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我工作第一年的圣诞节那天，是一个工作日。我是从来不过圣诞节的，不崇洋媚外，且无生活情趣。但学生们过，明目张胆红红火火地过。每个课间十分钟，男孩女孩就会嘻嘻哈哈地把晶亮响脆的红苹果彼此送来送去。
那一天，满目皆是包裹着深红光润的红苹果的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纸。层层累计，高低堆叠，像是彩色花束。平时看起来素朴平凡的红苹果，那时俨然是居住在豪门富户的大家闺秀，被色彩纷呈的层层包裹衬托得高雅高级，蓬门小户的寒素荡然无存。
摆在桌子上的红苹果，被老师喝令收起来。孩子们不情愿又故意炫耀得塞在了衣兜里，桌肚里，蔫头耷脑的书包里。却还会露出彩色的端倪，让看到的人不由得心神浅浅荡漾。
课间的校园，简直是节日的乐园。苹果成了人缘好坏、交情深浅的符号。学生如是，老师亦如此。
根据办公桌上的苹果包装精美程度、苹果个头外观及数量，师生之间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谁受爱戴，谁不受待见，看看礼物，一目了然。有的老师办公桌上堆满了形态各异包装多样的苹果，有的老师桌上除了果香四溢，还有花香陪伴。学生心仪拥趸的男神女神，在这天都是精神饱满、气色红润。虽说圣诞和老师们没什么关系，但这天是学生们向老师袒露心意的一天。
我看了看周围同事的桌子，除了铺天盖地的作业本，就是喜庆夺目的苹果。我的桌子上，课代表刚刚取走了作业本，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顿时，耳际传来的“唉呀，我觉得孩子们买这些真是太浪费了，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一会儿，我还得给他们退回去，太多了。”这些声音在我空荡荡的大脑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清晰。我的桌子和我则显得醒目笨拙，与这片花果世界格格不入。
于是，整整一天的时间。我窥视着、偷听着，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害怕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可耻的存在。可能同事们不以为意，但自认为自己是整个办公室最大的笑话。一个没有收到苹果的新老师。多么失败！！
整个身体，仿佛就剩了耳朵的存在。它们竖了起来，忠实地竭尽全力地接收一切与“苹果“有关的只言片语。听身边学生来来往往，把大红苹果诚心奉给老师，互相鼓励打气。我还在暗暗期盼着，也许，也许中午、下午，会有灿烂的笑脸，带着他们的心意来找我。
阳光从办公桌上明晃耀眼迅猛一片，慢慢退却，只剩下桌头一角，还留有明亮的光斑一点。渐渐的，我的头越来越低，判作业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心里空落落的，整个人已然是一副空荡的躯壳，腊月的朔风在里面四散乱窜，张牙舞爪。徒然保留着强自镇定的外表，机械地无目的的找着事情去做。手不能停，一停，脑子就要胡思乱想了。
突然，一只白皙的小手托着一个大红苹果，把它塞到了我手上。“老师，节日快乐。”这是一个平时不怎么起眼的学生，有些女生们都梳的童花头，很多人都喜欢戴的金边眼镜。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她的笑容特别温暖，如早春三月的阳光，让我那冰凉透骨的麻木躯壳渐渐恢复了感知，找回了温度。
她的眼睛弯弯如月牙，那柔和的气息抚慰了我失魂落魄的心。她的个子很高，比我高半头。拿着苹果的我有点哽咽，眼角也湿润了，但我不好意思让学生看到我的窘态。我就使劲抱了抱她，她也很快地拥住了我。然后，又微笑着向我鞠了一个躬，离开了。
那个苹果包着大红的塑料纸，喜庆鲜艳，放在桌子上的一角。孤零零的，有点落寞。但又很有“落花人独立”的惆怅唯美意境。它伴着我，度过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放学。
夕阳终是不敌学子们的热情，败下阵来。各个教室灯光大亮，宛如白昼。这是节日，但也是无数个奋斗日子中的普通一天。学生们偶尔的放松休憩，是为了更努力地拼尽全力。
除了值晚自习的同事，我打算拖到最后再离开办公室。关注我很久的师父走了过来，她从她众多苹果中选了一个送给我：“沁欢，送给你。”
我看着自己桌子上孤零零的苹果，接过师父手里的苹果。眼泪完全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怎么这么失败？没有人认可我？还是说就一个？我很差劲吗？师父。”
师父是学校里最优秀的语文老师。每次上她的课，有种思想被按摩的感觉，温婉的声音，文学味十足的内容，总觉得时间太快，让人听不够。她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你呀，讲课很好，就是不会和学生相处。我得和你分享一个秘密。”
秘密，教书还有秘密？我睁大了双眼。
“每个教师的成长都是以一届届学生试错为代价来成就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师父停顿了一下。
“以学生试错？”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念一想，确实如此。
每一堂课都是不完美的，每次讲授总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因为没有办法重新来过，所以教学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一遍。对于接受知识的学生来说：一位新老师，带给他们新鲜和活力，反面则意味着传授知识技巧的欠缺和经验的缺乏。
“所以，对待教学，要“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你有一桶水，你的水怎么成为学生所拥有的？怎么去传递，怎么让他们接受？可以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吧？所以，永葆敬畏感，才会不断进步，也就真正能得到学生的尊重和感激。”
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师父看出来了，看出了我的骄傲自大。初入校园，我总觉得自己教学生是“大马拉小车——绰绰有余”，备课无功无过，重讲课轻纪律。无形之中忽视了对学生的引导和对知识的纵深的挖掘。
我以为学生是孩子。他们并不比成年人水平低，领悟力差。他们也能凭少年的直觉和多年学习的经验感知老师的状态，他们具备了自己独立的识见和判断。可能某些学生存在个人好恶，但真正的好老师一定会获得最广泛的赞赏和肯定。
苹果和圣诞节的真实意义，学生们并不看重。他们看重的是节日的仪式感以及苹果寄托的尊重和祝福。
可能早早地就选择自己心仪的包装，细心地配上色型合宜的丝带。然后，珍而重之地将苹果赠送给要托付的人。这苹果，就是学生的一份认可和感激之心。获得更多苹果的老师，一定是学生们喜欢的人。
“秘密告诉你了哦，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师父拍拍我的头，轻轻地走开了。
那两个苹果，我回家就吃掉了，就像要吃掉自己的自以为是、忽视学习一样，大口大口、不遗余力地吃掉那些缺憾，找到全新的自己。果子味道甜美多汁，大概是因为有善良和体贴、有关心和理解融于其中吧。这个圣诞节，我彻底实现了由学生到教师的蜕变。
接下来的圣诞节，再接下来的许多圣诞节，我可以从容地感谢学生的心意，且不需要通过接受礼品来证明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份量了。
因为我明白，用良心育人，用初心教学，是我人生路上最长久的责任和最甜蜜的经验。做到这两点，我就会收获如那两个苹果带给我的意外之喜、信赖和认可。
那两个苹果，将在我的记忆中熠熠发光，提醒我曾迷失的方向和走错的道路，警醒我不敷衍不虚度，迈出坚实有力的步伐，追逐有思想的梦，践行生命中的温暖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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