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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应当到这“必须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月下小景》因为黄昏太美,她的目光又不能离开客人太久,所以把头微微偏着,只从窗户中瞥一瞥那一抹暖黄,过道边有孩子的跑动叫喊声,商场里的人流逐渐密集起来,她揉了揉眼,开始为接下来三个小时不停歇的忙碌担心,希望今天不要犯错,点菜要记得问忌口,上菜要报菜名,要小心不要打碎盘子,想到昨天经理的责骂,心中不免阵阵发苦,目光对上客人的视线,又赶忙收起愁容,微微笑着。
她给第三桌客人点完菜,黄昏就悄然退去,一切遐想在忙碌中被遗忘,对讲机里不停传来同事的声音,三号桌要纸巾,五号桌点菜,v1包房拿两个宝宝座椅。她提着一壶柠檬水,正给一桌客人倒水,耳边传来经理的声音:三号桌谁点的菜,客人是不是说不要放辣。她心中一惊,脸一下发红,连忙捏住对讲机按键,小声说:“我点的,不好意思,我忘记说了。”不敢去看经理的目光,只顾专心给客人倒水,以求暂时逃避被问责的窘迫,天黑了,她的脸红红的,像天上的霞。
生意很好,经理没有找到责骂她的机会,她忙着给包间的熟客敬酒,给在菜里吃出头发丝的客人赔礼道歉,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脸上的妆容刚好掩饰她的衰老,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笑着,眯着眼睛,透出一点真诚与卑微,这样的笑容不会让人陌生与不安,在城市中,只要你走进一家稍微好一点的餐厅,迎接你的总是这样的笑容。
江树不喜欢她,尽管她已经在这家店做了半年的服务员,每天做着与这女人一样的事情,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真诚与卑微。有时,她也会因为把一桌客人服务得很好,从客人的笑容与夸赞中体会到这份工作的乐趣与意义,这是快乐的,像小学时捡到钱交给老师然后得到表扬一样,她心里高兴,就把嘴轻轻闭着,舌条抿住牙齿,这一点点快乐给了她坚持的动力,她不喜欢经理,源于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虚伪的成分,私下里,打碎一个盘子,偷看一眼手机,这女人就能在早晨开会时噼里啪啦说上一两个小时,她不停地强调责任心,做事需认真,做人当如何,她们在下面木头般站着,想着她从老家回来需要居家隔离,宿舍里三人一起住,她本该去酒店隔离,却径直回了宿舍,反让她们两人去她的朋友家住,心中只有讥讽。
晚上九点零七分,商场安静了下来,大厅的客人只剩一一对情侣坐在角落里。
“全部过来,开个会。”对讲机传来她的声音,语气不是很高兴。
很快,大家站到吧台前,排成一列,三男两女,她旁边站着的是秋萍,她们是职校的同学,两人来自同一个县城,毕业以后又一同来这工作,三个男生都在一米七以上,一个做暑假工的大学生王晓东,刚大学毕业的爱泡酒吧的花花公子李喜,另一个年龄较大,面容有些沧桑,这人叫何自流,总是打不起精神。
“站好了。”她有着微微发福的身材,较好的面容,整过的双眼皮里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背挺得比直,那是常年站立的结果,她扫视一圈,开口了:“一号桌,三号桌,今天谁点的菜。”
江树李喜同时举起手。
“说过多少遍了,点完菜一定要跟客人确认一遍,有什么忌口,吃不吃辣,你们两口,一人罚二十,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罚款加倍,客人如果退菜,自己去处理,处理不了的,原价买单。”话音刚落,李喜无所谓地撇撇嘴,江树眨了眨眼,都没坑声。
“还有,你们男生抽烟的,别再让我看到谁从厕所一身烟味去给客人点菜,今天已经有女客人投诉了……”
直到角落里的男生喊了声买单,她的声音才骤然一顿,忙举起手,换了笑容,应道:“好的,马上。”
“今天就先到这,下班之后男生去把垃圾倒了。”
各人于是就散开了,李喜去买单,何自流去厨房抱餐具,王晓东到吧台洗杯子,江树同秋萍各拿起扫把,开始扫地,头顶的音乐还在轻轻响里,经理坐在吧台打着今天的报表。很快,商场里的灯熄了,玻璃外有别家餐厅员工下班打闹的声音,一天的工作接近了尾声,三个男生正倒完垃圾回到店里,江树同秋萍地已拖完,秋萍站在配电柜前,准备关灯。
“哎,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李喜叹了口气说。
“又去哪喝?”
