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那一片落叶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18-12-18 14:01 被阅读3次

安平,你说的,给我做一世长工,为我种一辈子地,这院子永远有你清扫。你把那些好看的花种满房前屋后,种在我晨起暮落的日月里,让我像住在公园里一样住在花海香雾中;你说,要我做你不老的公主,你用你能想到的浪漫把我向幸福的路上带。

有阳光的日子,我们一起看看月季,闻闻茉莉;寻香而来的蜜蜂唱着曲儿采蜜传粉,蝴蝶以它无可挑剔的美,当着跳芭蕾的蜻蜓的面,在阳光下炫耀它的花衣。岁月静好,人间有味是清欢。我们坐在老槐树的阴凉里喝一下午茶,偶尔对视,不说话也好,任凭枝头的麻雀儿多嘴多舌,眯在窗台的老花猫伸伸懒腰,还是一声不吭,又懒懒的睡去。院子里的果树,春天花满枝桠,每一棵都盛大开放,热闹的像是皇帝的女儿出嫁;往事如昨,你曾许我一生烟火无忧,许我心在闲处看闲云。而这一切,这一切忽然间成了昨日的梦幻,这空落的院子,如同一座露天的坟墓,我以无魂之躯游走在昼与夜的是非间。你食言已经三十年了,我不怪你。人强,强不过命,老天爷叫你,你就走了。我们还未来得及好好相爱,还未来得及把情话说完,有许多的未来得及,从此便彼岸花开,生生相错。

你一走,留下我世间孤单,留下我飘蓬无依,我不怪你。我们的家也荒芜了,只剩下一棵老枣树,在春去秋来中向风诉说自己的世态炎凉。只有它在无数个年年月月里,用它那卑微的米花,向我打招呼春天来了。可是,春天来了,岁月积淀的尘土太厚,春风在一声叹息里兀自熄灭。

想起你,我已经没有眼泪,也不再悲伤。如同身体的痛是固有的,久了,麻木了。三十年能斑驳多少记忆,该腐朽的也腐朽了。佛说,三十年一世。你与我阴阳相隔也整整一世了,这一世,你没了,我也没了,劳燕一样的每天为孩子们奔波吃穿。我也兑现了你的临终嘱托,你用最后的力气攥紧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把三个孩子养大再嫁人。三个孩子是我的心肝肺,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一个个另立门灶。负担没了,目标没了,我也被掏空了,人生也没了方向。时间坍塌,空间坍塌,信念坍塌,当我回过神来看自己时,我以为用三十年的苦难把你给忘了,可是没有;我用眼泪把你的肉体埋入黄土,用爱你的心,把你的灵魂藏在我内心得最深处。

你在我心智混沌时醒来与我说话,我抓不到你,缥缈的我也抓不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毁灭,是走在毁灭的路上,而没有一个毁灭的终点。

忽然发现三十年的蹉跎,换来一身尘土,两手空空。曾经满怀希望的孩子们,只是虚妄的梦幻。长大的燕子都飞走了,只有我在空巢里怀旧。

一个女人最怕的是夜,夜里有许多的不确定性。栖息在树上的乌鸦,被墙头上凄惨的猫叫声在梦里惊走;门缝里射进来的绿色的鬼光,把墙角的夜鼠吓得不敢挪步。其实我是不怕鬼的,也不怕孤独,也不怕寂寞。我不怕变成人的鬼,只怕变成鬼的人。恰恰在这村里就有几个这样的人间鬼,时常在夜里出来披头散发。

三十年的贫困摧残,我整个的情感早已木质化,以活着的形态死去,以死去的形态活着。没人知道,我也是在你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死的。

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提心吊胆,白天村里看上去衣冠楚楚的人,在黑色的夜里现了原型。有本家的,也有外姓的,在夜深人静时,他们时常从敲门到踹门,从小呼到大嚎。我真想打开门冲出去,拿砍刀把他们重塑成人。

在夜里,在无助时,才会看清人性的丑陋,才会明了世间的善恶。你根本不明白,白天还是好好的人,到了夜晚一个个猪狗不如。当他们气急败坏时,开始损坏我的名声,损坏我种下的庄稼,麦子,玉米,棉花,都是他们发泄的对象。最缺德是,在一个夜里把我房前的草垛给放了火。一把火,在夜色里燃烧,在我心里焚烧;烧红了夜空,烧亮了室内的黑暗。那一刻,我坐在火光里,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的喊叫。烧吧,我说,连同房子,连同我,连同整个村庄也好,一起烧掉,化为光,化为灰,化为烟。就这样,几个王八蛋变着法地整我,让我无法在村里生存下去。我知道是谁如此缺德,可又能怎样呢!邪恶在风口上叫阵,卑鄙在阳光下撒泼。法律与我相隔是那样遥远,我怕我走不到法院的大门就会气绝身亡。我在耳顺之年,没有力量与这几个缺少人性的东西抗争,我也没有力量与丑陋的人性抗争。

你说,把孩子们养大了,该走就走。孩子们是大了,都飞走了。大女儿日子窘迫,她没说,我也知道她养不了娘;小女儿被骗子骗了个负债累累,她说,娘啊!我也实在活不下去了,你怎么办?你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儿女能指望就指望,指望不了就听天由命。儿子呢,心也挺好,偶尔地回家看看我,当他背着媳妇,把一两百元钱从袜子里掏出来,偷偷地递给我,我接在手里,手里攥的是火,是带刺的苍耳,是儿子的懦弱,是人间的苍凉。当娘的心疼的,像是刀割,像是剑刺。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地活下去。年老的房子沉默不语,破旧的家具声声叹息,没有人性的无赖们恶言恶行,冷漠的人情世故,淡泊的亲情,哪一样又值得我留恋这个世间。如果老天爷今夜把我带走,就像带走你一样理所当然,我情愿。思念是那么重,死亡是那么轻。

