽出剑,对着她的颈部挥斩而出,鲜血飞洒到半空,在夕阳的照耀下如同猩红的宝石。

他松开握剑的手,两只手胡乱抓握着喉咙,徒劳地阻挡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所有的镇静和君王的气概在此刻化作狠毒的目光和模糊的血沫之音向我袭来。

“你们都是疯子……朕怎么会……”

我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仿佛回到了洛河的桃花林,飞舞的桃花和金色的阳光下,我再也没有放开芊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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