“九街塞。”
“我那个前女友又喊老子去喝酒,哎,烦。”他说着烦,脸上却是止不住的期待和激动,头上蓬勃的头发与他激情的青春一般,那是永远不知疲倦,不思考明天不忧虑今天,他乐在其中。
“一起不。”他问何自流。
赵自流摆了摆手说:“不了,累了,回家躺了,前两天的酒把我伤到了。”
“没遭妹妹伤到就好。”三个男人齐齐笑着,秋萍玩着手机,江树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一点昏黄的灯光,几个在街边烤鱼店喝得歪七倒八的年轻人,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麻将碰撞妇人叫骂的声音时断时续,秋萍坐上出租车去找他男朋友吃美蛙鱼头,何自流王晓东叼着烟走向宿舍楼下的超市,江树看着手机发来的消息:下班了么?
是她的男朋友,远在老家县城的公务员刘冬青,两人相亲结识,她对人谈不上喜欢,只是不反感,不错的工作不错的家境不错的面貌,父母都跟着掺合,她于是也就答应了可以先处着,兴许是孤独得太久,刚认识的一个月里,她也从每日不间断的信息中体会到了有个人陪伴的温暖,尽管隔着屏幕,有个人能分享快乐,生病时嘘寒问暖,不开心的时候发发小脾气不理人,这些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却实实在在是人生的大事。一个人同另一个人有了感情,照例是要有些磨难,日复一日重复的话语很难使人不生倦意,见面的事情说了不知多少遍,总是被耽搁,不过两个小时五十块钱的高铁票,像嘉陵江到大海一般遥远,他想要尽快结婚,让她回老家来,她心中或还有一些小小幻想,他不能使她确信能作为人生的归宿,两个连吻都没接过的恋人,隔着屏幕叙说未来,便只被现实收拾了罢。
路灯把她小小的身子拉得很长,她拐进小巷,踏上楼梯,手机又响了:又加班?她依然没有回复,转而翻了翻朋友圈,出去旅游的,结婚的,喝酒的,卖衣服鞋子的。从朋友圈来看,每个人的生活都比她精彩万分,走在这漆黑的楼道里,她只有自己。又翻了翻手机,偶像电视剧言情小说的推送布满整个屏幕,她深知自己并非灰姑娘,终生都不会遇见骑白马的王子,却依然沉溺幻想,在这个喧哗时代中,影视小说是扒拉人灵魂的一种艺术,其效用与毒品无异,精神上的短暂超越无法填满现实造就的空虚,她依然向往着白色月光,静静的河静静地淌。手机又响了,她没有再打开微信看,拖着站得生疼的脚弯曲的腰轻轻地迈向家门。
高低铁床用帘子隔着,桌子上摆着昨天的奶茶,一瓶矿泉水,一块润肤膏,一包开了封的饼干。没有化妆品,没有面膜,一根铁丝挂在窗台墙两边,衣服就晾在屋里,昨夜下过雨,衣服没有干,屋子里一股潮湿的味道,一颗仙人球孤零零地立在上铺一个角落,记不清上次浇水是什么时候,换上睡衣,工装随意扔在床上,她走到客厅,一条狭窄的走廊,走进卫生间,洗澡,刷牙,倦意忧伤一同在雾气中消散了许些。
躺到床上来,先找到耳机,这才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置顶下面一条来自何自流的消息印入眼帘:出来吃烧烤嘛,我请客。
她回复道:不来了,你们吃,我都洗完澡躺床上了。她是有些饿的,看了看桌子的饼干,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微信又响了:快来哟,就在三孃这,就我一个人,点了好多吃不完,来帮我吃点。她顿了顿,把手停在九键上,少许,回道:你一个人点这么多干嘛?
