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吟

作者: 芙郎 | 来源:发表于2017-06-09 08:28 被阅读119次
    黄莺吟

    一、黄莺吟

    “食指!”

    一记戒尺打下,青霜吃痛,却不敢缩手,只是自己伸直食指,纠正过来,接着挑抹勾剔。

    琴娘子背着尺子踱步:“说了多少遍了,手势一定要美,要好看!”

    青霜撇了撇嘴。她不知道师父是何许人也,在花楼里见到师父时——紧紧梳着发髻,绷着面皮,一道道皱纹如同刻进骨头里,隔着幔子烦乱地给楼里的娘子们弹琴,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美。

    妈妈每次瞧见自己都皱着眉头,烟花之地的姑娘,模样不是第一位,但最可怕的莫过她这种——不光不美,还头生反骨,女带男相,竖着一双剑眉,看谁都像是带着股恨意,客人瞧了她,总是皱眉跟长袖善舞的妈妈玩笑:“红妈,你可是看走了眼!”

    一记戒尺打的她回了神:“弹《幽兰》也能走神!五十遍《黄莺吟》,练完再吃饭!”琴娘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拂衣袖出了屋门,青霜甩甩手,抿着唇接着拨动琴弦。

    这几间作为琴舍和住所的小茅屋离城门倒是不远,但一片密密的竹林隔了开来,留一条小道儿九曲回肠通向进城的国道,极为清幽雅静,零落的古琴音韵在这一小片地方回荡。

    琴娘子在城里的几家青楼楚馆有活计,吃罢午饭便匆匆赶路,总是早早便去,到二更天过,才回到这小茅屋。

    天边红云漫卷,窗子用叉杆撑起,投了一小片影子进屋。

    青霜信手拨着《黄莺吟》。

    师父那个变态,总是能一下子便听出来她私下有没有勤加练习,一点也糊弄不过去。

    一个小小的人影静静伫立在窗边,青霜愣了愣,这偏僻城郊,又是密林深处,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外来客。

    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青霜。乱糟糟的头发,满是补丁的衣服,小脸蛋上沾着泥土。

    “喏,你来试试?”琴几边少年勾着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有趣的小丫头!

    小姑娘吓得一下子就缩到了墙边,过了半响,怯生生探出脑袋,盯着青霜,小小迈开步子。

    青霜揉了揉小丫头毛绒绒的脑袋,拈去她发上的草根,心底软了一块,跟着师父在这郊外学了近一年的琴了,每天都是周而复始的练琴练琴,能说话的人也只有师父,今天倒是难得见了个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不管小丫头脏兮兮的模样,把她搂到怀里,按着她的小手轻轻挑动琴弦,轻轻哼唱:“黄莺黄莺,金衣簇,双双语……”

    小丫头微微歪着脑袋,用余光小心翼翼瞥着她,撞进青霜带着笑意的眸子,脸红了红,垂头盯着琴弦。

    “青霜!”琴娘子紧锁眉头,怒气横生。

    青霜立即从梦中惊醒,小丫头躲进她身后的墙角里,烛火映着她的影子发抖。

    琴娘子抱着琴,上挑的眉峰昭告她的不悦到了顶峰。

    青霜几次濡动嘴唇,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不过一时贪玩,动了几分留下这个乖巧玩伴的心思,偏偏忘了师父严苛的性子。

    “你父母呢?”琴娘子眯了眯狭长的眼睛,苛刻审视着自己琴舍的不速之客,倒有几分三堂会审的意味。

    小丫头耷拉着脑袋,僵直地站在一隅,像一株错种到屋里的劲竹。

    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琴娘子叹了口气:“明日辰时之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琴舍里。”抱着琴便要回屋,小丫头猛地抬头,青霜这才注意到——她一瘸一拐地疾步而行,跪伏在地,小心攥着师父的布裙:“我无父无母。”

    青霜小心跪在那里,试探地问着:“师父!”

