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心有千千结
伶瑶回到后殿,见只有一名侍女守在那,便让她给自己倒杯茶水。谁知那侍女冷冷一哼:“呸,真当自己是主子了!”说完扭着水蛇般的细腰,一摇一摆地绝尘而去,留下伶瑶一人呆在原地,满头雾水。
紧随而来的蚩尤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
伶瑶恼道:“你来做甚?”
蚩尤道:“来看着你,以防不测。”
伶瑶不解:“我会有什么不测?”
“你把高辛冷得罪得透透的了,你说她要不要收拾你。”
伶瑶皱眉撇嘴:“我又哪里得罪她了?我让她的春日宴艳惊四座,让她出尽风头,难道还不够吗?不过就是侍从拦着不让她进书房嘛,又不是我拦着她!”
蚩尤摇头:“不是那事,是你今日这首歌。”见她仍是不解,他又道:“你可知,这世上能与天帝称夫妻的,只有天后一人。高辛冷再得宠,却也只是个妾。”
蚩尤的话醍醐灌顶,然而灌的却是带着冰块的极寒之水,伶瑶一个寒颤,只觉浑身针扎般的刺疼。
见她脸色霎变,知道她听懂了,蚩尤又道:“单从这点来看,你就不是云宓。她一向聪明,绝不会犯这等低级错误。”
伶瑶忿忿地瞪着他,道:“我本就不是她。”
蚩尤问:“那为何那天你要假装云宓?”
伶瑶心虚,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我、我才没有假装她,我一直都说我不是她啊!是你自己不信罢了……”最后的声音在蚩尤凌厉的注视下几乎消失殆尽。
“那种情况下,你越否认反而越让人觉得你是在掩饰。”蚩尤冷冷地哼了一声:“敖绍为什么要你假扮云宓?”
伶瑶连忙否认:“他没有!”
蚩尤盯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尖锐,他缓缓道:“你可知那日敖绍支开你,与我说了些什么吗?”
不祥的乌云再一次笼上心头,伶瑶本能地摇头,只觉胃又开始隐隐抽痛。
蚩尤却仿佛很享受她此刻极力压抑惶恐的模样,冰冷的语气透着一股野兽特有的狡诈和凶残:“他说,他没有杀云宓。他说,他爱她。他说,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爱上她了。他说,他拼了命地建立战功,就是要救她。他说,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以娶她。”
一连五个“他说”,每一个都像一记重锤,狠狠锤击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头疼,心疼,骨头疼,浑身都是说不出的钝痛感。
她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晕厥,却仍挺直了身板,倔犟道:“那又怎样,他亦说过,他和云宓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他亦承诺过我,生死契阔,与子偕老,执子之手,永不言离!”
蚩尤发出嗤笑:“你信吗?”
这下伶瑶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云宓,自知道她存在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就是插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不碰,不代表不存在。虽然理智让她不去在意,不去念想,可敖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念与眷恋却滋养着这根刺,让它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顺着血脉,将恐惧的感觉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处。
她可以抗拒遍布全身的疼痛,却无法抗拒遍布全身的恐惧。
伶瑶像霜打的春花,瞬间蔫了下去,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蚩尤忽然心疼无比,他并不想让她这般痛苦,可她不痛,他便没有机会抢回她。
他凝视着她有些迷蒙的黑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离开敖绍,和我在一起。”
平地一声惊雷,伶瑶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咬牙道:“不可能!”
蚩尤不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她,低头就是一吻。谁知,他快,她更快,头一扭,一个巴掌便扇在了蚩尤脸上。
蚩尤愣了下,忽的自嘲笑道:“幸亏你用的是巴掌,而不是我给你的匕首,否则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经他这么一调侃,先前说的话似乎都成了玩笑,伶瑶再没理由正儿八经地生气,满心的愤懑之气竟是发也发不出,咽也咽不回,硬生生地梗在心口。
正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高辛冷委屈的声音尤其突出。
伶瑶听她话中似乎提及“敖绍”,顾不上蚩尤,连忙向偏殿跑去。
偏殿之中,天帝天后,三位妃子和王子開都在。敖绍衣襟微敞,脸色难看。他身前跪着一名陌生女子,衣衫凌乱,却带着一股清冷之气,傲然地跪着。
只听高辛冷向天帝哭诉道:“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这事若传了出去,可叫念卿如何做人啊!”