“我饿惨了,本来想着能吃完的。”
“好嘛。给我点串豆干。”
她自是能体察到何自流对她若有若无的好感,只是这人身上总有一股衰老的气息,忧愁的气质能吸引到一些女孩,却不是她这种女孩,他爱喝酒,爱发呆,去过很多地方,年龄比她长两岁。她只知道这些,其它的没兴趣也没机会知道。
三孃烧烤到了,一间平房,桌子都在巷子里摆着,时间还早,加上他们这一桌也不过三桌客人,她寻见了何自流,正勾着头玩手机嘞,桌上摆着两瓶啤酒,一大盘烧烤,又看了眼老板三孃,应是她的豆干正烤着,打招呼没答应。
“一个人都要喝?”她开口问道。何自流这才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回道:“打下口渴。”
“你喝点不?”
她习惯性地摇头。
“搞不懂你们这种每天下了班就回家躺着,也不出去吃也不出去玩,得多无聊。”
“没有呀,我跟秋萍前天才去吃了火锅,下班都这么晚了,累都累死了,哪像你们还有心思出去喝通宵的酒。”说罢她拿起桌上的啤酒看了看,实在想不通这东西喝下去又涨又苦,怎么能有人连喝一件。
“哎,你不懂。”
三孃走了过来,拿着一串豆干和一次性碗筷,开口问道:“今天就你们两个呀?”
“对头。”
“再给我拿两瓶啤酒,孃。”
“你还要喝呀。”
“再喝点。”
“咋得,心情不好,失恋了?”她开玩笑问道。
“嗯,对,失了个大恋。”他又显出那标志性的苦笑,露出眼角几条细细的纹路,不丑,也谈不上帅,面容有股痞性,身子上的淡绿色衬衣垂在凳角,她于是也跟着笑了笑,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不少。
“你男朋友呢?”
此刻论到她苦笑了,咬了口豆干随口答道:“老家嘞。”
“也不远,怎么不见来找你。”
“有事忙,休息的时间错不开。”说到这,她这才打开微信给人回了句:有桌客人现在才走。然后迅速锁屏。
“你们这异地恋可够辛苦。”
两瓶啤酒拿了上来,他开了一瓶,放桌上,又开口问道:“喝点?”
“我一个人喝多少还是有点无聊。”
她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把小嘴抿着,一个男人劝另一个女人喝酒,总让人生出一丝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警惕,她的思绪转了一圈,轻叹了口气,回道:“好嘛,喝点就喝点。”
两瓶啤酒空了之后,话匣子被彻底打开,于是又开了两瓶。
“他一直喊我回去结婚,结个毛。”
“经理跟有病一样,我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要讲,关键是你讲那些道理首先自己先做到好不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妈的要不是压着半个月工资我都想直接怼她。”
“管求,明年回家结婚。”
“我们哪个学校也是扯谈,学的电子商务给我们拉去电子厂实习,毕业分配的工作也是厂里,不晓得收了多少黑钱。”
……
倾诉者与倾听者的角色互换,自流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抱怨,不公,失落,开心,各种情绪在两个小时中通通展现了一遍,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或是轻轻地询问,感叹一句。
“怎么会这样!”
“然后呢?”
