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石滩/
村庄的东边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汇成一个池塘,中间架起一座石桥,圆拱形。水中凸起一块圆滑的大石头,岸边长着芦苇,随风飘摇。
母亲说,我在婴儿时期的衣物,她皆是拿到这里来浣洗。我的印象中,也有母亲带着我到这里洗菜的记忆。
是在黄昏时分,远处牛在悠闲地吃草,夕阳将天边的云霞晕染出一片绚烂,霞光落在母亲的脸庞上,红彤彤的。
我站在岸边,看着母亲小心地将生菜,油麦菜,空心菜放入水中,蔬菜在水里拨弄,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洗完菜,母亲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池塘里的水蛭,是我幼时十分惧怕的东西。我从祖母口中听到关于它的传说。水蛭本是一只老虎妖,吃了女孩的外祖母,再假装成外祖母的模样到女孩家里来,又吃了女孩的姐姐。
后来,女孩发现了老虎妖的真面目,设法将它的头发缠结在床上,使它无法动弹,出门找人来用锄头将它砍成两半,扔到野外,上半身变成蚊子,下半身变成水蛭,皆是嗜血的生物。
池塘周边是大片的田野,人们在那里种上水稻,番薯,芋头,荔枝,龙眼,芭蕉。那个年代的人们以耕作为生,早出晚归,辛勤劳作,脸上挂着憨实的笑容。
后来,人们生活渐渐富足起来,有了自来水,不再到池塘里洗菜,浣衣,引水灌溉。那里开始长满水草,堆着大包小包的垃圾。水不再流动,几近干涸。它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我也早已过了惧怕水蛭的年纪。
可我仍记得那个池塘的名字,叫石滩。
/人和食物/
在夏天,豆腐花和西米露是常吃的食物。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戴着白色沿帽,身材细瘦,隔上三五日便会看见她推着自行车来到村子。车的后座上搭着支架,两端有两个大容器,分别放着豆腐花和西米露。路过家家户户的大门前时,她便拖长了声音吆喝“豆腐花~西米露~”。
孩童从父母手中得到一块钱,捧着一只大的不锈钢碗,兴冲冲跑到门外,去买心爱的食物。有时候等不及女人来到自家门前,远远听到她的叫卖声,便直接跑到邻近人家的门口去。
幼时看见西米露,心里总是生出欢喜来。一颗颗晶莹饱满的粒子,圆滚滚的,看起来十分可爱,吃到嘴里,嫩滑而有嚼劲。如今再吃西米露,我总感觉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也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比起西米露,我那时更爱吃的是豆腐花,白色的块状物被盛在碗里,淋上一层冰糖水,将糖水和碗中的豆腐花搅拌均匀,舀一勺放入口中,柔软细腻的触觉在舌间缠绕,清凉甜蜜,仿佛周身的暑气也尽数融化了。
还有一种条状食物,叫“糖胶”,乳白色的表皮,很有黏性,包裹着炒过的碎花生,糖块,和一些其他的馅料,口感香软甜腻,小孩子总喜欢吃得甜。
最好玩的是“扯糖胶”,因为“糖胶”极具韧性,可以扯得又长又细,像绳子一样,年纪小一些的孩童甚至扯得手臂都伸直了,“糖胶”也不会断。
卖“糖胶”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看上去老实憨厚,叫卖的时候手里摇着拨浪鼓。除了卖“糖胶”以外,他也卖那种小袋包装的彩色糖果。
后来,在村子里没再看见他走家串户的身影,听人说是得了癌症去世了。而我也没再见过那种食物,向后来认识的人提起,没有人听说过它的名字。
有些人,有些事物,注定会在时间的奔流中逐渐消失,但它们,会在心里留下印象。
/社戏/
村庄在每年的七八月会请唱戏班子来演戏,有时是粤剧,有时是涯戏,还有木偶戏。演粤剧的时候看的人最多,场面热闹非凡。戏台设在村子中心的位置,用竹子搭建起高高的戏楼架,挂满重重叠叠的帷幕。
傍晚时分,人们吃过饭,洗了澡,老人和小孩便拿着小板凳出门看戏去。大人一般都会先留在家里,干完家务活再去,那时候戏已经演到中场了。
在戏剧开演之前,孩子们跑到戏台后面看戏子们化妆。看戏的多是大人和老人,小孩一般不在乎看戏,只是喜欢这热闹气氛,绕着戏场子转悠,或者是让父母给自己买零食吃。平日里一些家长是不轻易给孩子买零食的,但是逢年过节或者是演戏剧的时候,就会格外大方。
戏台附近有一间零食铺子,托了戏班子的福,这段时期店铺里的生意也会特别好。老板是一位留着长白发的老爷爷,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他在家中排行第五,所以我们都叫他五爷爷。因了他那一头长白发,我和小伙伴们那时私下里总在议论,他会不会是天上的神仙。
