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父亲极其冷漠,他那冷如冰窖的眼神、屡次向我挥舞的拳头、因怒吼扭曲的面孔,常常闪现在我眼前,不可触摸的伤痛在心际蔓延。
我无法相信自己在淤泥里匍匐前行的日子,身为父亲的他权当无视,却会在梅雨季节里翻出那些“东躲西藏”的纸币,待天晴拿到河坡的荒草上一一晾晒,自己在河边捞捞鱼虾,等钱干。
那些钱浸透了淫雨有些边角已有腐烂的痕迹,有些虽然依旧完整但吹弹可破,有些沾了湿气长了毛,风一撩拨就会远远飞出他的视线,甚至不见。听说那次遭遇大风来袭,钱被风卷起老高肆意飘飞,他着急蛮慌地上坡抓了这张又追那张,最后剩下的也就寥寥无几,他挤紧脸狠狠地吐出三个字“天杀的!”
那年我生了岁新满月回家,本以为他做了外公会为孩子置办点见面礼,孰料他东推脱说没钱,西找借口说不会置办,我是既心寒又恼怒。最后他在二嫂的劝说下才给岁新缝了一件小棉衣。此后我便不再奢求他什么了。
一九七八年秋末,患了肝腹水的他面部浮肿,面色萎黄,腹部隆起像极了蛙腹,时常恶心呕吐,整夜无法安睡,曾一度出现了幻觉。
在他卧床不起的两个多月里,二哥整夜守护在旁,他屡屡惶恐不安指着窗外说有人要杀他,眼睛里闪现出畏怯的神色。二哥迫不得已拿了禾叉放在床旁,在他惊恐时顺手将禾叉向窗外乱捅一番。他高一声低一声地问戳到没有?二哥一声复一声地回答他戳到了才放心。
但往往停歇约摸一支烟的功夫,他又会看着窗外瑟瑟发抖并呼救起来。他一惊一乍的搞得二哥没有睡过一夜好觉,白天还要兼顾着下地,没多少日子便形容憔悴,折磨得象个棺材里走出来的人。
我深知父亲时日无多了,找一位叔伯嫂子长英借了五块钱回娘家看他。
踏进他那幽暗的小屋,一股浓烈的霉湿味和着刺鼻的粪臭味直冲我的鼻腔,幸好卡死的窗棂引来些小风,稀释点气味的浓度。
只见他双眼深陷面色萎黄、干枯似核桃般的脸和鼓起的肚子,唇无血色近乎是那惨白色,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我伫立他床前轻声说道:“我今日来看您来了。”
他看着很费力地启开沉重的眼帘瞥了我一眼,动了动身子“哦”了一声,面容痛楚冷汗涔涔,昔日的戾气荡然无存。我捕捉到他眼神里竟掠过一丝惊异又柔和的光芒,显然,他对我的到来是有所期盼的。
我艰难挪动他的身体把他扶起靠在墙头,他仿佛顷刻间又来了精神,开始异于往常的滔滔不绝,但掩饰不住脸上无尽的疲惫。突然他话锋一转道:“玉幺幺(他跟着侄子们叫我),你的那五块钱给我啦。”他直直地盯着我的荷包,好象等了很久。
我正放在荷包里的手陡地停止了捏那五块钱,心像突然被冰尖刺了一下,惊诧莫名道:“你哪么晓得我有五块钱的?”
“我看到了的,就在你的荷包里。”他笃定地说。
“你有透视眼吗?”
他虚弱地朝我笑了笑。
“你就跟钱亲,后人都不顾,除了大哥还有哪个沾了你的光?你的钱情愿让它烂,风吹跑你都不给你的儿孙,你是不留一点念想的。”虽然责怪着他,但我还是把钱拿出来递给了他。
他迅速地接了过去,像个孩子似的脸上顿现满足。说实话,钱的确是为他借的,但想起他以往的种种暴虐来,心头都是恨,五块钱,我可以买好几斤鱼肉,给孩子们买好多零嘴呢。但是一定得给,因为他是父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三日后侄子奔去向我告知他的死讯,说那五块钱掉在了床底,二哥捡了起来,我心里忽然一动。尽管是有心理准备的,还是会有些无法接受,曾经因他垒砌的心墙在慢慢坍塌,蓦然生出些不舍和心疼来,感觉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恨,或许他坚实的硬壳里裹着一颗孤独的心呢。
太阳躲在云层后,屋外雪扫墙根风刮窗棂。坐在他那冰冷无声的躯体面前,无法想像出他声洪如钟,震怒如虎的样子来,不得不慨叹我们父女情浅缘深。但我依旧是感恩他的,没有饱腹,哪来的成长,又何以,挑大梁?泪,一颗赶着一颗地往下落。
父亲是异乡人,死后他的很多侄子都来了,嚷嚷着要见大哥,这个非他亲生却为他养大的儿子,在父亲卧床的两个多月里不曾登门探望,惹恼了二哥,扬言不许他进门。
叔伯兄弟们从中翰旋,大哥才略带歉意的到来,看见我就是一顿埋怨,说我是个中间人该劝二哥放下怨恨让他送父亲最后一程。
他的话激怒了我,一改往日在他面前乖乖女的形象正色道:“大哥你今日不怪我为止,怪我就有话对你说。父亲抚你时才两岁半,抚你大,抚你脚蹬妻怀抱儿不是一把米两把米的事。你屋里一应的家俱是他为你添,那么大一张“月光床”分几次走几十里给你背回来。他何曾这么对过我们几兄妹?虽说他脾气不好你不喜欢,你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卧床两个多月你不曾登门,我都生气还哪么跟二哥说好话呢,大哥你就是做错了,你要承认!”他张大的嘴巴半天忘了合拢,一脸尴尬。
事后大哥跟人提起说我这张嘴缘何变得如此厉害,说得他哑口无言。我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父亲被安葬在了离二哥的住宅约一百米处的坟地里,他的生命从此画上了句号。
听说送父亲走后的当天夜里,有人潜入他那幽暗的小屋,挥舞着铁锹把地面的土翻了个遍,像庄稼地里土壤翻新一般直接可以种菜。所有的遗物都抖落在地,坛子罐子被挪了位张着空洞的嘴巴,坛盖被随手扔在了地上,坛子里剩余的辣酱附着在新土上,屋子里气味混杂难闻。
那是有人怀疑父亲把钱藏在了哪里,誓要掘地三尺,至于有无所获,我便无从得知了。
父亲走后,二哥看我一直住着土坯房,几次三番授意我把父亲的小屋拆了拉回去盖个砖瓦房。见二哥情真意切的样子,我执意要他作价,他也几番推辞之后开价一百五十元钱,我欠着。
过了几日我才和兵国去拆了房用板车拉回家,次年掀了土坯房,用父亲的两三千砖做了外墙,原先的土砖和平常拾回来的一块两块砖做了内墙,檩子、椽子、门是锯了大队的不成样的杉树凑合着用,买了些青黛色的瓦加上父亲之前屋上的瓦,勉强盖了小三间砖瓦房。
每每看到那砖瓦就好似看到了父亲,心疼之情便油然而生。他与杂草相依偎,偶有虫鸟路过,他兀自静卧坟莹里,听风笑,听雨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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