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初六,塔山街上的人就明显少了。
卖水果的老姜这一天特意将成箱的苹果摆在了摊子最显眼的位置。这些苹果和是他儿子小姜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去二百里外的山东进的。那儿的人家家种水果,家家都有冷库,果子一落地就被他们放进了冷库,然后随时随地准备将它们卖给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水果贩子们。老姜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多年前,老姜就在塔山街上卖水果了。虽说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但其实最早他不是干这个的。最早的时候,他是镇公社的拖拉机手,每天能比别人多挣二十个公分。那会儿他才十几岁,刚从镇上的高中毕业(这高中现在已经没有了)。当时上面拨给镇上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公社书记指名让他开,他技术好,人机灵,开起来比别人都省油。他那时最喜欢唱的歌是电影《红岩》的主题曲《红梅赞》: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这电影公社曾组织大伙集中观看过,他最喜欢里面的江姐,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姓姜的缘故,反正看完后他特别激动。他说老姜家的人就是骨头硬,旁边的人就都笑他,说他乱认亲戚,人家是江山的江,他是生姜的姜,江山和生姜,根本就不是一类啊。老姜闹了个大红脸,一生气想起一个在戏文里听到的人物来,谁啊,姜子牙。他说,自己不是生姜的姜,是姜子牙的姜,姜子牙是谁啊,神仙啊,辅佐周武王灭了商朝,厉害。所以说,他也是神仙的后代。
后来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制,公社也改成了镇政府,老姜就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去了。九十年代,他拾起自己开车的技术,在江苏、山东、河南等地跑起了运输,一辆辆印着“凤凰”的自行车拉过,一棵棵碗口粗的红花梨木拉过(海南来的,树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一件件款式奇特的服装拉过(后来才知道那是牛仔裤)。老姜成了镇上最早的万元户。
这样过了几年,老姜结婚了,有了三个孩子。有一年年底,老姜去山东梁山拉木头,一走就是四个月。为了赶在年三十前头回家,老姜将一车木头交给买主之后车轱辘连转都没打,就朝家奔去。在离家一公里差不多的地方,老姜眯了个眼,撞了人。一个早起捡大粪的老头从此失去了两条腿,而老姜失去了他几年来攒下的积蓄,和一颗走南闯北的心。
老姜从此再也不跑运输了。
不跑运输的老姜干什么呢 ?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塔山街周围的人靠街吃街,老姜的左邻右舍都是在街上谋生的,所以老姜和媳妇一商量,干起了水果生意。
塔山街其实不是一条街,是两条街。一条是十字街,另一条还是十字街,两条十字街共用一条南北路,看起来像一个“丰”字而少了那最长的一横。塔山街双号逢集,单号不逢集。逢集的时候靠北的十字街人多,不逢集的时候靠南的十字街人多。可要是遇到八月十五、除夕过年这样的大日子,两条街上的人都多。
年复一年的,两道街井然有序地交换着热闹和冷清,就像塔山街上人们的生活一样,年年都如此。说实在的,住在塔山街上的人心里对于自己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他们常说,住在街上多好呀,这里有王二的烤鸭,有老孟的羊肉汤,还有个新疆人做的兰州拉面。要吃要喝都方便,去哪里,两步路就到了。所以他们常常不愿意把女儿嫁到镇下面的村里,嫌村里的小伙子土气,不会照顾人。给儿子娶媳妇倒喜欢的很,因为村里的姑娘都下过地,能干活,伺候老的小的都十分应手。不像镇上的姑娘从小不干重活,爱玩,“洋心”地很!仿佛他们天生就需要被照顾,而忘记了其实自己家里也有两亩地。