天帝青流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女子冷然无声,敖绍也默不作声,倒是一旁的侍女颤声回禀道:“回陛下,我家王姬不胜酒力,怕酒醉失态,就想着来这稍作休息,谁知红龙王大人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对王姬轻薄起来!求陛下为王姬做主啊!”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伶瑶刚缓过来的脑袋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她看向敖绍,满目惊惧。
敖绍扫过在场众人,见蚩尤与她一同前来,不觉面色更沉。他俯视着跪趴在地上的小侍女,冷冷道:“宴会结束,伶瑶姑娘在偏殿等您。”
他声音不大,却如寒冰陡射,侍女身子猛的一震,连忙分辨:“我、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敖绍冷哼:“我从未说过这是你说的。”
侍女一凛,再不敢出声。
敖绍向天帝行了个礼,便不再言语。
天帝青流何其聪明,只这一句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他扫了一眼身旁的高辛冷,语调和缓却音色冰冷:“冷妃,你宫里这些人可不行啊,不好好侍奉主子,却在这搬弄是非,毁人青白。我看你得好好查查,究竟是谁那么大胆,敢指示这小侍女如此构陷你的亲侄女。”
不称“爱妃”而称“冷妃”,高辛冷脸色丕变,急忙怒喝:“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我拖下去,好好审问,究竟是谁给她撑腰,让她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来!”
谁料她翻脸快如闪电,小侍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两名强壮的嬷嬷一边一架,连拉带拽地将她拖离了偏殿,完全不给她哭闹喊冤的机会。
高辛冷瞟了眼一直笔直地跪在地上的侄女,只见她依然面色冷寒,不置一辞,心中暗骂一声,又换上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对着天帝讨巧道:“陛下,虽说这事是臣妾管教下人无方,罪该万死。可念卿到底是和红龙王大人在一起时弄成的这副模样,您也知,女子清誉尤比性命,若传将出去,念卿的名誉可就全毁了!”
天帝不动声色道:“那你觉得如何是好?”
见天帝未恼,高辛冷连忙巧言令色道:“陛下不是早有意思,想要高辛氏与龙族联姻嘛,不如趁此机会成全了他们如何?”
天帝眉心微蹙:“我的意思?”
虽然只是轻轻一句,却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有数。
只见天后汎漓上前一步,道:“这事,我不同意。”。
高辛冷脸色难看,却习惯性地反驳道:“你凭什么不同意?念卿是我弟弟的嫡女,是高辛王族之女,身份贵重、容貌端庄,性子沉稳,又救过红龙王大人。我高辛王女,天帝特封的王姬,难道还担不上你龙王妃的位置?”
天后下意识地去看天帝,只见他唇角含笑,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高辛冷,天后瞬间又不知他究竟何意,也不敢再往下说。
高辛冷得意一笑。
高辛氏是上古神族大家,从伏羲女娲时代开始,虽未立国,却有着堪比一国的富饶领土和丰富物产。三百年前,高辛冷的下嫁,让天帝不费一兵一卒便将高辛的富饶土地收入囊中。就是到今天,高辛氏的支持也是天帝维持统治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天帝感其归降,让高辛建国,特封高辛冷的哥哥高辛橪为国主,高辛念卿沿用了伏羲女娲时代“王姬”的称呼,以示天帝对高辛氏的倚重。
若高辛冷只是想让敖绍娶自己的侄女,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她一出手就是瞄准了龙王妃的位置,那以高辛念卿的身份、容貌和品德,即便是天后,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敖绍可以不爱龙王妃,可龙王妃却不能没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和强大的娘家。不仅是天后,就连族中长老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众人一时间全都陷入了沉默。
敖绍一向看重自己的身份地位,为了得到高贵的身份和地位不惜背上骂名,站到天帝一边。三百年来,他的愿望实现了,他是尊贵的一国之主,是一方龙王,是天帝重臣,可如今,他却被困在了尊贵的身份之中,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自主。相比之下,顶着虚名,孑然一身的蚩尤反倒有更多的自由。
蚩尤忍不住看了身旁伶瑶一眼,朝敖绍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满脸等着看好戏的戏谑。
敖绍金眸一暗,浑身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寒气,可他却扬起一抹艳若桃李的笑,道:“若我非得娶王姬,那么,我倒宁愿娶这位王姬。”说着,拉过伶瑶,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跪了下去。
天帝忍不住后退一步,眼神阴沉地看着敖绍。
敖绍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简,呈与天帝。
天帝粗粗看过,顿时怒从心起。他压抑着怒火,问道:“你说她是云宓王姬?”
