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庄轶事之老好二娘

老好二娘，是江庄抗美援朝烈士槐尧叔的遗孀。人生得牛高马大不说，讲起话来也是粗门大嗓，搁村东头吼一嗓子，村西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好二娘性格豪爽，而且为人热情。谁家要是遇到伤心为难的事情叫她知道了，陪着人家掉眼泪不说，家里能拿出来的全都给拿出来帮补人家。为此，没少挨她婆婆骂。骂完了，她也不生气，哈哈一乐，该叫妈还叫妈。

她也看不得谁家吵吵闹闹，每天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鉴于她娘家姓王，于是江庄跟她同辈份的人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王老好。晚她一辈的呢，就喊她老好二娘。

老好二娘一辈子好强。

当年槐尧叔决定要上前线打仗的时候，他们的大儿子刚刚才一岁多，老好二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槐尧叔问她：

“家里的，我要是走了，我大我妈还有我们家一大摊子的事情就全靠你了。大哥大嫂他们一直都好吃懒做，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可我就是担心，你这还挺着个大肚子呢，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扛得住啊？”

老好二娘把腰板儿一挺，说：

“当家的，就我这块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去吧！其他的事，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放心打鬼子去！”

槐尧叔听了一把抱着她啃个没完。啃完了，才跟老好二娘说：

“王老好啊王老好，你是真好啊。我江槐尧好命呢，能摊上你这么个能干女人。”

但事实上，槐尧叔走了的当天晚上，老好二娘自己一个人抱着孩子躲在小两口自己的屋里哭得稀里哗啦。弄得她公公婆婆守在门口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时不时地骂槐尧叔：

“江槐尧啊，你个小炮子儿的，你个挨千刀的，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这兵也当这么久了，小日本都被赶走了，就不能在家消停消停？你他娘的倒是充什么能又去打美国鬼子？撇下一家老少，你就真能心安？”

他们不骂还好，一骂，老好二娘哭得更厉害。婆婆被她哭得着急，隔着房门跟上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你不说你能的吗？槐尧说走你就让他走了！走了你倒是别哭啊！没见过你这么当媳妇的，呜呜~~”

老好二娘一听婆婆也哭了，在屋里抹哧抹哧脸上的眼泪，把门一拉说：

“大，妈，槐尧是我放他走的，我不后悔，可是你们就不能让我难过一会儿吗？你们就别跟上添乱了，我哭完了，啥事儿都没有啦，你们也去睡吧。”

老两口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拿不准儿媳妇说话到底真假。老好二娘连推带搡把二老送回他们的房间，连声说：

“真没事了，真没事了，你们赶紧睡吧，睡吧。”

直到看着二老都爬上了床，老好二娘这才右转身帮他们带上门，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声抽噎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好二娘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江庄的人看到了，问老好二娘咋回事，老好二娘说：“嗨，别提了，叫蜜蜂给蜇了。”然后哈哈一笑，谁也看不出她头天晚上哭成了泪人。

和其他农村都一样，江庄人在相处过程中难免也会发生龃龉。邻里之间啦，婆媳之间啦，妯娌之间啦，等等。老好二娘最热衷于调停这些本来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江庄人因为敬重她是槐尧叔的媳妇，也还都卖她三分面子，哪怕之前吵得鸡飞狗跳，但只要老好二娘一开口，立马便消停下来。再听她唠叨唠叨，最终化干戈为玉帛。

但是有一回，她的调解却以失败告终了。

自槐尧叔参军走后，老好二娘勤俭持家，孝敬公婆，善待兄嫂，一个人干起活儿来，顶得上三个男子汉。因此，老好二娘颇受庄里人好评，几乎每个江庄人只要提到槐尧家里头的，都会竖大拇指，夸赞说：真不愧是叫王老好。

但是再怎么的，她也不过是一个人，有时候遇到个为难的事儿，还是不免要请到别人帮忙。特别是槐尧叔的大和妈年纪渐老，身体越来越差，生病的时候就需要多个帮手了。

那时候，老好二娘家南边不到五十米住的是槐尧叔亲堂哥江青尧一家。因为离得近，而且这个青尧人也实在，所以他们两家相处倒是比跟槐尧叔亲哥家还融洽。槐尧叔临行前也曾经交代过老好二娘，有什么事自己办不了的，就去请青尧哥帮忙。

老好二娘是个直性子，做事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找到青尧帮忙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客套话，就如同是一家人。而青尧呢，一来敬重堂弟槐尧舍小家为国家，二来怜惜老好这个弟媳妇一个人守着一家老小不容易，所以也是每叫必到，从不推辞，有的时候甚至把自己家的事儿给放下了，也要帮老好二娘。

一回两回无所谓，次数多了，青尧自家的女人心里却犯嘀咕了：这俩人，不会是背着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自己心里想想，到后来就会在青尧面前责问起来。青尧被问得多了，觉得心烦，便骂她：“你他妈的死女人，没事找事，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结果夫妻二人就为这没影的事儿吵起来，越吵动静越大，把老好二娘也给惊动了。

老好二娘一听是青尧哥家吵架了，那更得去调停调停啊，因此风风火火三步两步就跨进青尧家的门。一进门，便听到青尧家里的一边哭一边骂：

“你个老绝种，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还不许我说了？”

