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最喜欢聊仪式感,如果说我经历的最印象深刻的仪式感,莫过于大年三十的祭祖。每年的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过年吃年饭,而是在吃年饭之前的祭祖。这个祭祖过程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以致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从大年三十的清晨第一声鞭炮声开始,祭祖的流程就启动了。
据老人讲叙,我们那些死去的祖先的灵魂,漂泊在尘世间,会相约在农历腊月三十的这一天,回到亲人们身边。而活在现世的人们,需要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准备好上好的伙食,迎接先人们的魂魄回来。
在用清晨的鞭炮声告知先人们,大年三十到了之后,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开始准备起来了。女人们带着孩子们清扫屋子的角角落落,包括桌子角落的一丁点灰尘。男人们则抡起大砍刀或者斧头噼里啪啦的剁着要准备的肉食,通常是牛肉,羊肉,牛肉,鸡肉,当然,寓意着“年年有余”的刚从池塘捞上来的新鲜的鱼也是必不可少的。对于人口众多的家族来说,其祖先的数量也是众多的,准备的吃食也是相当份量的,一时半刻是准备不好的。所以,待男人们把各种大块的肉类准备好之后,女人们赶紧接过来去清洗,等待下锅。
日常的家庭,顶多有两个灶头,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是远远不够的。势必需要添加新的炉火来加速食物的烹饪。勤劳勇敢的祖先早就预料到这么一天,于是,他们发明了火盆。男人们在第一声鞭炮响过之后,就已经架起柴火升起了火盆,现在,无论是炭火还是柴火,都是正旺的时候,就等着清洗干净的肉类混合着各种香料和井水扔到陶罐里面呢。在物品短缺的年代,日常生活中自然不能天天大鱼大肉,唯一的能够光明正大的大鱼大肉的日子,也就是大年三十这一天了,而最能够显示大鱼大肉丰盛的烹饪方式,莫过于炖上满满一陶罐,炖上他几小时。
待最重要的吃食陶罐架上火盆之后,祭祖的仪式准备工作也陆续开始了。
第一件要事,就是按照先外后里,先主后次的顺序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各扇门都贴上对联。春节的对联当然是红色无疑,但是,如果家族里面有老人去世,则换成黄色对联,倘若是自家的老人,如爷爷奶奶老去,则无法贴对联。记忆之中,本家二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贴了一回黄色对联,而等爷爷奶奶去世,祭祖的程序也简化了不少,自然对联也是不贴的。这贴对联是十分讲究的,当然,首先,这写对联就十分讲究。家里的对联往往是爷爷来写的,爷爷去世之后就由爸爸来写。买对联?那是没有文化的人家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自己写的对联,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对联首先要有押韵的七言吧?这毛笔的劲道和笔画也不是随便拿起笔就可以操刀的,自然,对联也是一家人家对外最直接的文化展示。至于贴对联,我们往往把大门二门,上联下联弄混,免不得遭来老一辈人的呵斥。为啥早早的把对联给贴上了呢?传言,妖魔鬼怪最怕红色,早早的贴上红色把他们挡在门外,又一说,红色代表财富,来年要债的就不会上门,家庭就会富裕。
第二件事情,就是把家里所有可以见到的垃圾,统统都打扫干净,倒掉。保证从院子到厨房,从猪圈到牛棚都是干干净净的,保证每个房间的床铺都是折叠整齐的,也保证家里的锅碗瓢勺所有的茶水杯子都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的。
第三件事就是蒸上米饭。蒸米饭当然是为了大年三十晚上五谷丰登,然而,这只不过是次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要给每位回家的祖先盛上满满的一大碗米饭啊。
待贴好对联,屋子打扫干净,米饭也快蒸熟了,火盆上的各种肉类也咕嘟咕嘟煮的欢畅散发出各色的香味,祭祖的各种准备工作也准备的差不多了。然后家长就开始吆喝一声,从现在开始,不许小孩子偷吃任何已经煮熟的东西了。煮熟的食物,要待祖先“尝完”之后,我们才可以动口的,否则,就是大不敬,要被长辈暴打一顿的。而男性家长,往往是最年长的那一位,真正的开始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理发净面,以保证自己以最干净纯粹的面目来迎接祖先的到来。
待他们准备完毕,女人们已经在厨房把米饭装成漂亮的球形,就等他们来厨房用托盘把米饭一碗碗的端到堂屋的供桌上。除了米饭,还有切成大小统一的猪肉块。大概猪是被驯化最早的家畜,祭祖的荤菜非猪先生莫属。祭祖的工作,女人是万万不能插手的。在整个家族内部,女人其实是不算家族人口的。而未成年的女孩子,则是恩准可以参与祭祖,也就,参与在男性家长行完祭祖仪式之后,跪下磕头的。
开始祭祖了。
男性家长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纸钱,首先点燃,送给侯在门边的小辈,让他们传递到大门外,口中念念有词:送给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嗯,古老的教义,只有敬了各位流离失所的鬼魂,自家的祖先才能安心的享用这顿饕餮大餐。然后,开始一叠一叠的烧纸钱,烧一叠,念一句话,基本上从能够记忆追溯到的最年长祖先算起,如“爷爷来领纸钱”,到“三叔来领纸钱”,遵循的原则一般是最亲近最年长,到关系最远辈分最小的祖先。在男性家长口中念念有词招呼各位祖先来领纸钱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小辈一律站在旁边,禁语,哪怕烟火缭绕迷了眼睛,都不许说一句话,不然,轻则遭到一顿呵斥,重则会迎来一记耳光。当然,按照中国人们最实惠的现实主义,招呼祖先来领纸钱,并不是唯一目的,同时送上的还有晚辈的要求,例如:保佑全家身体好好的,保佑小孩学习成绩好好的,保佑做生意赚钱等等之类的非常实际的要求,当然,也可以说是愿望。
像我们这种大家族,祖先真是多啊。每每侯在家长身后,肚子已经听到了咕咕叫,家长还在念念有词。等到他们终于行完三跪九磕的大礼,拍拍手起身的时候,我们又被依次要求跪下,依然要行三跪九磕的大礼,并按照家长的意志要求说出他们对我们最殷切的期望:考试要考好啊,身体要好啊之类的。我们也在诚惶诚恐中完成了这个几乎虔诚无比的仪式。
从我出生到我弟弟出事的前一年,这种仪式我一次都没有缺过。最开始是爷爷来主持,爷爷去世之后由爸爸主持。弟弟出事,被老家人归为“祖先没有保佑”,爸爸妈妈一怒之下,抛弃了这个几十年的传统,将所有的仪式完全抛弃,改为信封基督。
至于我,请看上面标的大字,“女人其实是不算家族人口的。”时至今日,社会发展到如今,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依然是广大家族的基本观念。哪怕,这个家庭中,实际承担责任的,是这家的女儿。儿子,因为多了个性器官,哪怕再十恶不赦,依然是祭祖的主力军。于是,我跟我们整个家族的人从那一年开始起,变的无比陌生,从祭祖到扫墓之类的事情,从来不让我参与。其实,从我出生开始,他们就没有把我当作家族的一份子,而失去家族支持的我,只能奋勇的去外面的天地寻找自我。这些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仪式,只能述之于笔端,作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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