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很久以前，蒋梣年曾对沈郁婉说：“遇见你，可能是我一辈子戎马生涯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很久以后，当沈郁婉回想彼时发生的一切，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是情深不寿，而蒋梣年却是天生凉薄。
“号外号外，蒋督军攻破白门镇，豫北军退至庸峪关……”
“号外号外……小姐，来一份报吧，奉豫最新战况，最新的……”
报童一路沿街高喊，一面殷切的将报纸递向迎面而来的沈郁婉。郁婉摆了摆手，报童踢踏的脚步声和“号外”的疾呼声便在她身后林立着欧式小洋房的街头响彻开来。黄包车上西装革履的留洋先生，穿着青布长衫的老学究，印度绸滚边开叉旗袍下露出一截子白大腿的女人全都急切的拿过一份报纸，在电车的发动声中啧啧的喟叹着。
郁婉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道旁一盏五星抱月样式的西洋路灯，闭了闭眼。一枚系着银链的小火镰从她的手中坠下，雕镂着繁复水纹的持把上嵌了一颗湖绿色的松石。火镰在空中左右摆动，良久，郁婉微微抬头，将火镰提起攥在手心，食指的指肚正按着绿松石上凹刻的“梣”字。
刘都督终究说对了一句话：“蒋梣年，狼子野心”
汽车的鸣笛声扯破人群驶来，一辆军用的别克汽车停在郁婉的近旁。身穿黄斜纹布军服，佩戴盒子枪的士兵从车中下来，跑到郁婉身边，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沈小姐，督军请您回公馆”
郁婉苍白着脸，冷笑着向汽车望去。蒋梣年两指间夹着一根吕宋烟，在弥散的烟圈中，倚在车窗前，金地肩章上的星徽明晃晃的泛出冷硬的光圈。郁婉咬着牙，收紧十指，火镰的镰刃斫进肉里，她却恍若未觉似的，只将沁寒的目光死死的注向那辆车，一字一顿的说：
“跟他回去？做梦!”
一
当时，沈先生携妻女从北平南下，毅然决定在西来城安家落户，就是因为这里遍地酒馆，新糟好的秫酒，米酒，扒开坛盖，那香气隔着条巷子都能醉到人的心坎里去。沈先生被酒香勾的迈不开步子，就用手杖指着一家酒馆前的髤漆牌坊，一边对那上面刻着的“童叟无欺”几个大字赞不绝口，“嗯，民风淳朴啊，真是民风淳朴!”，一边悄悄的拿眼睛睃着夫人。当时沈先生正值壮年，夫人会意却故意笑他：“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就是欺你一下又能怎样？”五岁的小郁婉正窝在母亲的怀里，看父亲碰了钉子后一脸欲言又止的尴尬表情，就将小脸靠在母亲的颈窝里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最后，沈先生一家人还是在西来城一个酒香四溢的小镇住了下来，小镇多巷子，一水都是灰瓦白墙，淡青色的飞檐，墙根处齐刷刷的攀着墨绿色的苔藓。夫人既喜欢这里的清幽，郁婉又喜欢城南老街前那条堰子河里咿呀咿呀摇橹划过的乌篷船，所以这一住就是十余年，沈先生变成了沈老先生，呢子洋服换成了棉布长袍，精致的欧式小手杖早改成肋下夹着的外文书，一切都在时间里悄然变化，唯有沈老先生的酒瘾这么多年来却依然如故。沈老先生既然不能在夫人的严密监控下公然去酒馆喝酒，就只能背着夫人偷偷的买了一坛子上好的绍兴女儿红，埋在银杏树的树根下。哪时夫人不留意，就拨开浮土，小心翼翼的扒开坛盖，拿着个竹制的酒提子舀那么一点子酒滋滋滋的呷上几口。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是被夫人撞见了，沈老先生吓得花白胡子都抖了起来，可神奇的是，每次夫人生气，沈老先生总有办法让夫人回转过来。
郁婉问沈老先生个中缘由。
沈老先生笑眯眯的拿出一封尚未写完的信笺，递给郁婉。郁婉一面看一面笑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爹，您这是欺负妈不看那一类的洋文新报，就公然抄袭人家沈岳焕先生的家书”
沈老先生捋着胡子大笑，“非也，非也，我姓沈，他也姓沈，我们这是家传”
信笺上的字迹未干，瘦金体写成的小字，有几行墨施的浓了，晕染的格外显眼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摘自《沈从文家书》，此文为军阀混战时期的架空文(1916~1926)，而《沈从文家书》与此文背景时间并不相符，纯粹是笔者为了文章效果结构而设计的，请看君见谅)
当时年少，郁婉只是笑父亲留洋多年，走过最远的路，看过最美的云，喝过最浓的酒，却愿意和母亲寻一处最平凡的地方，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平平淡淡的过完一辈子。后来许久，她才懂得原来那才是爱情该有的模样，不是在最好的年华里邂逅一场风花雪月，而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琐屑中辨味人间烟火。
至于蒋梣年，沈郁婉想，他是高处不胜寒，而自己之于蒋梣年，既谈不上风花雪月，又经不过人间烟火。所以许多年以后，当年轻的女学生千里迢迢的来拜访沈郁婉，企图从她口中得知蒋梣年——这个最富传奇色彩的民国第一军阀——的情史时，已经白发苍苍的沈郁婉坐在一把年头很久的老藤木摇椅上，摆手纠正道:“不，不是情史，只是一些残败的往事罢了”
如果可能的话，沈郁婉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遇见蒋梣年。时至今日，郁婉也总是疑心她真的没有见过蒋梣年，毕竟她都无法回忆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蒋梣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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