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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坤是我见过的,最皮的一个人。
我们相识于工地,在我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有人骂他是大黑皮,他就笑着说:“比我黑的人多了去了,你没见过而已。”
有人说他是个屌丝,他也嬉皮笑脸:“成为屌丝容易,但承认自己是屌丝却需要勇气,这份勇气你有吗?”
“没有就别逼逼,哈哈哈。”
-2-
有天我问他老家哪的,他非要先问我哪个城市的。
我只好先说:“考的大学在南京。”
“喔,南京哇,大城市,了不起。”阿坤不说话,开始点一根烟,默不作声。
“你呢?”我问阿坤。
我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看着他那沾满灰泥的裤脚,脖子上的黑渍,穿了好久的破运动鞋。
心里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追问过多了。
别人不想提起的事,自然有原因,又何必强求。
我刚想说话。
“我说我家在上海市中心CBD,你信吗?”阿坤看着我。
“我信。”我点头,心里燃起好奇。
“傻逼,这种话你也信哈哈啊。”阿坤指着我,大笑。
说完笑着离开。
烟头也不忘带走,扔进垃圾桶。他总是这样,说话皮里皮气的,不想回答的问题绝对不会回答,但也不仅仅是嘴上。
行动上更是如此。
-3-
我们七月一号认识的,一起干了一个月,八月一号领了工资。
工地的狗哥跑过来说,你们在这工作,都是我照顾的,一人先交五百保护费。
在场人的人每个人拿着刚刚到手的钞票,低下了头。
一个月累死累活,才赚了这点破钱,你动动嘴皮子就拿走五百?开什么玩笑。
这世道还有什么王法?公平正义何在?天理何存?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啊。
我把钱交了,笑着说:“狗哥您收好。”
狗哥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小张觉悟很高,以后减五十。”
“谢谢狗哥。”我点头笑着回。
随后工友们每个人都给了狗哥五张红钞。鲜红的钞票像是这些工人们的鲜血,从手中被拽出,溅了一地。
我知道这些工友里面有个高老头子,他老伴得重病,七十多还出来打工。
还有一个人养一家五口的王大哥,努力挣钱给瞎子女儿看病的李大爷。
他们都不容易。
被拿走的钱是他们的血与汗。
收了一圈,狗哥和几个痞子来到阿坤面前。
阿坤一手攥着钱,一手叼着烟,蹲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该你了,小崽子,快点的。”狗哥收了一圈下来,看到阿坤这幅样子,显得不耐烦。
阿坤没说话,继续抽烟。
“你他妈的。”狗哥失去耐心,一脚蹬在阿坤脑袋上。
阿坤失去重心,往地上一倒。
大家全都看向阿坤。
我也走到旁边,准备拉住狗哥,可是那个喽啰居然掏出一把刀来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一时慌了神,不敢上前。
狗哥看着爬起来的阿坤,一脸嘲讽。
“有个性,是不是?”狗哥又是一脚,踹到阿坤肚子上。
阿坤又往后跌去。狗哥人高马大,这一脚的力量难以想象。
可是阿坤往后踉跄了两步,居然挺住了。他的手上还攥着钱,脸上的神色很严肃,眼神里似乎亮着凶光。
周围的工友全都站在原地,不敢动。
狗哥是这片的地头蛇,谁得罪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我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狗哥看见阿坤跟倔驴一样杵在那,感觉丢了面子。
“给我揍这个小逼养子。”狗哥一挥手,身后几个小喽啰冲了上去。但是站在我旁边拿刀的痞子倒没有参与。
他站在一边盯着围在周围的工人们,一副轻蔑的样子。
没人敢上前帮忙,包括我。
六七个人,打一个阿坤。
拳拳到肉,一点也不留情。在一旁站着的我似乎都能听到拳头打在骨头的脆响。
阿坤被摁在地上,一阵暴打,缩成了一团。嘴里的血和鼻血混在一起,额头上的伤口也在渗着鲜血,往下流淌。
脸上更是一块青一块紫。
但是他嘴上却一直喊着:“去你妈X的,没力气吗?打呀,继续来呀。”
我都不忍心看了。
工人宿舍里只充斥着打骂声,回荡在走廊之上,钻进沉默的大多数的耳朵。
可是自始至终,阿坤手上攥着的钱都没松过一下。
忘说了。
其实阿坤也是我见过的,最倔强的一个人。
-4-
那天从医院出来,我和阿坤找了一家餐馆吃饭。
他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身上都是绷带,整个脸都变了形状。
阿坤吃几口就要吐一口,唾液中分明带着血液。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挺爽的。”阿坤低头看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交钱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反抗?”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忍。
“不交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妥协?”他饭还没有咽下去,就反问我。
我一时没话讲。
虽然他说的没错,为什么要妥协。但是面临实际情况的时候,谁会去做那个出头鸟呢?