    琴娘子板着脸,凝视着攥住她裙角不撒手的小丫头:“抬起头来。”

    脑袋缓缓抬了起来,眸子里面蓄势的女妖,正准备捕获人心。

    琴娘子皱着眉,扭头回屋。

    琴舍里多了一个叫“霓裳”的小丫头,睁着大眼睛,软糯糯喊着“琴娘子”小步随在师父身后,挺直腰杆,低眉顺眼。

    二、凤求凰

    看着自家的弟子总算是学有小成,琴娘子总算松了口,带青霜一同进城,只是不许她碰琴,让她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大隐于市”。

    青霜满不在乎,平日里天天练琴,谁耐烦再多弹几遍,幼年也在花红柳绿的地方待过,可到底年纪小,每天面对的也是妈妈的打骂、娘子的叱责,直到师父带她走,才第一次瞧见外面的泥瓦石墙,一条街未曾走遍,就出了城,过起了隐士生活。

    花楼里娘子们的腰肢软的晃花人眼,青霜看的错不开眼,倒是琴娘子,回程还是板着脸,神色凝重的如丧考妣。

    霓裳守着灯,等他们回来,伏在琴案上,睡意沉沉,不在乎地露出一截脖颈,豆灯投影,长睫舒展,唇似点朱,指若柔荑,叫人想起来今晚那个客人称赞花魁的词句:“尤物,真真是个尤物!”

    今夜的花魁娘子何及得霓裳八分美貌?

    日出竭豆练琴,日落熄灯同眠,可直到今夜,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个总黏在她身后做小尾巴的小丫头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霓裳迷糊揉着眼睛:“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叫我一声……”

    “小迷糊,接着睡吧。”青霜揉着霓裳的脑袋,弄乱了她松松挽着的发髻,霓裳娇嗔着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自己理着头发。

    “霓裳,城里没师父说的那么糟……”

    霓裳躺在她边上,静静聆听,不时附和几声。

    青霜看着挂在墙上的琴,夜里,琴泛着圆润的光泽:“城里……挺好的。”

    “嗯。”

    许是今年的寒季来的太早太猛,许是琴娘子的身体的确一年不如一年,霓裳跪坐在琴娘子榻前,换着敷额的帕子——琴娘子头上冷汗冒个没完。

    “师父,今天……”今天是城里左府左老爷的六十寿宴,左老爷好雅乐,儿孙们巴巴地打听了城里善奏琴乐的琴师,请去献艺。左家虽不是城中首富,却也不能轻易开罪,青楼楚馆里的觥筹交错总离不开一个“左家”。

    琴娘子阖着眸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她知道了。这场病一下子便抽走了她的骨头,忽地猛烈咳嗽起来,手上青筋暴起,好似又老了十岁:“让……霓裳去。”

    青霜猛然抬头,脸上一片不可置信:“师父!”

    琴娘子眼皮动了动,语气还是坚定霸道的不容置疑:“让霓裳去!”说罢,只是艰难的背过身去,留一个蜷缩的背影给两个姑娘便昏沉睡去。

    师父究竟是什么意思!青霜瘫坐在地上,从未红过的眼眶有了湿意,浑噩走进琴舍,墙上三张琴一字排开,那张仲尼像极了师父刀琢斧刻的脸,霓裳也用着仲尼式的琴,琴身黑得发亮,而自己的绿色蕉叶挤在中间,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模样停留。

    霓裳小步挪到琴舍,拿下了那张蕉叶,勾着唇看着青霜:“记得早些回来。”

    垂头丧气的人儿一瞬间活了过来,紧紧抱住霓裳,惹得霓裳羞红了脸,缩着脑袋,等反应过来,人早已抱着琴跑了出去。

    “像有人撵着似的。”霓裳没忍住,笑了开来。

    屋里,琴娘子靠在圆木枕上,静静凝视着霓裳,眼里有刀枪剑戟——冷漠肃杀。

    霓裳收敛了所有笑意,缓缓跪伏请罪:“琴娘子,她想去。”

    腿脚仿佛都失去了知觉,榻上的人才开口:“你毁了她。她不会回来了。”

