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中央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王玲下了火车，一眼就认出了等候多时的母亲。几年没见，岁月又加深了她眼角的皱纹。母亲也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向她招手，然后把她一把抱在怀里，用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颤抖地说，“我的好闺女，又长大了。”

在王玲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异了。当时她还没法自己做选择，被迫随了父亲，在上海继续生活。她的父亲总是忙于工作，对女儿的生活很少过问，养成了她孤僻的性格。她的母亲则回到南方的老家，一离别就是十年。母亲也曾几次来上海拜访过她和父亲，但都遭到了父亲的冷遇。这是王玲长大后第一次回老家。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坐上了火车靠窗的座位。她看着车窗里转瞬即逝的风景，等了六个小时，终于到了那个南方的小镇。

母亲把她接上出租车，带到村子里，领进她们的老家，一间陈旧的房舍。许多面相陌生的亲戚都热情对她打招呼，相互做了介绍，然后母亲把她领进她的房间。她的房间虽然老旧，但收拾得很整洁，被子和床单也是新换的。母亲安顿好她后，又急忙去厨房生火做饭，炒了一大桌的菜招呼女儿和亲戚们。吃完丰盛的晚饭，时间已经很晚了，王玲便准备上床睡觉。

她的房间有一扇窗户，朦胧的月光穿过云层，温柔地照到她的脸上。她梦见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他穿着蓝色的睡衣，看不清面容。小男孩向她伸出了手，她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慢慢走向小男孩。但不管她怎么走，都无法接近男孩。男孩忽然从背后倒下，沉了下去，消失不见。王玲从梦中惊醒，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黎明的深蓝色。

这一天，王玲总是忍不住地去想梦中的小男孩，试图寻找这种熟悉的感觉到底来自哪里。母亲没有看出她的心事，兴致勃勃带着她看老家的有趣事物，也包括她小时候睡觉盖的被子，玩过的玩具，穿过的衣服，它们都藏在王玲房间的衣柜里。王玲心里默默感叹，自己曾经竟像小矮人一样，用的东西都这么小。

王玲忽然注意到，有一件蓝色的睡衣埋在她的衣服堆里，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梦里小男孩穿的那件。她伸手摸了上去，立刻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触感。她没有向滔滔不绝的母亲提起这件事，只是把它藏在心里。

吃完午饭，母亲提议带着女儿与亲戚们在湖边散步，边走边聊天。王玲便随着母亲与众人来到村子旁的湖边。酷烈的阳光照耀大地，尘土飞扬的地面显得干燥不已。青蛙的鸣叫伴着亲戚们的浓重乡音，王玲心不在焉地走在这些光线与噪声里。微风轻柔地拨动湖面，阳光化成一粒粒随波起伏的光斑，岸边的小船也微微起伏着。

母亲说，她和父亲曾经总是在这里散步、划船。这片湖承载了不知多少回忆，它将永远默默地保守这些故事。王玲笑了。被湖水浸润的往事，在记忆里，总是虚幻又美好。

乡下的时间过得很慢，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吃完晚饭，王玲决定独自去看看那件蓝色的睡衣。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间里的柜子，找到那件睡衣。王玲觉得这件睡衣与别的衣服有着明显不同，不过也说不出哪里不同，除了有些泛黄发旧。王玲藏好睡衣，又进入了梦乡。

她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只不过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他的面孔变得更加清晰了，他依然伸出手，等待王玲走过来。王玲隐隐约约地觉得，不论是他的身影还是自己的脚步，总是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会掉入什么地方。王玲终于走到了少年面前，少年抓着她的手，默默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他开口说：“你终于长大了。”

王玲此刻才发现，少年与自己一直以来都站在湖面上。少年小声说：“我一直在想你。”随后抬起头望着天空。王玲也望向天空，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白色。低下头，少年已经不见了。

醒来之后，王玲又陷入了对梦境的沉思。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是近在咫尺，却又难以企及。她再度把蓝色睡衣翻了出来，想要通过熟悉的触感来寻找回忆中的蛛丝马迹。她在衣服中隐约摸到了某个硬物。仔细翻找后，发现衣服的口袋里藏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里，她的父母还很年轻，她也只是个小婴儿。照片里还有一个人，就是王玲梦中的男孩。男孩与父母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只有王玲一个人啼哭不已。四个人挤在一叶小船上，一轮圆月悬在正上方。