大多数都会选择自保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扫门前雪是大家默认的规则。但阿坤显然是个例外。
“老子凭本事挣的钱,为毛要给他。他要是跪下来求我,我还给他点。从老子这抢,老子一分也不会给。”阿坤一边说话,一边喷饭,有几粒饭粒都喷到我的碗里了。
我耐心地把那几颗饭粒挑了出去,然后说。
“你就不怕被继续报复?”
“怕,怕个卵子。”阿坤笑了,然后哎呦的一声捂着嘴说疼。可能是吃到石子了。
我看着他那样子,想到一起干活一个多月了,相处下来虽然觉得他人还不错,但是自己了解他却很少。
“阿坤,我感觉你跟我差不多大,不上学了吗?”
“老子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出来打工,一个人。”
“谈对象了没有。”
“问这个干嘛?”
“谈没谈?”
“问这个干嘛啊?”
“谈,还是没谈。”
“有一个女朋友,在老家。”阿坤的语调突然降了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在这因为五百块钱,出了点意外。你家里人,包括你女朋友咋办?”我继续说。
“没事儿。我命大死不了,实在不行就跑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阿坤递给我一根烟。
“帮,帮我点上。”
我帮他点火。在烟雾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嗤了一声。
“拉灯。其实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刚考完大学的学生,看见这些耀武扬威的玩意儿害怕。我可不怕,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老子什么阵仗没见过。”
阿坤就着烟雾,在餐桌前跟我说他那些光辉往事,脸上充满了骄傲。
我听着他说的这些话,自己心里的一些话也就埋在嘴边,没有说出口。
只是点头,再点头。
-5-
回到工人宿舍的床上,我盯着电风扇发呆。
心里很纠结,难受。
因为之前狗哥找到了我,把我的五百块塞给了我。
他跟我说,让我帮他一个忙,这钱就不收我的了。
我问什么忙。
他说,如果能,就把阿坤招到他们手下,帮他们做事。要是不答应,就找个机会把阿坤引出来,剩下的是他们解决,我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
这样的要求,即使给我五百块,我也不可能答应。
做人,可以出卖自己,但是绝对不能出卖兄弟。
虽然我不混社会,但是道义两个字,心里还是敞亮的很。说不就不。
我果断拒绝了。
然后狗哥就报出了我家的住址,电话号码,父母姓名还有工作单位。
当然还有我爷爷奶奶的住址,甚至连他们早上买菜的那个菜场叫什么都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整个人瞬间就懵了。像是被人锤了一记重拳,软肋被人拿住动弹不得。
心里直发慌。
我看着狗哥嘴里的金光灿灿的大黄牙,他咧着嘴朝我笑的猥琐表情让我永生难忘。
去你妈的狗东西。
我真的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大喊一句,有什么事冲我来。
可是我不敢,我没有,真的怂毙了。
我点点头。
“知道了,狗哥。”
然后把五百块钱,揣进兜里。
出去以后送阿坤去了医院,医药费是我掏的,也正好是五百。但是看见阿坤这倔强不服的样子,心里暗暗替他着急。
“其实阿坤,你可以帮狗哥他们做做事,这样.....”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因为我知道此时对他说没有任何意义,还会被嘲讽怂逼。他又会自吹自擂说老子怕过谁。
的确。
被打成这样,还这么嚣张,也是没谁了。也许因为医药费是我付的缘故吧,他竟然感觉不到心疼。
“医药费五百呢。”
回到宿舍,我在上铺,对躺在下铺的阿坤调侃说。
原本我睡在下铺,但是阿坤现在伤成这样,我就让他睡我的床了。
“没事儿,到时候还你。”阿坤嘿嘿一笑,然后就开始打呼噜了。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果然是太皮了,我暗自叹气,然后看着头顶摇晃的电风扇,独自发呆。
-6-
第二天晚上。
我陪阿坤到医院复查换药。
出来以后,往工人宿舍方向走。
阿坤一边走一边唱歌,说他伤好了以后请我去按摩店找小姐。我一边挤出笑容说你也就嘴上比较能说,一边眼睛观察着路的周围。
这段路的灯光昏暗,又窄又长。直觉告诉我,凶多吉少。
我神色逐渐凝重,低头看着地面。
看见我面色不好,阿坤拍了一下我。
“你个傻蛋想什么呢?老子都说了医药费肯定还你哦!小气鬼。”
“下手能不能轻一点!”我揉了揉他拍我的地方,“伤成这样还有这么大力气。”
他只管哈哈笑,步伐比我还快。
我们俩继续走着,路过了一半,突然飞来一块砖头。
我立刻趴在地下,连滚带爬到一边。抬头一看,十几个人穿着花里胡哨,纹着纹身的人从黑暗处冲了出来。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家伙。狗哥就站在他们最当前。
