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浓荫遍道,晚风来袭,路旁的树枝争相摇曳,沮丧的黄叶悻悻然落下,被风随意地丢在路上。年逾古稀的我身处异乡,漫步林荫道,眼神凄迷地遥望故乡……
[乡土] 孤玉 (1)
我生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初五凌晨,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北风肆虐着大地,怒吼声震醒了雪花,顷刻间大地被披上了白衣,一片素净。那自天空中徐徐坠落的雪花,像撒向人间的盐,透着些清冷的寒光。
我家的茅草屋座落在村庄深外,门前屋后都有大树,相邻的房子朝向不一,大抵相同。不远处纤陌纵横,田堰成叠,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
茅草屋里一片昏暗,风瞅准逢隙冲进屋内,扇动着一切可以摇摆的东西,阵痛着的母亲既疼又冷。随着“哇”地一声我呱呱坠地了,哭声明显异于男儿,当接生婆告诉母亲我是个女儿时,母亲一阵激动,满意的笑容腾地爬上了她疲惫不堪的脸上,嘴里连连说着“好好好,望的就是她,望的就是她”,眼里充盈着希翼的光芒。
我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她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为了给我取个好名字,母亲颇费周折的请了村里最有声望的周老师给我取名,他再三思忖定得“玉儿”二字。“玉”,顾名思义乃宝玉,足见母亲的欣喜程度。高兴之余她还称了糖果分发给全队人吃,让所有的人跟着她一起咀嚼幸福。
母亲身躯瘦小,面容清秀,绾发缠足,是个干净利落之人,做事风风火火,说话慢条斯理,深明大义,深得婆家人喜爱。但可惜好景不长,大哥的父亲在他两岁时因病撒手人寰,母亲搂着乖巧可爱的大哥差点哭瞎了双眼。
亲眷们不希望母亲带着哥哥改嫁,担心他受委屈,所以授意母亲不能拿脚,最好是弄个抵门的。为了大哥,母亲含泪同意。
我的父亲是位隔着四五十里地的外村人,他幼年父母双亡,九岁时便一个人出外流浪,途中偶遇好心的师傅带他学艺,成了一名道士。他个头中等,形锁骨立,皮肤黝黑发亮,眸子里迸发着纯粹的光芒,让人感觉是个老实人。
父母相识便是在大哥父亲的葬礼上,当时父亲尚未婚娶,有人遂从中撮合,一切都顺理成章。半年后父母成亲,成亲一年多后母亲生了二哥,时隔四年又生下了我。
父亲是个能干之人,会捕鱼,打篾篓,做道士兼替人写黄表。他的到来让贫困的家境有了诸多改善,捕的鱼多了会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需要的东西。在那个常年闹饥荒的年代里我们家堂屋的地底下埋着口大缸,缸内储藏着白花花的大米,在大家都饿得面黄饥瘦时,我们家的人却面泛红色,吸引了很多疑惑的目光。因了有个爱捕鱼的父亲,家里各色鱼等干的湿的从未间断过,曾羡煞了邻居们。
看上去老实的父亲脾气却相当暴躁,常常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遇特别震怒时会操起铁锹砍向靠着墙角的一排坛子、罐子,弄得辣酱盐菜满屋铺,待气消了,又花钱买回还原,买了几次买了多少个他也说不清。
母亲显然是对父亲失望的,面对父亲她深感无语和无可奈何,伤心时会搂着年幼的我偷偷抹泪,一个人自怨自艾。我亦是惧怕父亲的,感觉到他似乎也不大喜欢我。他发脾气时我会吓得躲在母亲身后抱着她的其中一条腿,浑身颤抖地睁着惊恐的眼偷瞄他。
母亲对我是宠溺的,常常是哥哥们吃的我不缺,哥哥们没吃的我偶尔有,时不时会有一块香喷喷的大肉藏在我的碗底,我也时常会心虚地躲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吃完。
大哥发现了会有些妒意,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而二哥发现了总少不了伸手挥拳,有时拧我耳朵,有时掐我的脸和手肘,有时一拳打在我背上,有时一脚踢在我腿上,我疼我哭啊,跑去告诉母亲她会替我撑腰,结果是二哥被骂得狗血淋头后恶狠狠的用眼瞪我,下次下手更狠了,再后来我不敢跟母亲说了,便一个人躲在屋后哭,但一想到母亲心里是极度幸福的,心里就又暖了几分。