    她会回来的。她能去哪儿呢?霓裳轻哂,还是伏在地上,凝神屏息,唯恐破坏了空气的音律。

    这儿是她们的家啊,去哪儿总归都要回家的。

    琴娘子从上次大病后,就像是垮了一样,每天懒散倚在床上,让她们自己多练习旧曲谱,也没什么心力指点她们的正误,乱了的琴音也只能换她片刻侧目。

    “疯雀儿!”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轻佻的声音在唤着。

    “疯雀儿!疯雀儿!”左家公子的脸越变越大,大的人脸上发烫。

    “疯雀儿!”手上用力一挣,青霜出了梦境,大汗淋漓。

    上次去左家给左老太爷贺寿,只是坐在帘子后,点了香,凝神拨弦。左老太爷却几乎落下泪来,一阵阵感慨着“雅乐”、“正道”一类的词,还唤她出去,闻着她师承、门派,把了好些赏,她听不懂左老爷说的古老琴派的名字,连自己的师父的名字也说不出,只推辞着拿了酬劳的部分。左老爷颇是遗憾,左家的公子坐在左老太爷边上,亲亲密密搂着爷爷的胳膊,撒着娇儿,惹得左老爷止不住地笑出眼泪,骂他“皮猴儿”,雅乐什么的又忘到了一边。

    将琴收拾好,正准备回去,后面懒洋洋的声音叫住了她:“小琴师,那琴真的是你弹的?”

    是那左家公子,从热热闹闹的宴席上跑来质问一个小琴师,也不知道想干嘛,青霜思量着绕行过去,被堵的结结实实。

    “啧,小琴师还有点脾气。”

    “借光。”青霜耐着性子。

    “哟嗬,我若是不借呢……”磁性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有意拖长尾调,带了几丝暧昧的气息。

    青霜的暴脾气有些上来,紧咬牙关克制自己,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左公子倒是愈加放肆,手恶趣味地游走在了小琴师的脸蛋上,一点点逼近。

    青霜抬脚踩过去,还不忘狠狠咬了一口作乱的手“报仇”,“呸呸”吐着口水逃开。

    身后隐约有人在问左公子:“那是谁?”

    “一只疯雀儿。”他有意提高声音,像是在说给她听。

    三、长相思

    霓裳埋头一遍一遍练着琴谱,青霜看的有些出神,那天在左家看到的舞娘真美,霓裳也那么美,为什么她们天生便那般好看?自己是不好看的,听人家的用词就知道了,“雀儿”不说,还是个疯的,若是霓裳,怕是“尤物”、“心肝”一类的称赞不绝于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柔和的劲——可这么柔和的人,却偏爱《广陵散》一类的琴曲,轻撩琴弦,满室生寒,初次听她弹那些冷硬的曲子,真真是怔住了。

    青霜有些泛痴,叮咚动指,不觉指下泄出一曲《凤求凰》,清冷的琴音忽有了和声,猛然惊醒,霓裳含笑瞥了她一眼,指下动作不变,正是《凤求凰》的调子。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门口师父穿着素衣,瞥了一眼,又回了屋。

    可以不买布,可以不制衣,可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是日常要用的?米缸一天天见了底,师父这个疯子!青霜咬着唇,恨恨的踢着门口的竹子。

    从上次回来,师父只说她琴艺不精,仍需多练,轻飘飘下了个含糊其辞的禁足令,师徒俩有了这十年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从日出东山到豆灯油尽,谁也不肯退让半步,霓裳只是又垂着头、咬着唇,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你去哪儿了?这一天都没看到你!”青霜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霓裳,有些惊讶。霓裳腿脚不便,极少出门,今天倒是直到薄暮才瞧见她。

    霓裳咬着唇,擦了擦汗:“我去城里买了些米。”

    青霜扛着米袋进屋,气鼓鼓地倒着米:“说声便是,你乱跑什么。”

    霓裳只是笑着淘米,不时撩一下额前的碎发。

    第二天便看不到青霜了,她早早地出门,去了城里。缺席好些天的琴娘子还是没回来,不过琴娘子的弟子来了,也是没差的,花楼的妈妈暗里松了口气,施舍般地给青霜弹琴的机会。

    在花楼弹琴的日子很快就没了。

    许是年纪大的人都好热闹,左府上日夜弦歌不断,听琴听上了瘾的老太爷总会让人恭恭敬敬来请青霜去奏乐。

    这无疑是个美差,弹几支琴曲便可以获得大量的赏钱,顶得了花楼几天的工钱,还能摆脱花楼乐师的低贱称呼,博一个左府琴师的名头,何乐不为?