敖绍坚定地回答:“是。”
此语一出,惊呆了在场众人。
伶瑶从来没有感觉像这般疲累过。她晕晕乎乎地趴在干草堆中,闻着淡淡的草香,唇边不觉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这恐怕也是托了敖绍身份贵重之福吧,否则地牢之中,哪会有这么干净清爽的干草铺地呢!看来想要在这天帝山上好好生存,“高贵的身份”果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项。
耳边传来敖绍的呼唤,悠远缥缈,听不太清。她很想回应,可是眼皮已经重似千金,不受控制地闭合起来。
伶瑶实在抵抗不了这强烈的困倦,沉沉睡去。
浮云殿中,烛火摇曳。天帝青流坐在案前,面色冷冽,手中一直把玩着敖绍呈上的玉简。
天帝青流性格沉稳,鲜少发怒。可一旦发怒,狠厉手段直叫人生不如死。如今他已经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仍旧一语未发,殿中侍从早已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唯有谛听一人,垂目而立,仪态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天帝忽然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
众侍从先是一愣,忽而反应过来,如临大赦,屏着呼吸急忙退出殿外。
当浮云殿的大门被关上时,一干侍从立刻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殿外新鲜的空气,感叹生命的美好。
听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呼气声,天帝青流微微苦笑,问谛听:“这事你怎么看?”
谛听道:“敖绍是在试探您。”
天帝轻笑:“你也这么觉得?”
谛听点头:“只怕他早已看穿了您想留伶瑶在天帝山的心思,所以想借此机会,带她离开。”
“带她离开?就那么简单?”
“自然不是。敖绍织了张大网,将所有相关人员拢在网中,如今他要收网,伶瑶的身份就是关键……”
见他盯着自己不语,天帝道:“说下去。”
谛听缓缓道:“敖绍让伶瑶假扮云宓王姬,简单来看有三个目的。一是想引明阳自暴身份,查明龙王剑之事的真相。二是想回绝与高辛氏联姻,毕竟,高辛念卿与他有血仇,娶高辛念卿岂不是自找麻烦。三来,他也想通过此事,探求您与伶瑶的关系,查出伶瑶真正的身份。这三个目的显而易见,可是,每个目的背后又有更多的目的。他对付明阳,亦是想借机找出与明阳勾结的那个龙族内应,看看究竟是不是他一直怀疑的青龙王。而对高辛氏,只怕也不光是拒婚那么简单,他可能要借此对高辛国下手了。”
“为何?”
“一国无需二主。陛下当年允许高辛建国不过是权宜之计,可这几年,高辛冷却以此为靠山,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想必是要为王子长琴铺路。如今,她更是将魔爪伸向龙族内部,要把高辛念卿安插在敖绍身边。聪明如敖绍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所以他也想借此机会铲除高辛冷的势力,一来为自己,二来为王子開,三来,也可趁机向陛下邀功一件。”
“邀什么功?”
“真相,当年他母亲娢煙死亡的真相。”谛听不疾不徐地说:“他一直在找寻自己的亲生母亲。他想尽办法将西门世家收入囊中,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西门宴使给了他答案,而且告诉他,当今世上,唯有您知道当年他母亲娢煙死亡的真相。为了知道真相,他势必要与您做交易。而现下,陛下最想要的东西中,他能看到并且能得到的,唯有高辛国。”
“西门宴使啊……”天帝呢喃着这个名字沉默下去,仿佛陷入了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开口:“听说敖绍在龙王军中威信颇高?”
