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执子之手
离城门最近的一所院子,已经改成临时救护之所,廊柱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伤兵。
岳朗把铁珩安顿在给他准备的屋子里:“你睡一会,外面一切有我。”
铁珩躺在枕上,窗外断续传来上百种不同的声音,与他此刻杂乱的心情异常吻合。
直到黑暗中有人又把手搭上他的额头,他才发现刚才居然小睡了片刻,头脑也清明了一些。
“岳朗,城上怎么样?”
“平安无事,你继续睡。”
铁珩拉住不叫他走:“跟我说几句话,我现在心里很乱,理不出头绪来。”
岳朗只好坐下:“好吧,你想说什么?”
铁珩靠在床头,仍然习惯性地揉着眉心:“出去求救的无一幸免,所以这里的动静闹得再大,却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开战的消息传出去,就算南邾王廷或蜀中宜王爷立时三刻带着大兵杀过来,我们恐怕早已经尸骨无存了。”他停了停,“当务之急,就是怎么才能赶快报信。永安北面山势连绵,从那边突围出去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东面、北面和南面可想。”
“我这两天仔细问过邢襄,”岳朗说道,“他说永安东南高山密林之间有一条小路,又下悬崖又钻山洞的,十分险要难走。他们府中有人常年上山采药,才偶尔探得此路,就算当地人也没几个知道的。要是能避开围城的叛军,从那里悄悄出去,就有可能不被发觉。”他叹口气,“可是现在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围着,怎么可能避开啊。”
铁珩目光一闪:“避不开就不避,我们要的,不过是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而已。”
岳朗忽的站起身来:“你是说……”
铁珩翻身下床:“走,去见陛下和邢丞相去。”
邢安道就这几天仿佛苍老了很多,一双手总下意识地拢在袖子里搓来搓去。
蒙凤毅和邢襄坐在桌前,脸色一般灰败,各有所思,都是一言不发。
铁珩指点案上的地图:“如果此路真的十分隐秘,应该没有伏兵把守。我们派出一队人马,出城吸引叛军的注意力,再趁机从这条小路出去求救,还有一线成功的可能。”
蒙凤毅说:“办法听起来不错,可是要派多少人?我们能调动的兵马本来就不多。”
“人不用多,几十个就够,重要的是一定都是轻骑。”岳朗走上前说,“另外一定要选好时间,要找敌军最倦怠的时候,出其不意,胜算就更大了一点。”
“接着往下说,”铁珩看着他,神色甚为嘉许,“从哪个门出去比较好?”
岳朗沉吟了一下:“南门兵力最多,攻势最盛,同时离这条小路也最近。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会挑中最强的方向来突围,只要赢得一刻的慌乱无措,就大成了。”
“还有,南门是迦王爷和突畚两军作战,”铁珩补充道,“他们虽然人多,却是临时聚集起来的,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就同心协力。一旦碰到硬仗,都怕另一方把自己推上去做挡箭牌。只要他们之间不能全力配合,我们就有隙可乘。”
“邢丞相,你看怎么样?”
邢安道摇摇头:“带兵打仗之事,我一窍不通,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就照使君说的办吧。”
“派出去送信之人,一定要朝中的大臣可以绝对相信的,迦王爷肯定把那些我们坑瀣一气害死陛下的谣言,传得尽人皆知了。”
邢安道想了想:“次子邢嘉,一向在陛下身边做事,众所周知,也算弓马娴熟,叫他去吧。”
蒙凤毅从腰带上解下一方玉印:“这是我的私章,拿着这个去找上关的司甫将军,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铁珩点头道:“我带来的人里有个叫石海的,是土生土长的夷族人,善说多种方言,对南中的地形了若指掌,身手也还不错,叫他保护二公子一起去。”
“至于出城吸引叛军……”铁珩心中反复考量,“我去!”
“不行!”岳朗,邢襄和邢安道一起喊道。
邢安道说:“使君身负重任,永安城守卫全靠你指挥,绝不能出城涉险。”
“我去,”岳朗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坚决,“我去最合适!”