外面的人也会进到村子里面来摆摊,卖的有糯米鸡,甜玉米,虾公饼等。成人以后才知道,虾公饼是家乡特有的食物。面粉,葱花和水搅拌成浆,放上带壳小虾放油锅里炸至金黄,吃的时候撒上辣椒粉,满口酥脆鲜香。
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虾公饼,记忆犹深。
我已经许多年不曾看戏,记忆犹深。
/采药/
小时候有一次姐姐扭伤了脚。祖母带着我出去给她采药。带上草帽,镰刀,锄头,竹篮,从家里向东边走,经过八婆婆的家,绕过一堵破败的泥墙,附近盛开着大片艳丽的杜鹃花,祖母在此处用锄头挖掘姜黄。
穿过幽深静谧的山林,来到土地庙。庙里放着香炉,积满香灰,人们常来供奉。庙前生长着一棵大榕树,枝干粗壮,绿叶茂密。用镰刀割下几把榕须,放进竹篮里。
从土地庙往远处看去,隔着矮小的灌木丛林,是大片开阔的耕作田野,种着各种庄稼。我与祖母走到一片潮湿的农田。祖母让我待在路边,她卷起宽大的裤管,小心踏进田地,挖掘出田基黄,那种长着黄色小花,叶子尖尖细细的植物。
天空碧蓝如洗,迎面吹来清凉的微风。鸟叫声,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传至耳边,如同享受了一场听觉盛宴。接受着大自然给予的恩惠,心怀感恩。
回到家中,将采来的草药从竹箩中取出:姜黄,榕须,田基黄,鹅不食草,松针,石兰,松筋藤,剥骨消,刀鼓枪,娄钳,菠子藤,鬼甘刺,卢基结。清洗过后,一一放入瓦锅,加水熬至沸腾,烟雾袅袅,药香味缓缓散开,只觉得心神安宁。
那时采回来的草药被我用手机拍下来,至今保存在网络空间的相册里。那是我与祖母的回忆。
/我们家/
春天,门前的荔枝花开满枝头。祖父细心减去多余的花蕊,等待它长出硕大的果实。祖父是人民教师,懂得如何培育祖国的花朵,栽培自然植物亦是得心应手。
夏天,停电的夜晚,在门外铺一张凉席,我与姐姐弟弟躺在上面,睁着大大的眼睛。祖母摇着蒲扇,缓缓给我们讲述那些遥远而古老的故事:牛郎织女,吴刚伐桂,杜鹃啼血,葫芦宝鼎……天空布满耀眼星辰,月亮皎洁如水,我仿佛能看见那棵月桂树。
秋天,凉风习习,幼时的我习惯扯着姐姐的衣角到天台上去,看鸭蛋黄似的夕阳落下山头,天边是橘红色的晚霞,有时候飞机飞过,穿过层层云霄,留下一条雪白柔软的轨迹。
冬天,屋外寒风凛冽,在屋内烧炭取暖,煤炭烧得旺,火红一片,中间能看到金黄的火光,炉边放几颗番薯,烤熟之后把沾了灰的皮剥开,满屋子都是番薯的香气,扑鼻而来。家人围坐一团,看着晚间整点播放的电视剧。
过年是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春节前几天,祖母和母亲在厨房辗转,亲手做点心,是用芭蕉叶裹着的糯米团子,包着椰丝,糖,花生等馅料的会更好吃一些,不包馅料的则可以存放得时间更长一些。春节期间,父亲给我们买烟花,点燃之后,发出绚烂的光彩,尽管只有瞬间,也觉得美。
我上学之后,常常搬出桌子椅子,到门外去写作业。父亲从外面工作回来,开着摩托车,我总能识别出他车子的声音,那时不同于别人的。幼时的我怯于同父亲交谈,尽管内心怀着一种渴望。直到成人之后,才渐渐敞开心扉,彼此之间促膝长谈。
成长给人带来许多变化,但家人之间的爱是流淌于生命之中的甘泉,温柔如初,让我越来越懂得感恩。
/玩伴/
有三个和我同年出生的女童。我与她们分别于农历的一月,二月,四月出生。我是二月初。另一个是二月末。
彼此结伴一起干过许多事情。到野外采摘野果,掏鸟蛋,捕捉昆虫,常被攀爬的大树枝干被摩擦得光润圆滑。向父母要来一块几毛钱,到零食铺子去买猪油糖,辣条和大头冰淇淋。暮春时节到空旷的田野上放风筝。
后来,我们开始上学。彼此差异渐渐突显出来。我与四月的学习成绩好,两个人关系更加亲密。一月是活泼爽朗的女孩,我们都喜欢她。二月末是与我们三个都不相同的人。读完初中后,她辍学,不知去了何处。我们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也并不尝试同她取得联络。一月后来去念了职中,两年后做了一家快递公司的客服。四月和我一样,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食品化验师。对彼此的了解,并不再深入。
有一年春节我回去同一月,四月相聚。见面时,回忆仿佛停在时间的前端,不再游走。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话可说。我们都已经拥有各自生活的圈子。相异处处皆是。年少时的感情已经发生变化,那是一种规律,我们已经察觉,理解,并且接受。
如果回忆还在那里,干净,纯粹。或许,不应该慌乱触碰,让它受了惊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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