谛听回答:“确实如此。敖绍自被敖隆接回龙族后,因其母亲身份不明,并不容于其他三兄弟,于是他一直都隐瞒身份待在军中,和普通士兵一样,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向上爬。直到后来因敖闰的无心之失暴露了身份,众人才知他是敖隆次子。他的战功是四兄弟中最多的,在封王之前,也一直都是由他任龙王军统帅。直到敖广继位成为龙族之长,他才归还统帅之位,只身前往红南国担任国主一职。”
“然后不到一百年,他就把贫瘠的小渔村变成了富甲一方的红南国。”天帝冷冷道:“不愧是敖隆宁愿背上骂名,舍弃性命都要保护的好儿子。比起他哥哥敖广,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谛听问:“那陛下是否要成全他这个心愿?”
“成全?”天帝冷笑:“你应该知道,比起高辛国,我更想要的是伶瑶。我若答应他,让伶瑶成为龙王妃,又如何得到她?”
谛听微笑道:“陛下想要伶瑶,根本无需与他谈条件。敖绍如今的所做所为,只会让伶瑶离开他。陛下不妨顺着他们演一场戏,自然会有陛下想要的结果。”
天帝问:“哦,你有何打算?”
谛听上前,与天帝一番耳语。
听完谛听的计划,天帝发出慨叹:“你不觉得这对伶瑶来说,太过残忍了吗?”
谛听面不改色:“陛下要对她做的事,又何其不残忍呢?”
“你倒真敢说。”天帝不怒反笑:“是呀。可这上天对谁不是残忍呢。你准备从谁开始下手?”
谛听道:“明阳吧,也是该收拾他的时候了。”
天帝点点头,吩咐道:“收拾他一人即可,至于与他勾结那个人,暂且留着。”
谛听行礼道:“是。”
旑云殿里,寂静无声。
開将妹妹璟瑜哄睡之后,走出房来,发现天后仍坐在榻上发呆,愁容满面。
他走过去,握住天后冰凉的手,柔声道:“母后还是早些休息吧!”
天后摇摇头:“我担心仲卿他……”话音未完,她神色焦急地又问:“伶瑶真的是云宓王姬?”
開摇头:“我也不清楚,从来没有听仲卿和她提过这事,不知怎的今天会突然说起。”
天后收回目光,重重地叹了口气,怨道:“仲卿这孩子,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開试探地问:“母后是在担心父王是否会让仲卿娶她吗?”
天后点点头:“若她真是云宓王姬,仲卿能娶她也是件好事,但对敖家来说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
天后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娓娓说道:“当初女娲赐婚时,他曾来问过我,女孩子都喜欢什么东西。我告诉他,女孩子最喜欢的是能有一个人把自己当宝贝,一心一意地宠着、护着,只要能博她一笑,可以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仲卿听后,独自一人跑去海中找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一支十分珍贵的红珊瑚。他亲手将这支红珊瑚打造成一支红钗,送给云宓王姬。然而不知为何,两人却发生了口角,仲卿一怒之下毁了红钗。但我知道,其实仲卿是喜欢云宓王姬的,她是仲卿的初恋。三百年前,他之所以主动要求追击女娲残部,其实是想救云宓王姬。可造化弄人,他与她还是错过了。所以,倘若伶瑶就是云宓王姬,仲卿娶她,正好圆了他的梦。但敖家怎么说都是背叛者,云宓王姬的身份一旦公开,伏羲女娲残部一定会有所动作,无论他们是归降还是拼死抵抗,都会给我们敖家带来动乱,届时,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况且……他终究是害死女娲的人,云宓王姬能放下这血海深仇,安心做他的妻子吗?所以我,实在担心啊!”
開心情沉重,却仍旧温言好语地宽慰母亲:“我想,仲卿能在父王面前挑明云宓王姬的身份,想必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以他的聪明才智,定不会陷自己于险境,您就放心吧!”