我八岁那年,母亲得了肺结核,成天咳嗽,有气无力,脸上一片惨白。那时药物紧缺,只是发作时磨点黑豆粉在锅里炒了吃缓解缓解,但收效甚微。母亲的咳嗽声日渐频繁,声音日益沙哑。父亲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时常迁怒于我们兄妹,动辄拳脚相加,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脸的茫然。
也是在八岁那年我被分得了田地,大人若是一亩,我便是半亩。母亲再也干不了田里的庄稼活,我荣升成了主力。每次干完田里的活回家还得帮忙做家务,尤其惧怕父亲去捕鱼,往往都是晚上等着我去处理,有的用刀杀,有的用手挤出肠肚,均要用盐腌制好,还得翻晒,弄不好也要挨打。我怕回家,怕见鱼。
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还要处理一大盆鱼,我是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我的手上满是水泡,手掌歇满鱼鳞、鱼肠鱼屎、鱼血,鱼苦胆汁,指头长着倒刺刻着刀印。夏天蚊子抓成把,冬天指头疼到麻。看到鱼,我逐渐失去感觉,那堆着的鱼恰似我对父亲堆积的恨。
万般无奈之际,聪明的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再弄鱼时趁父亲不备,飞快地把那些小鱼用篓装了送人,着急蛮慌中甚至把鱼倒进茅坑。那些收到我鱼的人自是满心欢喜,而一旦被父亲发现端倪或碰见少不了挨一顿毒打或臭骂。
最让我苦不堪言的便是开沟、挖河、上堤,我挖不动土块,唯有挑。我身材矮小,身高和挑子一样长,人家是挑担子,我是咬着牙拖,肩膀磨破了,腿走酸了,脚上都是泡,浑身疼得钻心。
每到晚上上床后,母亲就会抚摸着我的头说:“玉啊,你命不好,姆妈没能力保护你。”边说泪边从我的额头滴落下来,有些温润却又瞬间凉透。我似懂非懂,倚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会放下我爬到脚头去睡。
母亲常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喉咙里象拉风箱,咕噜咕噜的声音让我听得发麻、恶心。每每睡下去她就会呼吸不畅,开始频繁地咳嗽、勉强支起身吐痰,吐在床前的地上还好,有时还会吐在帐子上,被子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每天天不亮起来就去灶堂撮来灶会,掩在那绿茵茵的口痰上面,用锨子削了去,再用扫帚扫弄一番。叮在蚊帐上、被子上的痰我只有捂着胸口眯着眼睛撇着嘴用布去擦、捏。每每此时我想死的心都有,甚至希望同母亲一道死去,那样我们就都少受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脸上的笑容在慢慢凝固,心里堆砌着如山酸涩,我看不到希望。最惬意的时光便是熟睡的那一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四肢舒散的摆在床上,还能做梦,梦里我是块闪闪发亮的白玉,母亲放在手心亲了又亲,是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不是我每日见到的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病恹恹的样子。
可惜我的梦常被她的咳嗽声打断,我的心随那咳嗽声时而冲上颠峰,时而在半空回旋,她的痰被狠狠地一声“啪”在地上,我的心也随之跌落到了谷底。
我喜欢上工时听大人们开玩笑,喜欢和我的同龄伙伴们在月光下捉迷藏,喜欢把鱼送给人们之后看他们灿烂的笑脸,充满感激的眼神。喜欢出门时的欢呼雀跃,喜欢看小路披着两条绿色的飘带欢快地爬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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