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在中秋佳节之际献给我叔,祝他身体健康。
瑞叔已经六十有七了。他现在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着黄河以北那单调并干燥的阳光,一只手来回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瑞叔并不胖,甚至说,他年轻时在庄稼汉里面算是瘦的,直到现在老了也是一样。他的四肢并不粗壮,小臂的皮肤红红的,和红薯的表皮有点类似。圆滚滚的肚子是年轻时大吃大喝留下的,但这所谓的大吃大喝不过也就是比别人多吃几个馒头或玉米饼子的意味——正因为饿,才会不顾一切地把所有东西塞进胃里。
后来,他倒是不需要这样吃饭了,只是在那时候他参加的酒席变多了,黄土高坡上的高粱酒,烈而乏味,能在你喝出酒的滋味之前把你放倒在地,但对于那个时候很多为了白事而摆的宴席来说,高粱酒就是乡亲们的甘露。
啊对,白事,或者叫丧事,一般是有人过世时,为了送死者往生极乐,踏上一段地狱阴司的新旅程而举办的庆祝活动。
所以为什么瑞叔会时不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呢?很简单,他在这个痛并快乐着的典礼中出了人,很多人。
纸人。
(1)
故事要回到瑞叔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六十年代的晋中,在城市里,大家运动热情高涨。而村子里的生活却一如往日,大家日出前起床,带上两块饼子和锄头步行到各自负责的田地里,开始一天的耕种。下午时带着一身尘土回来,接受家中母亲妻子姐妹等女人对疲劳程度的检阅。
对于中国大地上的无数个庄稼汉来说,那些年的生活并无太大不同,因为轰轰烈烈的运动也是需要后方支持的,他们就是后方,不仅是所有有志而有为有才积极串联的年轻人的后方,也是无数麻木旁观者的后方,还是那些人民公敌的后方。
后方,就要甘于寂寞。
但瑞叔偏偏是个不甘寂寞的孩子。
他的生母,一位有着旧社会典型缠足的女人,常常用一口地道而外人难懂的晋中方言训斥他,大意是就你这熊孩子没个出息,这辈子和你那老不死的爸爸一样只能刨土,好容易参加个革命,结果大字不识一个,走的时候是个大头兵,回来的时候还是大头兵,枪都没带回来一条,打个兔子还得找篾条编篓子……
瑞叔撇撇嘴,他倒是想有出息,可是现在学也停了,家周围也没个工厂,若是像自己哥哥一样到大城市里学技术,修机车,四处串联搞运动……家里一帮老人女人喝西北风不成?
就说老娘的家里吧:她在旧社会裹了脚,没法干活,早年间辛劳落下点病根,现在天气一冷就腰疼;父亲年纪渐渐大了,身体也不好,干上一会儿活就咳嗽,却也只能成为家里目前唯一的支柱;自己的两个姐姐倒是手巧得很,可惜一个远嫁陕西,另一个留在这里也不可能包揽所有的农活,生得早,没赶上女人能上公立学校读书的好时候,现在去供销社什么的地方也做不来……
家中的生计总归需要男人来做的,这就是中国农村一千八百余年来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他的母亲才生了一个又一个,而也是因为这个,他被过继到了一位叔伯的家里,从此搬到了乡里的一块地上,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排了。
但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他也才不得不留在这个黄土遍天,遮住了远山和杨树的地方。
(2)
但瑞叔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在村子西头最不起眼的角落上,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房子差不多的小,也差不多的破,里面住着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人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是自闭,但他懂的很多,是旧社会上过学堂的文化人,他家里的书不多,但和连环画不一样,是瑞叔看不懂的那种——尽管瑞叔认得里面六成的字,但搁在一块就看不懂了。
他第一次因为打枣翻上老人家的墙头时,被吓了一大跳,以至于直接从墙头摔了下来。因为院子里有一个人,一个面皮苍白如纸的人,偏偏这个人打着腮红,穿着长衫,目光炯炯地看着刚窜上墙头的他。
他捂着屁股爬起来——农村的土墙也就不过2米来高,像他这种十好几岁的年轻人摔下来,屁股着地,那是绝不可能有事的——心理创伤除外。
心里又是怕又是骂,但刚等他抬起头,一个瘦削的老头已经站在了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刀,刀锋边缘在傍晚的阳光下射出一束冷冽的寒光,瑞叔屁股上的肌肉都缩紧了,脚趾在布鞋里狠狠哆嗦了两下。
“没事吧。”
“啊?”