天后不愿儿子担心,不得不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前去休息。
開望着旑云殿外洁白的月光,重重叹了口气。
但愿伶瑶不是云宓。
伶瑶已经好久没睡得如此舒坦了。
烛影暗淡、悄无声息的地牢反而阻挡了外间纷繁的杂音,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好好睡一觉,连梦都未曾做一个。
不知睡了多久,休息够的身体渐渐醒来,伶瑶朦朦胧胧地伸了个懒腰,发出舒服的呵欠声。
她揉揉眼向周围看去,只见旁边的牢房里敖绍盘腿而坐,正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瞌睡一下子醒了大半。
“你怎么也会在这?”
敖绍语态悠闲地回答:“知情不报,私藏叛党。这样的弥天大罪都不关,那还关谁呢?”
闻言,伶瑶运起灵力将挡在两人之间的牢壁冰封,再抽出秋水剑狠狠一划,然而只听“铮”的一声,秋水剑被震落,牢壁毫无损伤。
敖绍说:“这是用世上最坚固木料混合凶兽狰的牙骨锻造而成的地牢,又有五灵加持其上,灵力刀剑对它无用。”
伶瑶靠着牢壁滑坐在地,神色委顿,一语不发。
敖绍忽而有些担心,他从牢壁缝隙中探过手,抚上伶瑶苍白的脸庞,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伶瑶按着他的手摇摇头:“没有,就是太累了。”她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敖绍打趣道:“我还说你是进了这牢狱后,唯一一个还能呼呼大睡的人呢。”
伶瑶淡笑不语。
她是不舒服,心里苦地像吃了大把的黄连。
她不想当云宓,她只想做伶瑶,可她说不出口,尤其是在敖绍温柔如海的眼神中,她更是什么违逆他的话都说不出。
她只能微笑。
敖绍见她仍是无精打采,又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事吗?”
伶瑶摇摇头:“你说,天帝会怎么处置我?”
敖绍笑容依旧:“是我们。”
伶瑶叹了口气,心中柔肠百转,已不知是何滋味:“你为何要说我是云宓呢?”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可能成为龙王妃,我才能立刻带你走。”
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敖绍又进一步解释道:“本来我布这个局,只是想引明阳上钩。可春日宴一事让高辛冷对你动了杀机,我只有即刻带你走才能保护你,而成为龙王妃,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高辛念卿一事明显就是高辛冷布下的局,她想让自己的侄女成为龙王妃,一来可以收拾你,二来可以将高辛氏的势力安插入龙族。高辛念卿无论是身份还是容貌品性,都符合龙王妃的标准,就算是姑姑和族中长老想反对都反对不了。况且,如今族中长老并非一心,为了巩固龙族作为神族的地位,定有人会主张同高辛氏联姻,到时候姑姑独木难支,我就必须娶高辛念卿了,而你,怎么办呢?”
伶瑶心下苦涩,知道他其实并未明白她问话的真正含义。可是,他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又叫她担心起来。
她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光是玉山的支持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有高辛氏的支持?你又不是龙族之长!”
“权力这种东西当然越多越好。”
“不对。”伶瑶盯着他,黑眸明亮:“你说的不对。自古以来子承父位,青龙王是长子,继承族长之位理所应当,未来的族长之位也只可能是他的孩子来继承。就算龙族要获得上古神族世家的支持,也应该是集中在青龙王那一脉,就像天帝娶三妃一样。你和其他兄弟的势力越大,就越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埋下龙族分裂的隐患。我若是龙族长老,是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如今你不仅深受天帝器重,红南国富甲一方,又掌握着八荒第一谍报世家,你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怎么可能再让你与高辛氏联姻!”
敖绍愣住,他没料到伶瑶竟会看破这一层,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只听她又道:“你布这个局,不光是为了引出明阳,还想顺带找出青龙王是否有参与龙王剑一事的切实证据吧?”
敖绍哑然。
他盯了伶瑶许久,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伶瑶啊伶瑶,你为什么要那么聪明呢?”
