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只有长长的一间,从大门进去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天井的回廊下是一扇大的镂空的雕花木窗,木窗内不大的空间便是我家起居的地方。
我家隔壁是供销社,听母亲听供销社的房子原是我们家的祖业,我奶奶去世后,母亲离开家乡,进了父亲所在的机械厂,成了一名工人。
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国家精减职工,为了精减工作的顺利进行,父亲带头精减了母亲,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又回到老家。
其时老家的房屋已被供销社征用,一家几口只能挤在仅存的一间屋子里生活。
随着子女们的出生长大,房子就有点局促,母亲总惦记着收回供销社的房子,但直至我有了记忆,我们家还是挤在那间老屋子里。好在老屋有阁楼,阁楼便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的天地。
阁楼是用木板拼成的,前后的屋顶上各装有五六块玻璃亮瓦,虽然低矮,但光线却比父母的房间还要明亮。
阁楼的最高处支了一张床,四周低矮的地方便塞满杂物,比如各种坛子,还有大大小小的木箱。稍高的木梁柱上挂着一只大藤蓝,蓝子里装有许多线装书。
那些书原本是父亲的收藏,在父亲被关进牛棚,家里失去经济来源时,母亲曾让哥哥姐姐将父亲的藏书送至废品站换钱,等父亲放出来,也只从废品站里捞回那些。
这些书是哥哥姐姐们的最爱,每天闲暇时间都喜欢躲在阁楼看书,一呆就是半天。
我那时还不识字,喜欢跟在他们后头问东问西,被我闹烦了,他们就把看过的书丢给我,让我挑着书里的插图看。
我看不明白又会拿着书问他们,大姐会白我一眼背过身继续看她的书,二姐正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书较着劲,没空理我,只有哥哥会拿起我的书讲解。
这是青蛙王子,他脱下青蛙皮就能变成王子,那是铁道游击队里的游击队员,他们在铁道线上扒火车打鬼子……
青蛙真的会变成王子?那么大门口水塘里的青蛙会不会也能脱掉蛙皮变成王子?大约能变王子的青蛙也不是那些普通的青蛙吧。火车为什么会跑?跑得是不是同父亲的自行车那样快呢?还有火车真的可以扒吗?我可是连村子里的那台手扶拖拉机都扒不上去的。
一肚子的问号得不到解答,只能一面想着一面翻着,翻完了,有点索然,丢下手里的书,又在墙边的书箱子里面翻。
书箱里的书多是红壳面的,里面只有密密麻麻的字,不好看。最后终于找到一本全是彩色图片的书,认得第一个图片是五星红旗,其它的图片,花花绿绿的,看得让人莫名其妙。
哥哥说,书上的图片是世界各国的国旗图片。我不明白什么叫世界,但我还是觉得五星红旗最好看。
看腻了,便在阁楼上来回地跑,翻翻这个箱子,摸摸那个坛子,总希望有意外的发现。
那个圆鼓鼓的像啤酒桶的木桶里盛着晒干的红薯干,红薯干吃多了不喜欢。
木桶盖的锁环上套钉着一枚铜钱,铜钱倒是可以用来扎毽子玩的,可是那枚铜钱我怎么也抠不下来。
墙角放着的矮矮的坛子里面装的是花生,也是生的不好吃;高高的圆坛子里面,不是些谷子就是大米,那更是不能生吃的。
楼上翻得咚咚响,楼下的供销社里就有人要在下面喊:谁在楼上干什么?看弄得一屋子灰。
若是卖副食的赵叔的声音,因恼他从不给我糖果吃,便估摸着他的位置使劲地跺脚,听得赵叔在下面叫骂:哪个抽筯的?看我不上去打断你的腿!我就得意地嘻笑着下楼,溜出去了。
供销社并不大,柜台挨着墙呈U形摆放,进门左侧卖副食、糕点、杂货,右边卖布。两排柜台中间摆放的却是套着竹藤套的酒坛、酱油缸和装煤油的大铁桶,坛、缸、桶边都挂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带钩的洋铁筒子。
有人拿着瓶子打酱油,卖副食的赵叔便在酱油缸边选用合适的洋铁筒从缸里舀出酱油,倒在油拎(漏斗)上,酱油顺着油拎咕咕地流进瓶中,激起稠稠的泡沫,看着总让人担心会漏出来,不过那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买煤油的本村人多是端着油灯来,卖布的李叔便用煤油桶边的洋铁筒将油灯的肚子灌满,依着所用的舀筒大小算钱。
外村的则是带着瓶子来,付了钱也不立即走,坐在门边的板凳上,再让赵叔打来一小筒白酒,买几颗五香豆一边喝着,一边大声地聊些野闻趣事,听的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摇头叹息。吃完喝足也聊得尽兴了,就拎着油瓶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偶而也会有大婶们领着羞怯的大哥哥大姐姐来挑选布料,红的黑的鲜艳的素雅的,这个说那个布好看,那个说这个也不赖。
卖布的李叔便似见着亲人一般,满脸堆笑,殷勤地把她们选好的布料从靠墙的货架上拿下来,放在柜台上拉出一段,任她们拉来扯去地披挂在身上比划着。
这个好看,那个也不错,那就每样扯上一件吧。一旁站着的年青跟班就忙着付钱,姑娘便红了脸,扭捏着将李叔量好扯断的布料包好,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在某个大婶后面走出门去。
幼小的我喜欢坐在供销社的麻石条门槛上,看着里面的人来人往,偶尔也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颗糖果,虽然母亲从不让我拿人家的东西。
那时虽然混沌,却也知道那些姐姐是同行大哥哥的对象,因为村子里的大姐姐们的对象也会上供销社买糖扯布。
我盼望我家大姐也能有个大哥哥来给她扯布,我喜欢一大家子人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那种节日的氛围会让年幼的我快乐一阵子。
百无聊赖时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脑袋里偶尔会冒出一串串问号:为什么我就是我而不是别人?为什么那些姐姐不是我姐姐?为什么卖糖的赵叔不是我的父亲?许多古怪问题盘旋在脑子里却又不到解答,于是愈发地沉默着安静了许多,童年也就越发地孤独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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