此时的王玲已经无心参与母亲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想弄清楚这个男孩究竟是谁。她快步走向母亲，指着照片中的男孩，问母亲是否知道他。

母亲接过照片，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女儿，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里。

过了许久，母亲才带着许多陈旧的资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把递给王玲一张旧照片，用哽咽的声音说……

“你曾经有一个哥哥，你一定不记得了。”照片中的男孩正对着镜头做鬼脸，“他比你大六岁。他以前一直很调皮，总是搞乱家里所有东西，搞得我和你爸爸总是朝他吼。不过他毕竟还小。”母亲笑了，却又不住地抹眼泪。

“直到你来到妈妈肚子里之后，你哥哥就慢慢变得不再调皮了。我们告诉他，妈妈肚子里有一个小宝宝了，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宝宝。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和爸爸一起照顾妈妈，一直到你出生。”

“那时，他一从幼儿园回来，就一刻不停地围在你身边。他陪你玩、给你喂饭、逗你笑，也有几次弄哭过你，不过你一哭他也开始哭了。”母亲又拿出一张照片，男孩拿着玩具伸到小婴儿的面前，小婴儿挥舞着手臂，笑得很开心。“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回了妈妈的老家，也就是现在这间房子。你找到的那张照片就是在那时候拍的。”

“你两岁那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一年。你哥哥确诊了白血病。那一年，我们一家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母亲又擦了擦眼泪，“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治你哥哥，他也一直在配合治疗，但他的病情还是一直在恶化……”

“我们去医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他，只要一看到你，就会笑起来。他总是说，‘要是能看到玲玲长大就好了。’那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总是拉着妈妈的手说要走。”

“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家里，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这次可能是我们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我们开着车赶到医院，只看到他的身体被盖在一张白布下面。”母亲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王玲也替母亲擦着眼泪。等母亲平静下来，她继续说着：“后来，医生告诉我们，他离开前，一直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爸爸妈妈还有玲玲，我爱他们。’”

“你哥哥去世之后，你爸爸受不了精神上的痛苦，每天很晚才醉醺醺的回家。他没法照顾这个家了，我们才离了婚。他设法获得了你的抚养权，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王玲听到这一切，震撼得说不出话。她反复翻看着桌子上的资料，一张张旧照片，还有她哥哥的病危通知书……

当晚，她因为疲惫，早早得进入了梦乡。少年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仍然站在一片湖面上，抬头望着天空。王玲朝他跑去，想要伸手碰到他，可一段虚空一般的距离始终间隔在他们之间。他微笑地看着王玲，说道：“我们在湖的中央相见吧。”

王玲从梦中惊醒，迅速摸黑找到了灯，穿好衣服，不顾黑暗的夜色，从房间里飞奔出去。外面没有一点人影，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厚厚的云雾笼罩着星空。王玲穿过村里的一间间房屋、一片片农舍，跑出了村子的大门，继续朝湖的方向跑去。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尘土弄脏了她的鞋，她也从未停下奔跑的脚步。来到湖边，她找到那只停在岸边的小船，跳了上去，开始用力地划桨。

湖面一望无际，笼罩在幽暗的夜色下。王玲越往湖的中央划，身后的蝉鸣就离她越远。她把小船停在了湖的中央，心脏依然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把手撑在船沿，大口喘着粗气。

等她呼吸恢复过来，眼睛也完全适应了黑暗，才开始观察四周。湖面上依旧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见微弱的风声与远处的蝉鸣。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坐在一片小船中，在湖面上漂荡。她的内心告诉自己，要在这里等着。至于等什么，能不能等到，她也不愿去细想。

她等了很久。等到湖面上的风吹得她抱紧身子、直打喷嚏，等到困倦又一次袭来，等到她开始怀疑，这几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长长的梦。那个男孩从未存在过。她又拿起桨，准备向岸边划去。

这时，一束光照在了她的头顶。她朝夜空看去，云雾完全散开了，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于她的头上，灿烂的星空与银河环绕在周围。夜色宁静地照耀着湖面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微光。

王玲痴痴地看着月亮，久久不肯离去。

2022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