伶瑶心中咯噔一响:“你和青龙王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敖绍面色冷肃:“我只是未雨绸缪,早做准备罢了。”
伶瑶知道他有所保留,却不敢深究。她担心太真,却找不出任何说辞来阻止他。
敖绍要走路的她早就知道了。她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与他同行。在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太真和敖绍之间做出了选择。
事已至此,她实在无法假惺惺地要求敖绍为了她和太真的感情而对敖广手下留情。
只是,真的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吗?
见她无力地靠在牢壁上,满脸颓丧,敖绍担心地轻声唤道:“伶瑶?”
伶瑶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盯着他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个局的?”
敖绍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地一愣。
伶瑶追问道:“是不是从青龙王婚礼过后?你来玉山找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蚩尤来找我,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你从一开始就想用我来对抗高辛氏?”
敖绍本能地想否认,却在伶瑶锃亮眸子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承认:“是……”
伶瑶的表情顿时变得受伤不已。
“但蚩尤去找你并不是我安排的。”敖绍连忙解释:“我承认,我的确是想利用你对付高辛氏。可正因为是你,我才想到布这样一个局。因为,因为我只想娶你……”
伶瑶定定地看着他,忽的扯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将整个脸埋进双臂中,肩膀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美目含泪,却面带笑容。
她道:“我最讨厌被人利用,可被利用的结果却又是我最想要的。仲卿,你说为什么做人会这么矛盾?”
敖绍知道她已接受现实,不由地松了口气,回答:“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矛盾本就是常态。”
伶瑶悲切一笑,闭眼呢喃道:“的确如此。”
敖绍不知要如何劝她,只能陪着她一同沉默。
过了一会儿,伶瑶睁开眼,似已恢复如常,问他:“为什么你不想娶高辛念卿?”
敖绍回答道:“因为高辛念卿的父亲,被我杀了。”
伶瑶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敖绍说道:“当年天帝登基,东方大族高辛氏对于是否归降天帝分成两派。高辛冷主降,而高辛念卿的父亲高辛梓却主战。当时,高辛梓大权在握、实力雄厚,是下一任高辛氏族长人选。这对一直与他不和的高辛冷来说,着实是个要命的威胁。所以,高辛冷以归降天帝为条件,求天帝为她铲除高辛梓。而杀高辛梓的人,就是我。高辛梓死后,高辛冷嫁与天帝为妃,又扶持自己懦弱无能的哥哥高辛橪为国主,把控了整个高辛氏。如今她却要把与我有杀父之仇的高辛念卿嫁给我,铁定没安好心。所以,我绝对不可能娶高辛念卿。”
伶瑶问:“那你让西门宴使查过了吗,为何她要把高辛念卿嫁给你?”
敖绍无奈一笑:“查过了,可惜以西门宴使的现在的能力,只能查到发生的事,却查不出人心。”
伶瑶靠在牢壁上,想了想,道:“你有没有想过,高辛冷让你娶高辛念卿的目的,就是要挑起你和青龙王的猜忌与斗争,分化龙族力量。”
敖绍神色陡变,道:“说下去。”
伶瑶又道:“你杀了高辛梓,对高辛冷来说算是有恩于她,若没有特殊的理由,她犯不着与你为敌。高辛念卿于她来说虽是亲外甥女,却也是敌人之女,她若是想与你拉进关系,必定不会选高辛念卿嫁给你。若高辛念卿成了龙王妃,势必会借用你的力量为父报仇,届时,高辛冷岂不是自寻烦恼。所以,高辛冷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要把高辛念卿嫁给你。”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想借这事,引起我和大哥的不和?”
“没错。”伶瑶长吁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她向天帝求饶时,曾说这是天帝的意思,可天帝却反问了她一句吗?这说明,天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你与高辛氏联姻。除非他想废了青龙王,立你为龙族之长,可照目前的状况来说,青龙王比你更像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我要是天帝,一定是扶持青龙王,打压你,怎么还可能让你与高辛氏联姻,扩大你的势力呢?所以这件事,一定是高辛氏独谋的。如果我的猜测都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必须要知道,她分化龙族的目的是什么。”
“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么?”
