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正月初八,红日高悬在蓝天上俯瞰大地,白云这儿一团那儿一簇,还有的像妇人用的纱巾,在上空徐徐飘动。风儿一改冬日的跋扈,轻抚着门前站着的树木,树叶似动非动,每一片都泛着光亮。小曾携同岁新南赴广州。
“儿行千里母担忧”。岁新从未出过远门,那天送她走时我哭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越哭越想哭,鼻涕洒满了右脚边,鼻头都揪红了。她似乎不能理解我如此伤心难过,横着眼道:“哎呀,您看您搞得不晓得好威武,出克弄钱克的!”
“嗯嗯,我就是担心你们在外头吃苦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们在外头就船傍水水傍船,和气生财啊。”我声音哽哽咽咽,说完忙用手揩了左眼又揩右眼,捏了一把鼻涕甩在了地上,那声音脆响得很。
“晓得的,晓得的。”岁新连忙应承着拾起包包欲走,小曾背着包包走了两步又回头等她。
门前那条爬向远方的路突然变得短了许多,两个摇晃着的身子不大一会便在我的视野里变得模糊,直至消失。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裂口,越来越疼,只好捂着胸口找个板凳坐在廊檐上,望向那看不到的远方深处。
那时村里就一户人家有坐机,每次都是他们打电话来,人家来喊我们去接,辛苦费一块钱。最初的岁新总是想孩子,想起来就哭,隔上个把星期就会打一个电话回来,后来时间长了才电话少了。
还记得头一次打电话的情景。
“喂,伢还好啦,我会想死吔,一想起来就哭,恨不得一爪子就抓到她们。星星听不听话,雨雨乖不乖?快叫她们喊妈妈。”
我说还好,忙把话筒放到星星耳边,紧挨着她的头听。她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妈妈,我好想你,你回来啦。”
只听得那头放声大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想……你们,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孩子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却见不着人,奇怪妈妈怎么装进了话筒里。
每次挂掉电话我都很失落,她很少问询我和他父亲的康健与否,每次预备的那些牵挂的话语也就被强咽了回去。我想他们好我就好吧。
岁新走后的日子是忙碌的,除了日常的家务、农活外,我毎天早上起来要跟两个孙女穿衣、梳头、洗脸,晚上再怎么累也要给她们洗脸、洗脚,隔三岔五的洗澡,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
更让人头疼的是小孩都顽皮,她们有限的玩具以及能搬动的或者感兴趣的东西常会散落一地,衣服、鞋子这儿一件,那儿一只。两个人疯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声音如同长了翅膀,屋顶都在回响,我心情好时会陪她们疯一会,不好时一顿怒喝她们也就不做声了,然后乖乖地睡去。
春走了,夏来了,秋走了,冬来了,冬末春初他们就该回来了吧,我想。盼儿归的日子尤其漫长,我总是喜欢在饭桌上问老许:“今日几了?”老许回:“今日ⅩⅩ了。”我又问:“哦,还有好久他们回来呢?”老许回:“还有ⅩX天。”特别是进了腊月,几乎隔两天一问。他极不耐烦地眼一瞪,额头的皱纹挤成一堆,胡子在唇上一抖一抖地大声道:“回来哒就回来哒,不知天天问的个什么子,嫌死人!”我只能忍气吞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谁叫自己不认得字,不会数日子呢。
他们不曾说过具体回家的日子,所以每每人家问起我就说:“快了吧。”
腊月二十三中午,太阳有些懒惰,出来一会又进去了,风很疾冷,卷起一片灰雾,残留在枝头的黄叶欣然扑入大地的怀里,彼此嬉戏、翻滚着。
我习惯性的朝他们回家的方向张望,终于俩人又摇晃着回来了,一人背一个包,虽然看着很疲惫,但神情很轻松,比在家里时要瘦一些。我激动地进屋叫了星星和雨雨出来,伢们看到父母一阵惊喜,飞奔着扑向他们的怀里,他们一人抱起一个伢又亲又啃,我接过包在一旁会心地笑了。
我早已准备了他们回家吃的饭菜,他们到家没一会便四个菜摆好了。我做了小曾爱吃的扣肉,青椒豆豉炒肉,岁新爱吃的鱼头汤,蒸五花肉。两个人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吧唧吧唧响,吃了一碗又一碗。小曾连连说:“还是姆妈烧的火好吃,在外边只说不饿肚子,从没吃出味来过。”
岁新笑着接话道:“开玩笑,姆妈开过茶馆,帮人下过厨,手艺肯定好啦。”
“嗯,到屋里享几天福了又去造孽克啦。”
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我是眉笑眼笑,趁兴开始问长问短。
“今年在外边象么样啦。”这是我最迫切想知道的。
“还可以,比在屋里肯定是强多了,每个月有现钱到手。虽说包吃包住,但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炒菜又舍不得放油还弄得少,一人一筷子就完了。睡的呢,床都没得,幸亏那边天也不是蛮冷,刚开始是把报纸铺地上睡,肚子上盖报纸,现在勉强弄了张床,买了点铺盖。”小曾眸子里的光亮熄灯一样地快,苦涩地微笑着,我瞟眼看岁新眼圈也有些红了。
“哦,在外边肯定不比在屋里。头难头难,开头了就好了。”我安慰道。
“嗯,今年回来把差的帐都还了,明年攒点钱准备自己开厂。”小曾复又信心十足地说。
“开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无疑是一声惊雷炸响在我的头顶。我愕然地望着小曾,他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湖炸开了锅,心想他们自己开厂不就是当老板吗?他们当了老板、老板娘,我不就是老板娘她妈了吗?那样我们一家不就扬眉吐气了吗?我顿时激动得坐不住了,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把菜盘朝小曾推了推说:“喜欢吃就吃完,吃完了又弄,团年的那天一人吃两个鸡爪,吃了好克刨钱。”小曾也心情欢悦吃得更响、更起劲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俩个人频频出门,岁新斜挎着一个小黑包,里面装着钱。那几天是他们差的钱我们差的钱一并还清了,惹得邻居们刮目相看,议论纷纷,人们看我的眼神也较之前亲切了许多,还主动与我招呼,高兴得我有些忘乎所以。尤其是每次一想到我即将成为老板娘她妈,又偷偷地笑了。
网友评论
感谢原创,多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