    唯一可厌的就是那左公子,每每见到,都要似嘲似讽地撩她几句。左老太爷开头还说他几句,叫他莫要为难琴师,被他几句“想讨教琴曲”哄得晕头转向,反而转过来酬谢青霜,让她每次弹完琴不要慌着走,多少点拨下左公子的琴艺。

    “小琴师,可有什么拿手的乐曲,让我开开眼界?”青霜也算打听清楚了,这左家公子是城里出了名的混不吝,不过贵公子的身份放那儿,还有一张好皮囊,女郎们听些言语上的挑逗,也不会觉得受到冒犯,还有不少以此为荣。现下带着轻佻的语气逗弄着青霜,也不过是习惯如此,任他再怎么小心斟酌词句,还是藏不住骨子里矜傲的态度。

    “左公子谬赞,青霜才疏学浅,琴也不过会那几曲罢了。”

    左公子突然凑近,看着青霜往后瑟缩,脸上染了几抹绯红,恶趣味的笑着:“老爷子可是说琴可是雅乐,小琴师定从名师,让我好好讨教几分神韵呢!”

    青霜恨得牙痒痒,念着左老太爷给的丰厚报酬,在琴几边坐定,负气般弹着自己开蒙时学的《开指黄莺吟》。

    左公子“噗嗤”笑着,靠了过来,撇着如避蛇蝎侍立一边的青霜,勾了勾唇,坐下抚琴:“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嘲笑着青霜对他的轻视。

    琴音袅袅,青霜垂了头、红了脸,忍不住心底“唾”了一口,登徒子还真是改不了本性。

    “敢问琴师有何指教?”他撑着脑袋,戏谑地瞧着青霜。

    “虎口要打开,徽位不要过了……”青霜板着脸,回忆着刚刚注意到的错处。

    纠正到一半,本来安分了的左公子蓦地开口:“你说,这是不是就叫‘曲有误,琴娘顾’?”

    哈出的热气撞到人脸上,不一样的气息萦在鼻尖,惹的人臊得慌。

    琴娘子对于青霜私自出去弹琴甚至授琴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常在青霜出去的时候,坐在院落里,听着霓裳练习时断断续续的琴音,盯着屋后永远不会枯黄的竹影,呆坐一天,夜深星稀,再颤巍着身子回屋——青霜这时候恰巧带着一身露水抱琴而归。

    青霜回来的越来越晚。

    霓裳担忧地看着她:“别太累了。”接着缝补衣裳,青霜风里来雨里去,总是这条旧裙子,磨出了个口子也只是补补接着穿,总记得给自己和琴娘子带着吃穿小玩意的人,却偏偏记不住去给自己买身衣裳。

    青霜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屋梁——屋顶该修一修了。

    视线滑过霓裳白皙的脖颈,有些着迷,烛火的昏黄给她披了一层金纱,一针一线,眉目如画,这个姑娘,本该在大众的视线里,享受众人的仰视和膜拜,却囿于这个小小的茅屋里,忙于柴米油盐……

    “你怎么啦?”霓裳把手搭在了青霜的手上,青霜踱步到她身后,摩挲她脖子的肌肤,缓过神来:“想给你打件首饰。”

    霓裳哂笑,把衣服搭在膝头,拉着青霜的手,身子后倚靠着,脸贴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你又在犯傻了。”

    小小的琴舍里,青霜听见心跳如鼓。

    四、雉朝飞

    “你走了,琴娘子怎么办?”

    霓裳不可置信看着回来收拾衣裳的青霜。

    青霜回来的越来越迟,前些天甚至几日未归,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只是闷着头收拾东西,拜托她照顾好琴娘子。

    “我必须走。”青霜垂头避开霓裳的目光,那目光打在身上,灼热发烫。

    “为什么?”