两条十字街之间有很多店铺,每间店面都不大,紧紧凑凑的排在一起。有卖各种小吃的,包子,油条,米线,水饺。可那早起干活的人最喜欢的还是鸡汤配油饼。老板人实在,凌晨三四点起来熬的老鸡汤,喝的带劲,一碗是一碗。还有卖五金电器的,家里水管坏了、下水道堵了,到店里说一声,也给修。东十字街有两家书店,面对面开着,门前各有一块小黑板,一家写着“今日新到xx练习册,十元一本,预购从速”,另一家就写着“今日新到xx练习册,八元一本,预购从速”。虽然八元一本更便宜,但是有学生的家长还是选择去十元那家买,因为那家的儿子在本镇中学任教导主任,大家不得不去买。还有一家药店,门前镀金的牌子写着五个大黑字“塔山大药房”。有三间门面,看着比左边卖蛋糕的和右边剪头发的都要敞亮许多。卖药的老板原来是镇医院药房的护士,经常从医院拿药卖给别人,但是价钱比医院要便宜许多,后来干脆辞了医院的工作开了这间药店(其实是因为私自卖药被药店开除的)。他家现在卖的最好的是一剂治脚气的药,药方据说是自家祖上留下的,具体有哪几味药不知道,反正虽然治不了本,但效果还是有的。塔山镇是个农业镇,镇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每到农忙,割稻插秧常常赤脚上阵,地里什么都有,得脚气灰指甲那是常有的事。所以在逢集的时候,总有那赶集的农民顺带来药店买一剂膏药,晚上洗完脚,涂在脚趾之间,等药膏变硬,睡个一觉,第二天保管脚就不痒了。
老姜的摊子在东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不大,几个塑料水果筐子叠在一起,上面再搭两块木板就成了。起初,他只卖苹果,后来按节气也卖一些当季时兴的果子,比如夏天卖西瓜,秋天卖橘子,但是量都不大,老姜管这叫“配摊”。再后来,也就是现在,什么都卖了。荔枝、山竹、火龙果,葡萄、花生、焦糖瓜子,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他都卖。有一回,女儿小圆从外面拿回来一只榴莲,他听说这东西一斤要一百多块钱,舍不得吃,也给拿到了摊子上出售。放了一星期,最后被本地杀猪的刘大胖子买走了。刘大胖子这几年倒腾死猪赚了不少钱,看了新奇的东西也有底气去尝尝鲜。可是当他把这榴莲拿回家后,一家老小都降不住那股味儿,遂又给扔了。这让老姜在心里骂了刘大胖子好几天,骂他一辈子就是杀猪的命,上不了台面,享不了清福。
老姜在塔山街上卖了二十年水果,街上的人就都认识他了。一提到“卖水果的老姜”,大家就知道说的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老姜今年五十九岁了,常年戴一顶黑色呢子帽子,不管天气如何,总喜欢将手插进袖子里。他患风湿有小两年了,每逢阴天下雨膝盖骨就哆嗦,但除非疼得厉害,否则他是连药都不愿意吃的。他常说:都是一只脚插进桑沟里的人了,这点痛怕啥?再说,老天爷要收谁、什么时候收,那都是有数的,吃药?没用。你说这人,生病就吃药,好了就不吃,多简单的事呐,扯什么生死啊。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的是,老姜其实话不多。他在摊上的时候,总是喜欢靠在他那辆拉货的老五菱前面,看着眼前来来往往赶集的人。他摊子前面是个卖烤红薯的,右面是个卖煎饼的,不远处还有几个开出租车的。这些人没生意的时候就喜欢聚在一起,聊天气,聊闲话,聊新来的公社书记。他们聊天的时候,老姜一般不太接话。但他喜欢听,感觉这样日子过的特别快。要是看到有人朝自己这边过来了,他就赶紧问:“您要吃点什么?”那想买的人就会指着摊子上的某一样东西问道:“这个怎么卖的?”那不想买的人也会笑着摆摆手,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扔向别处,唯恐再生出什么误会。
对于那想买的人,老姜一般是直接给个价格,对方能接受,老姜就会把身体从五菱上挪开,拿起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这果子又脆又甜,今个早上才进的货,新鲜。”如果对方不能接受,老姜就会一直靠在五菱上,看着那人向别处走去,有时候也会说一句:“这个价还嫌贵,你到哪也买不了我这个价。”
