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和我

  “还是没人接。”外公说外婆今天坐火车去市里给亲戚送他们寄放在我家的衣服，早上七点的车就出发了，去市里30分钟就该到了。下午返回的最后一班车是5点半，现在天全黑了，她也还没回来。电话从早打到现在，亲戚说外婆没去她们家。我跟外公都慌了，既不知道她到没到也不知道她怎么还没回来。我盛在桌子上的粥已经不冒热气了。

 外公端起碗猛吸了几口粥，放下空碗站起身，从饭厅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客厅，终于发出点声音：“哎哟，这个老太婆…”。说话的时候外公的前额像树皮一样皱起来，两道眉毛像毛巾拧在一起，仿佛那眼睛里滴出水来。表情又凶又急。

“还是没人接？！”。

“关机了，可能被我们打没电了。”

  “哎哟你外婆这个人哟…”，外公骂了几句脏话，走到卧室窗台前望着路灯亮起的马路那头。“我想报警了外公，都这么长时间了。”“报警，报警，报警，警察要去找那个死老太婆才怪！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外公抓起电话，又放下。

 这时客厅传来敲门声。“啊啊，回来了，回来了”，我扑向门口拉开锁，真的是外婆。外婆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耷拉着头站在外面，外衣灰扑扑的。“外婆哟你急死我们了哟。”我把外婆拉进来，外婆却始终一句话没有解释。外公气的吐词不清：“你你你知道回来了啊，你送个衣服送到哪儿去啦…桌子上还有饭，赶快去吃了…”。外婆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也不去吃饭，鞋子也不换径直走到卧室和衣躺下，闭着眼神情憔悴带点委屈。

 外公叹口气走过来，站在床边：“她今天肯定遭人抢劫了，衣服脏兮兮，带出去的东西一样也没带回来，手机钱肯定都遭抢了嘛。”我目瞪口呆心惊胆颤地听完外公这段话，轻轻摇了摇外婆的肩膀。 我看到外婆布满皱纹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跟着我也哭了，看来外公真的猜对了。

 我给外婆脱鞋，外婆往被子里一缩，不愿意。“唉，你外婆得老年痴呆了，真的呆了，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出门啦！”，“我让她别去，我去，她非要犟着去，我说我跟她一起去，她非说她认识路，我说她以前上街都不敢还要抓着我衣角，她不高兴了，转身就走，喊都喊不住，你今天要回来，我想着留一个人在家等你，也没去追她，你外婆啊，60岁了，变成了跟16岁一样！比你还犟…”外公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说外婆怎么怎么固执，几十年怎么怎么任性…外婆的眼泪从眼角流进脖子，她蹬了鞋子，翻了一个身，还是不睁眼。我擦着她的眼泪自己也止不住眼泪了。外婆外公的头发都花白了，皮肤黯黄发皱。外婆弓着背侧卧在床上缩成一团，倔强又柔软，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外公掀开被子扯掉外婆的袜子，刚脱掉一只外公又急的吐词不清了：“素碧，李素碧，你今天干什么去了，脚肿这么大！”外公推外婆，摇外婆，外婆哭过声音堵在喉咙里：“哎呀，我要睡觉啊…”她又翻过一个身。外公不依不饶继续摇晃外婆。看这场景我又哭又笑也躺下来抱住外婆像哄小孩一样推测着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外婆，是不是迷路了？还是遇上小偷了？被抢劫了？…”问着问着我放声大哭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要怎么以“过去了，人没事就好，没关系啦”这样的心态去推测在这个失联一天的60岁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外婆一辈子没这人坐过火车，上一次一个人去市里还是铁路没完全畅通的几十年前，她公交都舍不得坐，一整天肯定饭都没吃。