    只有沉默来回答。

    霓裳盯着埋头翻来覆去收拾那几件衣服的身影,天旋地转。

    前些日子才见琴娘子同青霜在屋里争执些什么,只知道这师徒俩有什么分歧,万万没想到闹到了这一步。

    拉着青霜的衣襟,钻到她面前,拉着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眼眶里蓄满泪水“你要去哪,总该给我个找你的地方。”

    外面一叠声的鹧鸪叫——左少爷忍不住催促着屋子里的人,青霜狠狠心,拨开霓裳的手,把她推开,冲了出去,马前回眸,看到了霓裳踉跄着追赶摔在地上和……在角落面无表情静静凝视着仿若观赏一场闹剧的师父。

    一声嘶鸣,左公子把她拉上马,狠狠一甩鞭子,痛快扬长而去。

    青霜躲在温暖的怀里,看着前方竹影蓝夜,风从脸颊两侧割过,刺的眼睛一阵阵疼。

    “后悔了?”左公子慢悠悠捏着个荔枝,多稀罕的东西,也还是要因人的喜恶才会变得金贵或者……

    一文不值。

    红褐色的荔枝皮崩裂,果肉夹着汁液流露出来,吸吮一口——真甜。

    青霜蔫蔫儿坐在那儿,轻轻抚着琴身。

    她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再不走,或许真的如同师父说的那样——疯了。

    身后,左公子贴了上来,下巴搭在青霜的颈窝,嗅着她青丝间的香气儿:“你且在这儿住着,过几日,我便同爷爷说说,接你走。”

    脖子有些不舒服,青霜扭开了头:“不用,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左公子冷着脸,看着躲开的青霜,眉头皱了起来。

    青霜盯着琴弦出神,浑然不觉身后左公子悄然离开。

    自己总是喜欢这样子把下巴搭在霓裳的颈窝,弄得她脖子痒痒,回过头来,点着自己的额头,一个劲儿的嗔怪的笑。

    现在……又是黄昏,该做饭了,若是平时,这个傻丫头准定做好了饭菜,送到师父那儿,洗刷碗筷,伏在琴桌边等自己回来。

    都是从前了。

    师父说的对极了,她那天骂的太好了。

    她说:“青霜!你疯了!我养你到这么大,你的心思我会看不出来?”

    眼前突然浮现霓裳泪眼朦胧的模样,她何其无辜。

    “总该给我个找你的地方……”

    怎么可能给呢?傻丫头……乱麻一样的生活,该结束了。

    霓裳伏在琴桌边发呆。

    衣服搭在了身上,她惊醒回头,满腔溢出口的话看到来人又咽了回去:“琴娘子。”

    琴娘子像是没瞧见她的失望一般:“早些歇息吧,她不会回来了。”

    单薄的身影萎靡地缩成一团:“我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青霜的倔脾气,她了解的不比师父少。

    小时候听青霜说城里有风筝,没几日,便见着青霜拿了个风筝给她玩,手上尽是竹篾子扎的伤痕,因为伤了手,还被师父饿了几顿作为惩罚。说要去城里,撑起来这几间屋子,就当真风里来雨里去,担着柴米油盐。如今她说不回来了,定然也是当真的。

    那不等了吗?

    每天晚上伏在这儿,等着那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唤自己“小迷糊”,感受冰冰凉凉的手揉着自己的脑袋,自己再揉揉眼睛埋怨她的晚归,听着她的抱歉嬉笑着收拾好琴桌一起入眠,早已是刻在骨头里的习惯!

    “我去关门。”她木然起了身,跌跌撞撞跑到了门口,倚在竹篱边,望着黑黝黝的夜。

    琴娘子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痴子。”

    门终究还是没关,霓裳私心留了个缝儿——万一,哪怕是万一,万一她回来了呢?要是自己没听到声音,没给她开门可不是要让人在外冻上一宿?她最怕冷了。

    五、秋风词

    屋前小道宽了不少,屋里琴音杂乱,这边响声未落,那边又起,凑在一起,勉强能听出是《开指黄莺吟》的调子,间杂着娃娃声音,“娘子”、“娘子”的唤着,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琴舍里霎时间静了。

    青霜走到窗边,屋里几个小小的女学生坐在一张张琴旁,兴奋憧憬地看着前面授课的先生——霓裳还是那样,喜欢笑,喜欢是不是眯一下眼睛,喜欢往右边歪歪头,总是小心、胆怯地微微垂着脑袋,看起来柔顺的毫无脾气。

    “今天先学到这儿吧,回去一定要结伴,莫要淘气!过几日是清明,等清明过后再选日子来上课。”女先生发了话,孩子们欢呼着庆祝一天的课程结束,一边商量着待会儿是去哪儿吃青团,一边跳跃着出了琴舍。