喝过很多酒的人,早已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学会倾听,越是沉溺其中,越发能感觉到那份说者有心听者有心的无奈与唏嘘。
一件啤酒很快见了底,两人各跑了得有五趟厕所,当江树把话题扯到她的初恋身上时,他又跑了一趟厕所,出来时便买了单,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还上班勒。”
“不,我还要喝,三孃再给我拿一件来。”是被高楼大厦压抑久了,她如山雀一般小巧的身子迸发出一股乡野丫头的野性。
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女子。
他连忙朝三孃使了使眼色,笑着小声说了句:“喝麻了。”
小巷,又细又长,阶梯修在山坡上,麻将的声音响个不停,没有月亮,蚊虫叮咬的路灯摇摇晃晃,他手扶一个斜斜的影子,斜斜的影子又细又长。
“嘿,何自流,你是不是喜欢我?”
“有一点吧。”(他看了一眼月亮)
“不对,你就是喜欢我,天天喊我出来吃烧烤,还打着晓东他们的幌子。”
“还有,你偷拍我,我看到了,别不承认。”
“哎呀你喝麻了,我先送你回去,你都有男朋友的人,我喜欢又有啥子用。”
“你只要说你喜欢我,我现在就跟他分手。”她停下脚步,眼神闪动着,死死盯着自流的眼睛。
“你喝多了。”
“你不说我不走了。”她一屁股就往地下一坐,没控制好仰头便倒了下去,自流连忙把她扶起来,叹了口气。
“好,我喜欢你,你起来,我先送你回家。”
她沉默半响,嘟着嘴,一下从兜里掏出手机,自流苦笑着说:“听我说,你今天喝多了,先回去,有啥子事情我们明天再讲。”
“我没喝多。要不是我屋头人逼到我和他耍个锤子。”
“你别冲动。”他劝说着,手却没有动,消息发出的时候,竟有一丝窃喜从心底升起。
“哈哈,我分手了。”她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挣脱掉自流的手便往下跑。
“哎,莫跑。”
她跑,他追,摇晃的路灯看着远去的影子,意外地顿了一顿。
横穿马路,像个疯子一样的奔跑,一直跑到了长江边。
“啊。”她大声地呼喊,游轮停靠在来福士脚下,来福士的影子靠在江里,洪崖洞的灯熄了,江北城耸立的高楼还闪着小小光点,一个年轻人走到一千万人中,是会激动不已?还是迷茫万分?酒精麻醉的身体还能否留住大山的情怀?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那份孤独与疲倦处又得从何处寻得安慰,她于是就望着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岸边有偷着钓鱼的人,仅凭手机微弱的灯光一动不动紧盯着晃动的鱼漂,她想着快跑两步,去看钓鱼人的容貌,是年老,是年少?身后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
“渴了吧。”
她微微一笑,接过水,转过身子。
“你喝醉了也这样干过没有。”
“没有。”
“肯定是没喝醉过。”
“我跳过河。”
她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
“看那。”他手指着来福士对面的一处浅滩。
“上次我跟一群朋友抱着吉他就在那喝酒,有两个朋友喝醉了,穿着衣服就跳下去了。”
“你没跳?”
“我想跳来着,太冷了。加上我好久没游过泳了,真淹死了不太划算。”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没发现他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那你还说你跳过河。”
“哦,我在老家跳过,大冬天。”
“感觉怎么样?”
“刺激,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敢,不会游泳。”
“没事,我帮你打110。”
“直男,怪不得你没得女朋友。”
他笑了笑,手搭在护栏上,望向远方。
“我经常喝酒了就跟朋友到江边看看,看着江水流动,心就会平静很多,你可以试试。”
她转过身子,学着他的样子,向着远方看。
“我感受不到,只觉得迷茫。”
“我听秋萍说你去过新疆?”
“没有,是西藏。”
“那边怎么样,适应不?”
“一开始有点点高反,后面就好了。”
“那为啥子又回来了?”