老人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回了小院。瑞叔愣了半响,明白了人家并无恶意,似乎也没生他的气,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他那过继而来的父亲管教甚严,瑞叔心想如果这事让爹知道了怕不是屁股比现在要痛,于是慢慢走到了门前,打算和主人请个罪——最好能得到不会告诉家长,也不会向生产队告状的答复……
如是想着,待到推开门的时候,瑞叔张开了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夕阳下,老人借着一天中最后的余晖,正用一只细笔勾勒着一只纸人身上的衣衫,一笔下去,并无新添颜色,可是那水绿色的布衫却好似要飘起来了。他旁边还放着几个纸人的骨架,地上零落着细碎的秸秆、麦秆的渣滓,还有刚刚老人拿在手里的小刀——现在放在一个木盒里,由小到大有七八只,样式似乎还略有差异。
身侧院子中,是把他从墙头吓得失足的纸人,它面无表情地戳在院子中间,任由北风吹干衣服上的色彩。
老人描完一笔,回头看向门口,并未说话。瑞叔咽了咽唾沫,把身子挪进门里来,想打个招呼却又不知从何开始,最后只蹦出一句:对不起。
“道什么歉?”
“翻你家墙头。”
老人点点头,“还有事吗?”
瑞叔那本来活跃的头脑似乎都被老人带的锈住了,他想了一想,问:“你在弄啥?”
老人拿着笔指了指周围。这时他才看到院子的墙边还靠着一溜已经完成的纸人。
“这纸人……是用来烧的吧?”瑞叔继续问道。
老人皱起了眉,还是点点头。
“这么好看,烧了可惜呢。”瑞叔吞吞吐吐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看别人家办事,都是找人胡画些来烧,哪有你这个……好看,嗯,真!对,都没有你的真。”
老人听着,眉头展了开来。结果瑞叔又说了一句:
“但现在不是说不许弄这些迷信的玩意了吗?”
“没事了就出去!”
(3)
最后瑞叔也没有挨打,他爹对那天下午的事情一无所知,直到入土。
不过那是后话,瑞叔没有挨打,但老人被缠上了。
“所以你想学扎纸人?”
“对。”
“咳……现在不是不许弄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了吗?你学了作甚?”
“彭叔。”瑞叔露出一个属于农村少年特有的淳朴笑容,“那这几个村子办丧事时不还是偷偷在烧东西嘛。何况队里也说过,封建迷信要打倒,但群众的部分传统习俗……”
彭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他停下,“这东西学了没前途的。”他指了指家门,“你小子也不是不懂事的,我这手艺要传也是传给我儿子。”
“那……我没见过他呀。”
“你肯定没见过他。”彭老爷子摆弄着手上的纸牛,“他在城里上班,信科学,他看不上我这个。”说到这里,他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他说以后人死了,都是烧成灰,一个小盒子就盛下了,不用这些东西了。”
“那得烧多久啊!”瑞叔喊道。
“有一种炉子,把人放进去烧,一会儿就烧没了。”
“不是……”瑞叔有点着急,“那这个……”
彭老爷子抬起头,眼中的神色让瑞叔一下住了嘴,老人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三遍还是四遍,终于,老人开口了:
“你到底为啥想学这个东西?”
瑞叔舔舔嘴唇,“我不想种地。”
“种地多好啊,种了地才有工分拿,而且种了地,人才有饭吃。”老人伸出手指点了点手上纸牛的额头,纸牛愣愣地也没个反应。
“最重要的,种地,也不会犯错误。”
“彭叔,我喜欢这纸人。”
“这有什么可喜欢的……晦气的玩意。”
“我真喜欢!”
老人站起来,把纸牛摆到一边,然后走进屋里,很快他就回来院子里,手上多了一本线装书。
“这本《易经》,先去背了。背得出,学,不行免谈。”老人把书扔到瑞叔怀里。
“这个好说!”瑞叔咧着嘴,“我家原来有一本……”
“看过了?”彭老爷子眉头一抖,“等着。”他转身回屋又拿了几本旧书出来,“一块背了。”
“彭叔……学这个,读这些书干嘛啊。”
“不读算了。”
看着小伙子抱着一摞旧书落荒而逃的背影,老人嘴角牵起一丝笑容,又拿起了小刀继续工作。
(4)
约莫十个冬去春来——这岁月究竟几何,瑞叔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个不冷不热的季节里,彭老爷子也享受上了他操劳一生的手艺结晶。
纸和秸秆燃烧的火光映在瑞叔红彤彤的脸颊上,他看着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纸人渐渐皱缩、塌陷,噼啪作响,最终变成一堆黑灰。他想起了师父曾说的以后——那个人人都能被装进小盒的未来,到那时,人和这纸人又有多少区别?