    攥起的拳头紧了又松,走了进去。

    “霓裳……”声音是自己没想到的干涩,倒像是个六七十老妪的嗓子。

    那个弓腰收琴的身影顿了顿,良久才僵硬转身:“怎么才回来……还不快帮我收琴!”那个好哭的小丫头咬着唇,只难看的笑着,看了她一眼又垂了头,慌慌张张收琴,眼泪“啪嗒”滴在琴上。

    两年多没回来,琴舍里一点没变,师父偏爱的仲尼,挂在墙上,不染纤尘,她年少时刻的“莺”字还在黑漆琴几上嘲笑她的少女痴想,霓裳……也还是那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偏还要咬着嘴唇强忍。

    一下子把小丫头拽到怀里,还是那么小小的:“你一定是怪我的。”

    怀里传出沉闷的呜咽:“没有……”

    “师父走的时候,一定……”青霜斟酌着词句,“一定很恨我吧?”除了“恨”,她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霓裳擦拭琴的动作一顿,回忆着琴娘子病重咬牙的模样,摇了摇头,“她没怪过你,她恨她自己……”停了良久,补充道,“一直到死。”

    青霜走后,琴娘子气坏了,又病了,这次连冬天都没捱过去,只是在临走前托找了城里的几个相知,张罗着帮霓裳找了几个弟子,算是全了对这个侍奉自己近十年的丫头的仁至义尽。

    临走前,琴娘子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房梁,一遍又一遍呢喃:“是不是错了?错了……”有几位琴娘子的同门收到了讯息,登门来送这个师妹最后一程,她们看着霓裳叹气,说些“古琴没落”、“又是何苦”一类不知所云的话,感叹这最小的师妹的倔强清苦。

    按照琴娘子的遗愿,拜托霓裳守着琴舍,仲尼琴不要跟她一起埋入地下,终有一天,交给青霜——“这是我唯一能给她的了”——这是她的原话。

    “真……对不起呢。”一直都是板着脸的琴娘子撇撇嘴,几滴眼泪挂在皱巴巴的皮肤上,她努力瞪着浑浊的眼睛,想看清霓裳,又有些糊涂地转动脑袋,想找找本该在这儿的另一个身影,泪水还未滴落,脊椎先失了力气,这个带着神秘色彩的女人带着谜团走了,挺直脊背来,佝偻身子走,带着满满的无处言说的遗憾。

    青霜喉头动了动,仿佛失去了说话的勇气:“是我对不起她。”曾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却没有想过自己冷血这般,连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只是心底一抽一抽的疼。

    在左府,也听过左老太爷怀念说着多少年前,一位大家收徒,广纳天下英才教授琴艺,无名无姓,不过人人唤一句琴娘子,可惜不到十载,琴娘离世,门徒皆散,古琴之艺似乎也由此没落,再无大家。

    看着掌心,戒尺一记一记穿过时空落下,痛的攥紧拳头。

    被箍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霓裳把圆润的下巴搭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青霜在一片柔软里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霓裳的衣襟。

    两年了,她当初不过逃一般地找了个避难所,本就无意讨左家公子的欢喜,自己也不过他猎艳中所寻觅到的不惊艳却略有几分意思的怪梅,把玩几番,过了新鲜,也就丢到了一遍,不过有时候雅兴来了,便到了安置她的小屋,呼朋唤友,弹琴诵诗作乐以效金谷之乐。

    也不过浑浑噩噩打发着日子,直到那日,不过一个客人玩笑,恭维一句左公子金屋藏娇,养“琴”祝兴,左大少爷一仰脖,醉意醺醺:“你若喜欢,与了你也无妨!”

    一语石破天惊,撕开所有混沌。再无心弹琴焚香,满心抓挠的都是不甘,不过出门走走,一双绣鞋也引着自己往城门去。

    几日的无休无眠,换来了两年来的第一次清醒,她走出了金牢笼,走出了城门口,沿着刻到骨子里的路,回家。

    六、良宵引

    “我奉主人之命来请琴娘回去。”门口一个小童堆着讨喜的笑。

    霓裳皱了皱眉头,这种谄媚且浮于表面的笑叫人背后发寒:“什么琴娘?”