老姜媳妇总是嫌弃老姜不会说话,这卖东西的嘴不甜可不行。但是老姜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说,这想买的不说话他也会买,不想买的,嘴皮子说破也白搭。做买卖,也是要讲缘分的。
其实老姜说这话,也是想为自己做个辩解。他也想嘴甜又能说,就像对面也卖水果的杜四一样,有的没的都能让他说出一朵花来。可是无奈他天生嘴皮子厚,说不了太多话。
老姜不会说话,他媳妇赵文英就把话都说了。赵文英只上过小学一年级,自己的名字至今都不会写。但是她这个人,嘴皮子比老姜利索多了,是村里顶能干的人。她卖东西特别热情,有妇女带着孩子来买的,她总要塞给那孩子一根香蕉或者两个橘子。有那赶集口渴的,不管买不买水果,她也要给那人削个梨子。所以很多人买水果是冲着赵文英来的,她帮忙挑的西瓜总是甜的,苹果总是香的,什么果子总是要让她来挑拣一番才放心。所以老姜在摊子上的时候一天卖一百斤果子,赵文英能卖五百斤。
所以这二十多年,他们这水果摊子的生意还算可以。他们用这个水果摊子养大了三个孩子,迎来了两个孙子。
现在老姜夫妻俩比以前更忙了。除了带孙子,还要每天去东十字路口的水果摊子上帮忙卖水果。说是“帮忙”,因为这摊子已经不是他们的了,摊子现在是他们的儿子小姜的了。
小姜初中后,出去打了两年工。他为人老实,和老姜一样不善言辞,在外面被一个淮南来的小个子工友骗走了一万块钱。小姜不甘心,在工友住的地方守了三个月,一无所获。小姜三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老姜急了,一个人坐火车,跨越两个省,花了一个星期找到了小姜。老姜说,从此你就跟着我和你妈卖水果吧,这个生意,发不了财,也饿不死。
所以现在靠在老五菱机身上的是小姜了。
小姜也娶了媳妇。他媳妇和旁边卖煎饼的杨曼丽特别投缘。常常是早上摊子一摆好,她们就坐在一起聊天,聊得别人来买东水果都不知道。
有些老熟人慢慢就不来了。
赵文英见了,直摇头:“就没见过这样卖东西的!”
小姜管不了媳妇,自己做买卖也不行。有一次,有个开宝马的来买水果,等那人远去,小姜突然想起那人原来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小姜不知道那人刚才有没有认出自己,他看着远去的小汽车,希望答案是没有。
镇上的城管说上面要来检查卫生,三天内街道不准摆摊。小姜回家里躺了三天。三天后,小姜对老姜说,他不想干了。
他想去打工,去跟表哥学装修,去北京卖豆腐,去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干这个了。
老姜和赵文英轮流劝小姜,小姜还是不为所动。赵文英气的大哭:你就作吧,我看你也不是个有本事的!
两个孩子交给儿媳妇,老姜和赵文英又回到了摊子。老姜还是不太说话,话还是都留给了赵文英。塔山街周围新建了几个小区,下面村里的人纷纷在镇上买房子。老姜和赵文英有了许多新主顾,他们喜欢吃赵文英挑的瓜。
小姜有时也来,他没有去打工、去跟表哥学装修、去北京卖豆腐,他在镇上包了二十亩地,种大蒜,种菜花。他说,经济不好了,不能紧盯着一种生计。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塔山街上新开了一家超市,每天下午四点后,里面的水果就有减价促销。
镇上说要创建文明城市,街上不准摆摊。这次不再说三天,每天出摊时,老姜都要和前来赶人的城管吵得不可开交。老姜说了许多话,气势汹汹。
镇外唯一的大桥翻修一年后又成了危桥。来塔山赶集的人少了,来老姜摊子买水果的人更少了。但他也没有时间听卖红薯的和开出租车的人闲聊,因为卖红薯的骑着他的三轮车去了邻镇。
老姜对赵文英说:过去苹果卖五毛钱一斤,能挣钱。现在卖五块钱一斤,挣不到钱了。你说怪不怪?
赵文英手里攥着一把瓜子,白了老姜一眼:卖东西就卖东西,哪想的这么多。
赵文英今年过五月就满六十了。
这一天,她让老把成箱的苹果摆在摊子最显眼的位置。这些这些苹果是她儿子小姜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去二百里外的邻省进的,已经放了很多天了。这些果子都是冷库里出来的,不能放。再不卖出去,就只能削价处理了。
而她知道,塔山街,过了初六人就明显少了。
等过了正月十五,人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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