同样是那个谈论过的以后——这会儿已经没有人上纲上线地管封建迷信的事情了,更没有人在乎你办丧事时烧了什么。彭叔的儿子抹着眼泪,走过来握了握他的手。
“谢谢。”
“应该的哥,你去休息下吧。”瑞叔看着这个陌生又眼熟的男人,只能客套地安慰几句。
男人从城里来,终究要回到城里。在那里他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他的孩子会和他一样继承父亲的知识和身份,而瑞叔,会继承这个男人不愿继承的,他父亲的知识和身份。
这几天,瑞叔的时间除交给了要烧的纸人、纸屋,还要筹措葬礼的大小事情,毕竟他已经是十里八乡在白事上最专业的人——尽管他年纪也不大,但他有个好师父,而他,用师父的话说,也算个靠谱的徒弟。
彭老爷子的棺材,是瑞叔亲自处理的——去集市买了新鲜的猪内脏,搅成泥,混合着石灰等物拌成腻子,均匀地涂满整个棺木,待泥浆干燥后再上漆,合棺时还要用这东西把棺盖下的缝隙仔仔细细抹上一圈。
用老人的戏言讲:这下就保证绝对不会埋个活人入土啦——即便活着,这么一遍下来也闷死在里面了。
严肃点讲,那些年地下水还很丰富,土壤里面湿气很重,不这样处理一遍,别说尸身,过上几年棺材都朽成一堆碎片,对于逝者来说,这下场实在不美,不美。
至于墓穴的位置,都是靠风水术寻找,当然,彭老爷子教的时候,是告诉瑞叔要以科学的眼光看待这个过程——这样才不会犯错误——你给人家定墓穴位置,结果一铲子下去打出个井眼来,恐怕要受皮肉之苦(被暴揍一顿),所以这部分知识一定要学好,现在怎么说的?这叫地质学。
瑞叔知道自己学的时间尚短,要说扎纸人,凭着自己的兴趣还学得七七八八,但这些需要经验积淀和理论支持的东西,自己还是一个二把刀。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洗了把脸,把彭老爷子留给他的书找出来,整理成一堆,放在了炕头。
(5)
瑞叔的手艺越发响亮了。
他也不满足于传统的造型——长衫、水袖、荷叶裙。他去看了城里西装铺子的版式,也找了各种类型服饰的图书,回来就照着临摹。瑞叔的家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粗细长短的秸秆,还有宣纸和油彩。
哦对了,纸牛纸马已经没什么人再要了,瑞叔现在最拿手的是扎大奔,老人生前坐了一辈子骡车,死后总该享受个轿车吧,靠骡子拖到阎王殿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
瑞叔的大奔,是每个顾客看了都说好的,恐怕他们掏钱时,也在幻想自己也能有上这样一辆方头方脑,徽标高高立在前面的大奔——当然,最好是真的,活着的时候坐的。
瑞叔有了妻子,是个朴实的女人,和他一样,没上过几天学,但村子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差不多都是这样,瑞叔就是看中她会干活——毕竟自己年轻时是个浪子,整天就是想摆脱土里刨食的命运,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知道了食物必须从地里长出来的道理。
媳妇来了,他们在院子里弄了个猪圈、鸡窝,又在集上买了猪仔和鸡仔,小院里种的菜也长势喜人,这种日子不知和瑞叔年轻时做的梦有多少差异,但现在他很满足。
特别是他有了儿子和闺女以后,就更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了。
瑞叔是个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他的工作就是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比这个世界好一点。但既然人人都希望亲人死后比现世过得更好,说明现世总是不能让人满意的。
看得多了,瑞叔就明白,现世并没有什么让人不满足的,因为若你不满足,也就永远不可能满足了,最多等到死后,让家人花钱由瑞叔这样的手艺人来给你置办一场满足的。
所以他很满足。
但也有一点让他苦恼,他儿子并不想接他的手艺。他劝过,也骂过,更实实在在地用儿子的成绩对比过……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
瑞叔有一阵子就经常坐在院子里,像平时一样摆弄着秸秆和宣纸,却会突然叹口气,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愣上一会儿再拿起来继续。
天要下雨,娃要去浪,由他去吧。
彭老爷子一辈子的本事,还不是只能在临死前凑合着传给了他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6)
又是几个春天过去,在某个即将热起来的日子,瑞叔的生母闭上了眼。
很平静,毕竟老人家已经九十有二,村上谁不羡慕,累了一辈子也该合眼了——好吧,后面这十几年老娘因为严重的关节病已经无法下床走动了,累不算,苦倒是真的,这下也算是解脱。
同时解放的还有瑞叔的姐姐,她有过丈夫,不幸没过上多久好日子早早离世了,女儿嫁了人就留在了外地,这个勤劳女人的后半生就全部寄托在了照顾老娘的大业上,这下也算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项艰巨而又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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