    小童后面的马车的车辕隐隐是刻了个“左”字,车帘微微掀开,里面一个男人用着清亮的声音唤着小童,同他耳语了些什么。

    小童到霓裳面前,又恭敬地服了服身子:“琴娘是我家主人的宠姬,我家主人说也不必今日就走,不过请娘子转告琴娘,好些天了,他不过酒后说了句浑话,恁多大的气也该消了,他三日后再来接人。”

    说罢,再福身子,转身上车,一扬马鞭,车轱辘卷着尘土滚滚而去。

    指甲刺进了肉里,眼前一层氤氲被逼了回去——门前又有娇语,霓裳嘟着嘴抱怨:“一大早就跑出去,还以为你又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呢?”青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里才是家啊。

    看着小道尽头,隐隐有车的影子:“刚才……有人来了?”

    霓裳咬着唇:“嗯。”

    是他吧?青霜遥遥看着没了影子的尽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是有意思,不过两年,竟是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上次他来这儿,鲜衣怒马,拉她入怀,在夜里,让她抛了一切,连着一颗快入魔的心,这次……他来迟了,自己已经彻底入了魔了。转头看着霓裳:“回去吧。”

    “嗯。”霓裳掩着唇,甜甜笑着,跟在后面回了屋。

    挑了挑灯芯,屋里又亮了些。

    青霜挑抹勾剔。

    “《黄莺吟》?”霓裳坐到了对面。

    琴音断了下来:“好久没弹了。”

    “你就这么喜欢这支曲子?”

    “嗯,最喜欢这首,不管经历了什么……”青霜踌躇着,“只是有些污了曲子了……”

    “怎么会?”霓裳小心擦拭着不离身的短匕,一道道纹路像是千山万水的沟壑。难得同青霜一起去城里,多看了这个匕首几眼,那个傻子都要没钱吃饭了,还偷偷买下来,满足她的奢侈。

    那边琴音又起,还是《黄莺吟》,琴音越来越乱,不时夹着错音。霓裳头也不抬,扫了眼颤动的琴弦。

    “你以后就呆在这儿了吗?”霓裳用干净的帕子抹过刀刃。

    青霜摇了摇头,世界太大了:“我决定不了。”她含笑看着霓裳,小丫头只顾擦着她的宝贝,已经守了琴舍十余年了,如果还要再困上一辈子,也太过残忍。

    霓裳没有接话,头垂的更狠,死死咬着唇。起身踱步走着,小心比划着短匕的招式,劈砍刺挑,影子映在青霜身上,她只是微侧身,看着人影晃动,笑着霓裳的孩子气。

    每一个动作尽全力打出,眼泪扑簌簌落下,匕首从脱力的掌中“哐当——”掉下来,霓裳整个人瘫软,依在面前人的背上。青霜还没回头,腰上被一双臂膀圈住,颈窝处痒痒的,脸贴着脸,感受到一片湿润。

    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在寻觅温暖,霓裳探着脑袋,小心的用唇覆上青霜的唇,眼泪痛快滑落。

    闭着眸,如玉的手悄悄在身边寻摸,抓紧刀柄,挑开刀鞘,奋力一击,疼痛逼的她睁开眼睛:“这样就不怕你再走了。”

    青霜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衣裳被怀中人的血浸湿一大片:“不走啊!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

    绝美的脸庞习惯性眯了下眼睛,歪歪脑袋,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入睡。

    轻轻吻了下霓裳的脸庞:“别怕,我不走,我一直都在。”

    风吹过,竹林娑娑响。

    月明星稀,无处可依。

    小茅屋里一曲《黄莺吟》轻绕豆灯。

    “黄莺黄莺,金衣簇,双双语……”

    迟来的童子没有接到人。

    屋里灯油燃尽,简单干净的两刀,终结两条妙龄女子的生命,门窗完好,没有强盗,没有争执痕迹……

    车里的主人沉默了许久,让童子去城里找人,从简葬了这两个姑娘,算是送了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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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止此l:看了一遍 没懂
        芙郎: @止此l 是两个女子的故事……世间情爱,多是身在其中者而不自知……

      本文标题:黄莺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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