 我把头埋在外婆的枕头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外婆转过脸用手臂环抱着我轻轻摸着我的背：“我没被抢劫，我走去火车站，不认得英语，好不容易上车了但是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问那些年轻人她们说在前面，在前面，走到前面问又说在后面，我走来走去走懵了，想随便找个空位坐了，心想反正我有票，去占了别人位置被那个年轻人骂了，我就抱着衣服站着，反正也只有半个小时，结果我不知道在哪里下车，问他们有的这么说有的那么说，有的又说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急的不行，脑子就懵了，清醒过来急忙下了车，衣服忘在车上了，我要冲上去拿，“警察”拦着我，说车要开了，不要我上去了。我心疼衣服，闹着要上去，他拖着我，我摔了一跤…”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外公用脏话骂了一句外婆傻，又继续埋怨：“衣服丢了就早点回来嘛，你跑到现在才回来！脚是摔肿的吗？唉…你说你哟…”外公长声短声地叹着气，“你脚摔肿了也不坐个公交车。从火车站走回来的？我说你有病！”

  “是是是，我有病。”外婆又生气地转过身。“晓得哪个有病，我手机早就坏了！”外婆坐起来开始脱衣服，“我要睡觉了！”

  原来外婆手机坏了我说昨天怎么打她电话也没打通。外公嘟囔着：“坏了你不早说，谁叫你非要去的！你不是能干吗你去啊…”

 “我就要去，我以后还要去！”  

  “有本事你回来别哭啊！”

     ……

    外公外婆吵起来了，外婆嘴硬，外公又帮理不帮亲也不知道哄哄。大半辈子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默默拿起外婆的手机研究了一下，其实没坏，只是不小心被外婆弄成了静音模式，唉，老人真是不让人放心啊。

“今晚我也跟外婆睡。”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像十年前一样，只不过以前是我睡中间现在变成了外婆睡中间。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他辆吵醒了。清晨在床头聊天是外公外婆的习惯，几乎每次回家早上起来上厕所，他俩都是这姿势，外公披着衣服坐着，外婆掖着被子躺着。外婆说外公听，时不时插几句反驳几句。一般我都会听到外婆说：“跟你说你又不信，去煮饭！”这句话。

 我继续装睡听他们讲话：“迁娃上午走还是下午走？” “估计吃了中午饭吧。”“那我们一会儿去买那种兔肉回来给她吃，她每次都说那个好吃。” “迁娃瘦了嘎？” “嗯，瘦了，脸都小了，人又黄，肯定在学校没吃到营养。”外婆用手帮我往上提了提被子。“好快嘎，比你还高了。”“嗯，迁娃是我们家里最高的女娃，恐怕以后要长得比他舅舅还高咯。”“那不可能，不可能她舅舅有178呢！”“她小时候胖嘎，你说怎么那时候没吃的，条件也差，她反倒白白胖胖的…”“那可不是，我们不吃，尽给她吃了！”  “哎哟，你别动，碰着我脚啦！”  “喊你别动，别动！”外公呵呵傻笑着：“该背时，你有本事，你以后又一个人跑塞！” “哎呀，莫动，把迁娃整醒了，让她多睡会儿。”

  “这么早，你们两个没有瞌睡吗？”我嘟囔着。“迁娃醒了呀，你外婆说给你买兔子吃…”

      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算了哦，还是我自己去哦，万一她走丢了我们又要去找她了…” “这条路走了十几年了，恐怕你外婆我还是认得路哦！”“她走丢了我们不去找她，像他们一样在路边贴：李素碧 女 62岁 身穿红色大衣 黑色裤子 黑色鞋子  头发花白又乱 皮肤黑 丑 …再把她照片也贴上去…”

 我们都被外公逗得哈哈大笑，但是我真的害怕外婆要痴呆了，她记忆力衰退的很明显，现在只记得我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了。

 起床之后我要给外婆做个名牌挂在脖子上，像我小时候一样，外婆说走丢了找不到的时候，会有好心人按照牌子送回来。

  其实我没有丢不是因为外婆做了那块让我看上去像智障的牌子，而是小时候我走到哪外婆都跟着我。现在我不在家了，牵外婆走路的任务就交给外公吧。

  执子之手，白头携老。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