邢襄也站起来:“你是客人,岂能跟我这个做主人的抢。”
“呵呵,别争了,我们还是听我哥的吧。”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向铁珩。
铁珩盯着岳朗看了好一会,终于点头道:“好,你去。”
第二天是个异常晴朗的冬日,天蓝得深不见底,远方青灰的山峰在霜色中泛着淡紫。
铁珩指点城下密密麻麻的敌人给岳朗看:“突畚的三千士兵都在这边,这里是迦王爷的铁骑,你带着人从这里冲过去。”
他回过身,表情变得很凝重:“一定要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在你身上,绝不要和任何人缠斗,攻敌要害,一击而退。我们需要的,只是他们一刻的松懈和分神。我给你五十名精兵,五十匹最快的马,教他们结成蝎尾队形,和你一起冲出去。”
岳朗轻轻点头。
铁珩又反复叮嘱道:“出了城要尽快冲到叛军队列中去,他们怕伤到自己人,就不会放箭。少了一样最厉害的兵器,否则万箭齐发,就算有再高的武功也抵挡不了。”他握了握拳,把目光转开,不再看岳朗,“小朗,你千万要小心……也要保护好和你一起冲杀的将士们。”
岳朗好久没听他这么叫自己了,愣了一下才说:“我想,找你借一件东西。”
“什么?”
岳朗举起手中的长剑:“雪影脚力最快,可惜我的剑却不入流。南邾兵器之利天下闻名,我就要上阵冲杀去了,把你的汉广剑借我用用。”
铁珩解下佩剑递过去,又问:“还要什么?”
“哈,我惦记这柄剑不是一天两天了!”岳朗歪着头拔出剑看了看,雪亮的剑锋映着他的黑眸,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还要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黄昏将至,中军的青罗伞盖下,早不见王弟和格里让,只有大将曳先坐在马上观战。士兵们打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松弛,还有的累得摘盔卸甲,坐在地上休息。
永安城内,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准备着,五十名轻骑兵,邢嘉,石海等早已结束整齐,只等一声令下。
岳朗穿了一件绯红的战袍,外面罩着一身亮银色的盔甲,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一样。
这一身太过引人注目了!虽然知道这正是岳朗的用意,铁珩还是觉心里紧得发疼,他掩饰地给岳朗整理盔甲上袢绳,又重复一遍:“千万要小心。”
岳朗满不在乎地笑道:“哥,你没有听过‘卫青不败由天幸’吗?我的运气一直好得很!”
铁珩指着城楼最高处的一面战鼓说:“我会在上面为你击鼓壮行。”
岳朗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我打你看了。”
他已经长大了,身材修长,神情持重,此刻坐在马上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然而透过层层叠叠的岁月,铁珩却还能分辨出旧时的轮廓,分辨出这些年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铁珩强迫自己转身向城楼上走去,心跳随着脚步,慢慢地失去了正常的节奏,一步步变得混乱不堪。
浑圆的太阳慢慢接近西面的群峦,明亮的光线变成温暖的金红,永安城外,炊烟四起,归鸦声噪。
铁珩手持鼓槌,站在战鼓前,眸中一派秋水长天。风呼呼掠过,把他身后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岳朗举起佩剑,冲他挥了一下,少年清朗的笑穿透了重重寒风,别样的温暖。
一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在闪动的目光里交换了千言万语。
号角齐鸣,永安城门訇然洞开,一骑红袍银铠的少年将军,手执银枪,白马如同白云。
他大喝一声:“今天叫你们看看,我们大卫男儿的好身手!”