伶瑶心有成竹道:“争储君。”顿了顿,她又道:“我在天帝山时,曾看过開给我的资料。天帝是半神,无论是灵力还是寿命都远逊于正统的神族。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这个弱点,所以才重用无相,希望获得延寿之法。且不论无相的术法是否有效,天帝的寿命都是人们最在意的事。有想让他活的人,就有想让他死的人。而能从他死中获利的,唯有未来的储君。開是天帝的嫡子,又有龙族支持,若天帝亡故,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无需做任何手脚。王子炎居的母族魁隗氏早已败落,朝中亦鲜少有人支持他,而剩下的两名王子皆是高辛冷所生,据说王子长琴颇得天帝欢心,又有不少人支持他,依高辛冷的性子和实力,绝对要把自己儿子送上王位。所以,她借联姻分化你和青龙王,亦是想削弱支持開的力量。我想,这或许就是她要把高辛念卿嫁给你的最终目的。”
敖绍看着她,眼神变了又变,笑道:“我真挺后悔的,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留在这天帝山。我原以为让你在这受受挫折,吃吃苦头,你才会知道,躲在我的羽翼之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却不料,你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成长了那么多。”
伶瑶急忙问:“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敖绍摇摇头:“不,我很喜欢。你的聪慧与见地已经让你很接近龙王妃了。”
伶瑶欣然一笑,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没有告诉敖绍,成长的代价是惨痛的。
为了尽快掌握形势,她牺牲掉了自己的睡眠与健康,没日没夜地研读各类谍报、分析当下局势、思考应对策略、揣摩试探人心。为了发挥制香的特长,她尝遍百草,常常因中毒不得不向葛胡求药。她的身体早不若初下玉山时的康健,而她的心灵更是变得疲惫不堪。
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一点。
她难过,却不后悔。
敖绍替她拨开额前落发,又问:“对了,你怎么会觉得天帝忌惮我?”
伶瑶露出像看笨蛋一样的表情看向敖绍,惊讶道:“你难道忘了你真正的身份了吗?你是伏羲之子啊,从本质上说,你和明阳、云宓没有任何区别,你们的存在都会威胁到他的统治。尤其是你,你不仅有伏羲的血统,还有龙族的血脉,一旦你的真实身份被公之于众,加上你现有的实力,夺得天下,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天帝能不忌惮你吗!”
敖绍哑然。
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他在意的始终是母亲娢煙。在他心中,父亲只有敖隆。他亲生父亲一一伏羲大帝,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不知为什么,他的意识有意无意地将这个身份遗忘。若不是伶瑶提起,他根本不会想起自己是伏羲的儿子。
这究竟是为什么?
只听伶瑶仍旧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天帝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他早就知道了,那恐怕我们一直都是他手中棋,板上鱼了。这次怕也难以脱身了。”
敖绍突然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沼泽地中,眼前迷雾缭绕,身下盘根错节。他好不容易解开一个谜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谜团,一个接一个,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见他面色不善,伶瑶担心地拉了拉他的手,轻声唤道:“仲卿,你怎么了?”
敖绍收回心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什么,我在想你说的话。”他展颜一笑:“我没想到,你竟能想到这么多!看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把你留在天帝山了。”
“为什么?”
敖绍猛地搂过她,一吻:“因为,我不想让别的男人觊觎你。”
他的表白让伶瑶突然想起蚩尤的话,心情一沉,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敖绍说:“静观其变,你只要把自己当做云宓王姬就好。”
伶瑶表情一垮:“为什么一定要我假扮云宓王姬,你知道,我、我不擅长骗人的。”
“我知道,可如今已别无他法。”敖绍放柔了声音哄道:“就当是为了我,再委屈一下可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千百万遍的“不好”在心中奔腾呐喊,伶瑶紧紧盯着他,只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愿。可敖绍神情恳切,没有丝毫改变的意思,伶瑶只觉心如刀割,最终滑出口的却仍是强压下千般无奈,万般委屈的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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