无论是三月还是四月,都是万物歌唱的季节。草木染色,花香四野。而我对于季节的变化,只是服装的棉与单地更替,我的内心积霜太厚,积露太重,春风春水从门口怯怯地一探头,便抽身绕道而行。我不能左右自己,找不到安放灵魂之所,日出昏昏,日落昏昏。

今天大姐带老马过来,为的是医好她的心病。自孩子们纷飞以后,我成了大姐唯一的心事。我喊她大姐,她是我这世上不是亲人的亲人,除却大姐之外,我的生死如同门口那株狗尾巴草,它的枯荣根本不能说是秋色风景。生命实际上是无意义的,它的意义只存在于---在乎你的人的心目中;在这世界上没有在乎你的人,你跟谁谈生命意义。活着是一株草,死了还是一株草,你曾不了春色,也减不了秋韵。

大姐心疼我,把老马介绍给我,按她的话说,就是在这苍凉如水的人间,找一个心疼我的人,找一块能供温饱的土地,让我不至于饿死。

老马比我大八岁,看上去与我相仿。岁月是最优秀的匠人,它依据你历经的风霜为你雕刻。把我雕刻重一点,把他雕刻轻一点,大姐说缘分就这样,这样你们才刚刚好。

老马是退休教师。到这儿他不见外,饭是他做的,其实食材也是他带来的。他说,你们老姊妹俩说话,我下厨。他不多言,似乎憨厚,接近七十的人,脸上半分书韵,眸里半分羞涩。我对他没有感觉,说白了,我对所有的人没有感觉。我的青春在三十年前打开过,我的生命在三十年前就凋落了。三十年的尘土,三十年的风霜,一个路人是无法消融的,是无路可抵达内心深处的。他是个路人,我们只是在生命的最窄口相遇,相互看一眼,各认取一个方向,今生再不必相逢。

送走老马,大姐问我怎么样。我说,我身上的尘土太厚,他用一池水墨,洗不净我半世风尘。

我知道,我能打发走老马,打发不掉大姐,而大姐偏偏认定老马就是我生命中的稻草,是医治她心病的良药。我说姐,我累了,我背不动一份感情,驮不住一个拥抱,让我在秋风里度尽风烛残年。姐,我就是那水中的浮萍,我从哪儿来,我又飘向哪里去。如果姐的眼泪能度我,我愿在姐的一滴泪里化作青莲,来世开在姐必经的池塘边。姐,你要认的我,那朵莲花曾经是你心疼过的妹妹。

我关闭的心扉挡住了春风,没挡住老马一次次地打磨。他住在镇上,与我相隔十里路。他一步步来回丈量我与他的心与心的距离,他说,我来一次总要比上一次与你相隔近一点,我愿用一千次地奔波,迎一场桃花盛开。

他送给我一面镜子,嘀咕道,一个女人咋能没有镜子,没有镜子的女人,心里必定落满灰尘。他把镜子挂在墙上,喊我,你过来照照,照照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一朵桃花。

那一刻,我觉得好笑,即是桃花,也是残花。我站在镜子前,止不住眼里的泪。多少年了,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看到自己。我看不到我,会把我忘了。忘了我,才能忘了我心中的伤痛。

镜子里的我,一脸风霜,一头风霜,我看不到桃花开,看到的是秋风萧萧,看到的是落叶分分。老马指着镜子里的我,你认识她吗!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认认。在陈年旧事里把她找回来,给自己一个春暖花开地交代。

有了花香,也就有了蜜蜂,有了蝴蝶,有了蜻蜓。老马把房前屋后,又种满了花花草草。那天我与他去地里看庄稼,棉花被缺德鬼拔了几十棵。老马气地大呼小叫,看他那心疼的样,我说,你应该感谢他们。老马愕然。如果没有这些坏蛋,我不会接受你的,是他们把我向你面前推了一把。老马笑了,说,改天我请他们喝酒。

大姐电话通知孩子们,告知我与老马的事。孩子们回来跪在我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他们的不孝,哭娘的不易,哭着问我能不能不走。

六十岁的人,不是自己要走,是命运把我放在了风口,我就是那落叶,终究会飘落到什么地方,终究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我没有选择的力量,只能任风吹,直到风也吹不动了,我也就得一世安息。

按照风俗,我要在村庄的梦境里离开,如夜晚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凋落。今夜无眠,我等老马过了子时来接我。所有等待的时间都是漫长的,寒夜里的寂静啃噬着我的灵魂,我的内心愈加空虚迷茫。青灯孤影,没有人与我送行,没有人与我相伴,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凉,用撕心裂肺地哭声,回答安平在我青春时娶我的唢呐声;用悲怆地哭声告诉安平,我将在生命的灯熄灭时,归来相伴长眠。

老马来了,说外边飘起了雪花。

在我经历了无数劫难后,苍天赠我一场出嫁的雪花,慰藉我半世凄凉。我回转身落锁的那一刻,再一次叮嘱安平:“如果有来生,我愿化作一株昙花,开在须弥山上,你要做我来世的韦陀,记得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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