岳朗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五十名骑兵如猛虎下山,叛军猝不及防,如雪的刀光闪过,已有无数敌兵身首异处。
铁珩和着急促的马蹄声,在城头开始击鼓,鼓声沉重而激扬,正是一曲将军令。
铁珩本就精于音律,如今他将满腔激愤之情全部倾注于鼓声中,缓慢时如轻骑远逝,快疾处如惊雷骤发。区区一面战鼓,黄钟大吕,金声玉振,竟然好似千军万马一般。
眨眼间功夫,岳朗已经带着大家纵马冲入敌阵,刀兵相接,叛军急急忙忙拿起武器迎战,这一队人犹如一柄烧红的利剑,把叛军冲得如潮水一般分向两边。
连绵的鼓声中,石海和邢嘉双手紧扣马鞍,藏身在马腹之下,飞马向城边的小路急驰而去,不出意料地没有引起注意。
有几个反应比较快的叛军将领,已经提着兵器朝岳朗杀过来,却被城头上邢襄的连珠箭射中要害,纷纷落马。
岳朗一手持枪,左手拔出铁珩的佩剑,所到之处,势如披靡,鲜血如箭一样喷出来。
鼓声盈耳,彷佛是有形有质之物,和着他的心跳,声声都在催动着浑身热血,胯下的雪影也跑发了性,一人一骑绝不停留,直向着叛军中军的青罗伞盖杀了过去。
铁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见岳朗在敌阵之中左突右冲,剑光似电,枪影如雪,敌兵如潮似涌,围在他的身旁,一波接着一波。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飞溅的鲜血,给他的红衣上添了一道又一道深赫。
鼓声厚重,由慢而快,阵阵频催。
他的心里慢慢升起一阵近乎悲凉的感动,彷佛此刻一切的生死成败都不再重要,只剩下这一刻,他可以注视那个红衣的身影,犹如夸父追日,朝着一个不可知的结果,勇敢地冲过去。
铁珩把鼓敲得更急更紧,鼓声如山洪、如奔马,气势如火,充满了生命的力量,似乎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融了进去。
隆隆,隆隆,鼓声撞在城墙上,撞在战场上,撞在那一片纷乱的混战之中。
隆隆,隆隆,眼前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高天之下,后土之上,如诗如画的千古江山无限伸展开去。
岳朗在万马军中,用他的生命,和着他的鼓声,正在肆意地歌唱。
霎时间,岳朗已经冲到青罗伞下,和曳先打了个照面,他从马上一跃而起,枪影雪白,剑光湛蓝,火红的战袍如同鼓满了风的船帆,发出了雷霆一击!
曳先催马举刀,尽全力挡住了这凌厉攻势,左手挥出一道银光,叫岳朗跃动的身影略微一滞。
岳朗手中剑却仍然不改目标,不管不顾地砍下来。刀剑相交,发出一阵极刺耳的声音,居然双双折断!
岳朗借着剑尖之力一点,身形再次转折而起,和身直入,断剑唰地一下捅到曳先咽喉,直至没柄。
他挥动银枪磕开无数兵器,回头冲着紧跟身后的五十名将士大喊一声“回!”,顺手拔出鲜血浸透的断剑,脱手飞向旗杆,青罗伞后的纛旗无力地抖了一下,轰然滑落。岳朗枪尖一挑,扔到旁边的火堆上,顿时呼啦啦地烧成一片。
叛军被这一队骑兵迅雷不及掩耳地冲杀来去,居然还斩杀了主将,南邾和突畚的兵士互相推搡,根本拿不出个像样的攻势来。
铁珩双臂抱圆,急促的鼓点好似万花齐落,他急切地凝注着苍茫暮色中的那一点红色,带着将士们再度撕开黑压压的大军。
战鼓声,呐喊声,叫号声,马蹄声,兵刃声,交织成了一阙最威武,最动人的乐章。
铁珩望着远处那飞扬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盈于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不管他们是挣扎于穷途末路,还是高翔在青云之端,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只要他还安然无恙,他的世界就依然圆满无缺。这一刻,他身不能陪伴,唯有这鼓声与他生死相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铁珩竟然是在这样一个人喊马嘶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在震人心旌的咚咚战鼓中,蓦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叛军阵势被冲得一片混乱,失去指挥的兵卒们不知道该向哪边厮杀。岳朗跃马冲杀而回,身后跟着那五十名精兵,马队结成阵势,兵器连环相护,虽然都或多或少带着伤,却是一个不少。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岳朗又回转马头,奔到队尾亲自殿后,长枪如同蛟龙出水,接连几个追到近前的敌将都被他挑下马来。
剩下的叛军慑于他刚才斩将毁旗的威风,惴惴地不敢靠得太近。
眼看着这一队人就要平安入城,居然真的在千军万马中安然打了个来回。突畚军督战的千夫长再也顾不得伤不伤到自己人,大喝一声:“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
无数箭矢破云而来,尖锐地划开沉沉的暮色。
岳朗的长枪舞动成一团白影,将箭羽一一挡开。终于他在最后也进得城来,城门“咣”地一声关上了,被城中的士兵用大木和刀车牢牢挡住。
城上城下俱是一片欢声大作。
铁珩冲到城门前,只见岳朗端坐在马上,全身被血染成了鲜红色。看到铁珩,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然后身子一歪,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国风-击鼓》里面的句子,用在此处是如此应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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