老好二娘心里纳闷，青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哪能做什么不要脸的事？一定是嫂子听谁瞎说什么了，真是！所以张开就说：

“嫂子啊，你可不能冤枉青尧哥，他可是个实诚人，从来不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

“哟，我的男人你倒是比我清楚啊。怎么的，我骂他你心疼啦？”

青尧家里的一听老好二娘为自己男人开脱，气更不打一处来，全然没了平常的客气，直接就把心里的怨恨抖落出来，矛头直指老好二娘。

“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老好二娘脸色巨变。边上青尧一见自己家里的说话这么不知轻重，本来就已经火冒三丈的他，腾的一下就冲到女人面前，狠狠踹了一脚骂道：

“我打你个老逼养的！让你不晓得好歹！”

这下可就更不得了了，青尧家里的就势往地上一躺，扯着嗓子嚎哭：

“好你们个奸夫淫妇，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吧？江槐尧你可看见了，这就是你女人王老好做的好事啊……”

动静闹这么大，把个四邻都给惊动了。大家很快便聚拢到青尧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节，青尧气的脸色铁青，抓起磨棍要把自己女人给弄死。

老好二娘一边掉眼泪，一边和闻讯赶来的其他庄邻一起拦着不让他动手。青尧家里的眼见自己当家的一副要要了自己性命的架势，越发心里委屈，索性躺在地上披头散发打滚放赖。那情景，实非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大家从青尧叔口中得知原委之后，集体都恼了，纷纷指责青尧家的无中生有。青尧家的原指望至少能博得一两个人同情，没想到大家一边倒的向着老好二娘说话，又羞又气，爬起来抓过自己家墙根的敌敌畏就要往嘴里倒。

大家见她如此，反倒更加生气了。先还有人第一反应把敌敌畏给抢下来，后来直接就有人嚷嚷：

“让她喝！我们江庄还没这么不讲理的！”

“王老好这么好的人你都能歪曲，不就无法无天的嘛，啊？！”

倒是老好二娘还帮着她说好话：

“大家就别说我嫂子了，她也是堵在气头上才会这样的。”

众人又纷纷批评老好二娘说：

“王老好，别的我们依你。但今天你这是滥老好，像青尧家里的这样的，就得好好治一治！”

青尧家的闹也闹过了，在大家的一片斥责声中渐渐也冷静下来，只是碍于脸面不愿立刻承认自己有错，便垂着头不再说话。大家见没什么事儿了，便拉着老好二娘各自回家去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老好二娘依旧还是那个老好二娘，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遇到为难事儿还是大着嗓门儿喊青尧哥搭把手。青尧家里的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有一回私底下向她道歉，老好二娘豪气地挥挥手：

“嫂子，只要你自己不生气就中，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

盼着大家都要好好的的老好二娘，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当年打小日本打蒋匪军都安然无恙的当家人，居然就折在了朝鲜战场上。

噩耗传到江庄的时候，谁也不敢去告诉老好二娘和她的公公婆婆。槐尧叔的大哥大嫂可没管，连哭带喊跑到二老屋头，说是二弟没有了。老头老太一听这消息，眼一翻，双双背过气去了。

刚从田里干活赶回来的老好二娘在屋外也听到了，但眼见这情景，连伤心都来不及，赶紧扑到二老面前，一边掉眼泪，一边掐二老人中，还一边指挥大哥大嫂赶紧叫先生（医生）。

江庄人眼见纸已经包不住火了，纷纷都赶过来，有人安慰，有人陪着抹眼泪。一时间，老好二娘家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浓重的忧伤。

老好二娘的公公婆婆到底还是醒过来了，但醒了便哭，哭到喘不过气来，又昏迷过去。整整两天时间，滴水未进。

老好二娘也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牺牲的槐尧叔，哭两个从此没了大的幼子，也哭自己当初真不该放槐尧叔走。但是眼下，她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吃奶吃饭，公公婆婆躺在病榻上需要照顾，捅破窗户纸的大哥大嫂眼见两个老人死去活来，生怕花钱还受累，不顾江庄人的指责，干脆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老好二娘来江庄是远嫁，她也从来不曾想过能得到娘家的帮助。里里外外，几乎就是她一个人，倘若不是青尧家里的帮着忙前忙后，早也累垮了。然而即便如此，老好二娘也还是瘦脱了形。原本高高大大的一个女子，两天时间仿佛成了个纸片人。

青尧家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着急，就在两个老人床头唠叨起来了：

婆婆急了，抱着刚出生的小孙子，又拉上大孙子，往老好二娘床前一跪，放声大哭：

“大叔大婶，你们俩就放心这么病着？槐尧死都死了，你们还打算跟去？要跟去就痛快的，别在这折磨弟妹了，她还要照顾你们两个孙子呢。你们睁眼看看她都成什么了？”

还别说，叫青尧家的这么一放狠话，俩老人还真清醒过来了。老公公哆哆嗦嗦跟老婆婆说：

“老嫚子，青尧媳妇说的对，我们不难为老二家的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死了不要紧，不能还坑了儿媳妇。”

老婆婆也点点头，忍着没再哭出来。老好二娘眼见得俩老人缓过劲儿来了，强忍着自己内心的苦，把饭端到床前。她一边招呼青尧家里的帮着自己给两个老人喂饭，一边波澜不惊地跟两个老人说：

“大，妈，我们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