“太冷了,太累了。”他皱起眉头,脸上的苦涩没有隐藏,很自然地点燃一根烟。
“那边有啥子好玩的地方没。”
“多了,珠穆朗玛峰,希夏邦马峰,羊湖,纳木错,布达拉宫,陈塘镇,亚东县……”
她沉默地听着,他自顾地说了起来。
“永远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山上几乎什么也不长,除了边境上的五大沟,西藏也分前藏和后藏,我待的地方叫日喀则,属于后藏。”
“海拔三千八,这里是谁的家,美丽的日喀则,我为你牵挂。”他笑着唱了这几句,又开始讲。
“希夏邦马峰,从日喀则出发,大概有五六百公里吧,我们当时从一条新修好的两个县城连结道过去的,一开始就是在山里,马路两边全是哪种不长草的土山,结果转过一个垭口,就看见了佩古措,藏语中措就是湖的意思,太美了,很大一个湖,从观景台可以看到全部,我记得当时湖上有一大片云,湖水的颜色比天空还蓝,再往另一边看,就是希夏邦马峰,连绵的雪山,你应该知道喜马拉雅山脉吧。”
“那个观景台在一处山坡上,所以可以看到长长的一截喜马拉雅的雪山,风很大,我当时胡乱拍了两张照,就被我师父拉着继续赶路了,后面我又有机会去了两次,每次都是匆匆离开,现在都有点后悔没多拍几张照了,记忆都有点不清。”
“那为啥不多拍点。”
“在那样的天地面前,拍照都好像亵渎,感受过就好了,你以后有机会去西藏的话,一定得去这个地方看看。”
“嗯。”她点点头。
“还有呢?再给我讲讲。”
“你明天不上班了?”
“上求,管求他的,起不来就不去了。”他笑了笑,没有想到这样胆小谨慎的她,还有这一面。
“再给你讲一个陈塘镇吧,当时我都想在那里养老了,它就是边境上的一个小镇,边上全是原始森林,就和咱们老家经常下雨那些地方,从海拔四千米一直往下走,一开始是山上啥子也没有,然后开始有一点草,有两颗树,慢慢地,到海拔一千多,山上就是绿油油的一片了,听说那边原始森林里还有金钱豹,我去的那天晚上正好下雨,是过年的时候,当时酒店全部关门了,手机直接没信号,一到晚上山里边全是雾。”
“然后呢?”
“然后,我们遇到了一个藏族小孩,初中生,你敢相信,他居然是护林员,当时他刚从山下巡逻上来,就背着个毛,手电也没有,那地方路灯都没有,他也不怕,他就带着我们去了他亲戚家开的一个旅馆,五十块钱一个人住了一晚,你知道嘛,就是从高海拔往低处走,氧气越来越充足,就会醉氧,再加上西藏又干燥,所以我感觉那天晚上是我在西藏睡得最香的一晚。”
“这个地方我说你可能感觉没啥,但是就是我描绘不出这种感觉,只有你去了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仿佛不在人间,有点桃花源记的那种感觉……”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某个边境派出所的警察养了一只狼,亚东鱼是怎样的鲜嫩可口,神女峰下的神女湖,被地震震塌又重新修在山上的边陲县城,吉隆沟的倾盆大雨,那个使他惊艳的藏族女孩,仲巴寒冷的缩在被子里的冬天……。他所说的任何地方,都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他所说的所有有趣事情,都是她无从想象的事情,那是另一种生活,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是第一次认识何自流。
沿着南滨路一直走,钓鱼佬夜跑者一个像石头一个像脱兔,是把屁股坐湿还是迈着轻盈的脚步,他们都有相同的解释。他们并肩走着,自流手里多了一袋啤酒,江树的酒醒了些许,想要去抢,自流不给,她便蹦蹦跳跳地想要去抢。
“嘿,你刚刚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不算。”
“哎,女人。”
“我都喝麻了,你才是,图谋不轨。”她用手指戳向他的手臂。
“不管你了,我要回去了,你国人慢慢喝。”
恰时,一辆出租车从前方开来,她几步快跑,钻进出租车便喊司机开车,自流看着疾驰而去的出租,难免苦笑一声,看了眼手中的啤酒,决心再找个地方把酒喝完,于是拿出手机,发出一条消息:我来了。屁股往下一坐等待着下一辆车。
有闲暇体察自己的内心时,他总是不愿放过,此刻说不上好坏的心情正好,只身一人的孤寂,暗流涌动的江水,爱慕女孩还清晰可见的那份可爱处,她就这样跑掉了,没给他一个答案,听了他的些许故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见闻,她的心中可有点点涟漪。话语中是否有卖弄的嫌疑,常年来忧愁的性子会不会为他所喜,没有抢过她的手机,觉察到也该有一点鄙夷吧,她此刻的心情,是哭还是笑,备注冬青的男孩为何没有打来电话询问,亦或发来了什么的消息?