“阿坤,你是叫阿坤对不对。我X你妈。”狗哥往阿坤的身上吐了口痰。
阿坤没躲开,一口痰正好呼在他衣服上。他的面色阴沉,脸上抽搐,然后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我。
我心里一紧。
“你不是嘴上很硬吗?那天你嫌打得不够狠,那今天你试试。”狗哥手上也拿着一个甩棍,在阿坤面前晃动。
阿坤原本阴沉的表情有些变化。
赤手空拳带上面对十几个持械的人,不论是谁心里都会忐忑不安吧。
我在一边,心里直着急。
“弄他。”狗哥喊了一句。
十几个人拿着家伙就冲了过去,围着阿坤一个人劈头盖脸而去。
“拉灯,快跑!”阿坤对我大喊一句。
我被不知哪来的人一脚踹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头朝地,扑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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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时,看着眼前的场景,张大了嘴。
另一群头戴着安全帽,手拿铁管的人加入了混战,正和那群纹身的痞子互殴。
我在地上摸索着带上了眼镜才看清。
五十多岁的王大哥,六十多岁的李大爷,还有七十多岁的高老头,以及那些每天跟我们睡在一起的工友们,全都拿着铁管,加入了战斗。
他们在混战中,把阿坤拖了出来。
工人们每天搬砖做工,身体素质自然过人,加上工人有三四十个,直接是把那些地痞围在中间打。
狗哥更是被七十多岁的高老头子一记打狗棍管子拍的一瘸一拐。
“求你们,别打啦!”狗哥跪地求饶。
是真的跪地求饶。大名鼎鼎的地头蛇一霸狗哥居然被人打得跪地求饶。
其他小弟看见狗哥这样,也扔掉家伙,认怂了。
我这才完全从懵逼的状态反应过来,跑过去问阿坤怎么样。
阿坤苦笑,除了衣服上被吐了一口痰,其他的地方没再受伤。
我看着周围站在身旁的工友们,心里居然感动的不行,眼泪要流出来。
王大哥腰不好,正叉着腰喘气,李大爷也把安全帽拿下来扇风。就是七十多岁的高老头子依然挥舞着铁管,仍然气势逼人,革命热情高涨。
听旁边人说,高老头当年在文革的时候,也是一员虎将.....
-8-
回到工人宿舍。
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我看着大家得胜的狂欢,心里很开心,但是更多的是自责。
阿坤看见我闷闷不乐,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有点吓着了。
大家哈哈大笑,说学生就是学生,这点事算什么。
我也笑笑,问大家怎么知道我和阿坤遇到危险了。
李大爷指着躺在床上给腰贴膏药的王大哥。
“是你们王大哥看见的,他一下工就去医院买了治腰疼的药。回来的时候看见那群人就躲在路边。回来就跟我们讲了。”
“是的,小王这么一说,我们就坐不住了。让我们交钱,我们是妥协了。但是不能欺人太甚,当我们是旧社会的奴隶吗?当我们是封建势力的走狗吗?”高老头子站起来,大声疾呼。
“现在这社会,要是回到八三年严打那阵,你看看这些货色哪个跑的了?”李大爷也点点头,嘬了一口白酒。
这群工友们光着膀子,喝着白酒,你一句我一句地胡侃了起来。说起当年的自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面红耳赤,浑身发热。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热火朝天,微微一笑。
阿坤站在我身边,说:“拉灯,走,我跟你说句话。”
我心里一沉,阿坤却已出了门。
我咬咬嘴唇,跟了出去。
“什么事?”我故意装作无辜的样子。
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的行为太是自私了。如果阿坤这个时候把我打一顿,我也无话可说,心甘情愿。
“你这什么表情?好像欠我多少钱似的,别这样哈哈。”阿坤推推我。
“啊?”我说。
“我叫你出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那五百块钱能不能缓一段时间还,我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买几个礼物。”阿坤捂着嘴巴,一脸害羞地看着我。
“啊,这事儿啊。”我如释重负。
“哎兄弟,同不同意啊。”阿坤摇摇我。
“这我得考虑考虑。”我笑着说,故作思考状。
“我已经先斩后奏了。东西我都寄过去了,你就算扒了我的皮也没钱,哇哈哈哈。”
阿坤仰天长笑,回去了。
留我一个人哭笑不得,捶胸顿足。
阿坤啊,果然是我见过最皮的一个人了。
“给我来二两白酒!”我冲回员工宿舍,拿起桌上的一杯白酒就吞了下去。
一瞬间火辣辣,嗓子都快冒火了。但是感觉是真爽啊,像是把沉默的所有话语化成一团团冲天的火焰。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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