常年以忠信义为准则束缚自己的他,此刻也为自己的稍许卑鄙感到喝酒,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对,所以叫她吃烧烤,继而喝酒,间或有小小的荒唐幻想,也早为那份可爱纯真处消弭无形。
车来了,他跟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他喜好喝了醉酒跟人聊天,无论聊什么,以他的经历阅历,总能塔上两句精辟的见解,既有了酒后豪情的男子气概,也满足了小小虚荣。车上了长江大桥后,他望着窗外没有再接司机的话茬,独自沉默了。
他所说的故事,除了精彩部分,恰巧用欢乐隐去了所有漂泊的苦涩,他如今相信,所有的过往都有值得怀念的成分,也有不得不愿想起的眼泪。他想着江树,除了今夜的蠢事。他想到他在平常日子里的那份幻想,这个可爱女孩,从何处来,是不是一个小小村落,门前有一条小溪,家旁可有一片毛竹林?幼时可否得到长辈的疼爱,养过狗还是猫?那双恬静的面容,可曾为了哪一个幸运男孩而哭泣?那细小的身子,在这广袤无垠的群山间从清晨到日暮看过了些什么事情?那个孤单的影子,到了躺在木板床上,应当忧愁些什么事情?
为了这美好的遐想,我又当做些什么,送她一束花?满天星还是玫瑰?带她去吃好吃的,朋友们时常夸赞的火锅串串,对,我的朋友们,她应当好好结识一下我的朋友,那都是一个个生动有趣的灵魂,假使她方才没有离开,与我坐在这车上,她今夜定能体会到另一种生活,阿兰的歌声,我要叫阿兰唱《岛屿》,我要拿起吉他唱一首《给你》,她是否能体谅到那样一种感动,随风合唱中隐晦的抒情。
车到了,他跟司机麻木的说着谢谢,看着人流涌动车水马龙的观音桥,思绪才从方才不切实际充满诗意的幻想中挣脱出来,他穿过人流,走进一座大楼,电梯缓缓升上九楼,走出电梯便听到了熟悉的音乐,是谢天笑的《最好的安排》,他咧嘴一笑,快步踏向小酒馆。
他喝了很多,即将喝得更多。
江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秋萍刚刚洗漱好坐在床上刷抖音。
“你昨天喝酒了?”
她木然地点头。
“喝了好多哟,满屋子都是你的酒气。”
她揉了揉脑袋,想着昨晚的事情,翻开手机,置顶闪着两条消息:起来了没得?
“今天休息嘛,还在睡,昨晚发了什么撤回了。”
车在轰鸣,城市在苏醒,正午的阳光烧得桌子热热的,江树爬在桌子上,想着经理刚才说的话:“我们这里没有旷工三天开除的说法,有一次,你就直接走人。”
她翻开朋友圈,看着自流发的那句话:“一颗流星自有它的来处,我有我的去处,谁能束缚住月光呢?”
晚上将近下班时,她找到经理。
“我要辞职,经理。”
“为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嘛?难道说你两句就不开心了?”
“我要回家结婚。”
夏天过去了,长江清了许多,其时高楼上飘满了霞,她顿了顿,叫住前面的男人,要男人陪她坐一会儿,要喝两罐啤酒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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