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将近年关，苏沐盘算着去超市买点年货。至今单身一人的她，对大家族的礼尚往来完全可以做到毫不关心，凡事交给父亲和哥哥就好，但是同事前辈之间的交往还是需要她自己亲自上阵的。这不，为了屯年礼，她决定去超市逛一番，那里盒子多高级又好看，最适合像她这样工资一般，买不起好东西，只能买点好看的盒子冲冲脸面的人。

下午，天气终于晴了起来，苏沐骑上她那黄色的小电驴。小镇的生活好就好在想去的每个地方，电瓶车行都不需要超过30分钟。但是这大冬天，就算是配上保暖的装备，也抵不过三九天的冷风。它们从手套的缝隙钻进指甲，就像是容嬷嬷的尖针，不过，我们没有人是紫薇，光等着就能有救赎。

终于行到了街里，楼房多了，风，也消停了，毕竟它穿不过钢筋混泥土，也穿不透汽车的铁皮。苏沐开始后悔为什么在夏天没把驾照拿到手，还是有房有车的好，最起码，不用在大冬天跟天气杠上。

把小电驴停在了停车处，看着旁边一排排等着进地下停车场的铁皮汽车，苏沐有些幸灾乐祸，自己的小电驴，到底也算是有好处的。

年关里，超市每天都人满为患的，就好像里头的东西不要钱似的。苏沐踏上颤巍巍的电梯，因为载人太多，好像随时都有罢工的可能！果然，排在后头的几个人被限制在外，只能等下一趟了。苏沐把包挪到身前，身后的人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这种拥挤程度，可是小偷的最爱。缓慢的升高的电梯终于到站，苏沐再次体验了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解禁之后，也终于送了一口气。但是，挑战还远远没有结束，超市放置推车的地方已经空了，可以想见这两层高的超市内核里，会有多么人山人海。无奈下，苏沐只能拎起一个购物篮，往里走去。

“穆斯利安打折了，原价买一送一了啊！”中心道路上，就听到买酸奶的促销员通过扩音器放大了数倍的声音，就算在嘈杂如此的环境里，也能让人一听，便锁定他们的位置。其实苏沐并不怎么喝这个牌子，贵是其一，味道也不是她喜欢的清爽，反倒厚重太多。苏沐瞥了一眼硕大的打折牌，虽然方才听到了“买一送一”的噱头，但看到送的是实物，就完全不一样了！

苏沐到底还是拿上了两箱搁在手里掂量着，这种东西一箱就挺重，更别提两箱了，往下坠的手臂让她觉得这分明是带着两块几斤重的砖头来逛超市嘛！整个身体都在拒绝的让她把东西物归原位。可转念一想，如果现在不先拎着，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了吧！

苏沐纠结地看着面前已经消了一半的货架。

她想和促销员商量，是否能将这份给自己留着，可还没说上话，就看着一只手拎起了她选好的两箱！苏沐正要过去，就听到一个声音，“这种打折促销的，都是快过期的吧，别买了。”苏沐有些脸红，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哼，这么有钱，感情您还亲自来逛超市的啊？！”自己看中的商品被诋毁，虽说事实确实如那人所说，但毕竟东西还没过期，母亲在饥荒年代保持至今的节俭，让苏沐觉得任何有折扣的东西，都是对生活成本的节约，当然她也会新鲜又贵的海鲜，也买得起上千的衣服与电子产品，但这种能够节省的时候，绝不多处一毛钱的习性，却是踏踏实实地延续了下来。不过女人似乎更赞同自己身后人的观点，听话地将酸奶放回原位，这也省了苏沐的事，她连忙去把那两箱酸奶拎到手里，以防自己选好的东西再被拎走！

“您好，请问刚刚是有什么事情吗？”手里拎的重量让篮子一沉，她对促销员笑笑，“没事没事，我就拿这两箱子了，谢谢哈。”

“不用谢，不用谢。这还有个礼品，给您放上去哈。”

一套餐具，应该是瓷的，那重量再加了上去，篮子已经被压得结结实实了，苏沐拎着这累赘往前走，没走两步，就觉着累了，想换个手，却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苏沐连忙埋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方也客气地回了句，“没事。”确实在这个人潮涌动的地方，撞着个把人是太正常不过的，没人会在意这种事情。所以苏沐道了歉，就要走，抬起眼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老公？”刚刚跟苏沐“抢”酸奶的女人，叫那个人“老公”，苏沐也看到了女人挺着多大的肚子，被叫老公的男人应了句，就回过头，细声询问，原来是女人又看到了打折的东西，想往购物车里放，男人好说歹说地把东西哄了下来，再回头，苏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你那么喜欢打折的东西啊？”男生翻看着购物车里的东西，他就去了趟洗手间的功夫，自家女朋友就差不多把所有的打折品都搬进了购物车。

“是啊，我是不是很勤俭持家？”女生脸上溢满了骄傲，那表情，仿佛对方不对她“勤俭持家”的行为夸奖一番，就是罪恶。男生强忍着罪恶感，对自己的女朋友进行了“思想教育”

“那些打折的，都是压箱底的，有可能就是过期的！”说完，就要把一包买一送一的大果粒往外拿。

“这么大的超市，怎么可能卖过期的东西，你以为大家都傻嘛！”姑娘有点不开心了，撇着嘴，这些东西如果能用更少的成本去买的话，可能他们能余下些做别的，她的心里正存着一个小小的浪漫的秘密，还未和身边的人分享。男生也发觉自己言语有不妥，本来好不容易的一次见面，又惹人生气了。

“我，不需要你那么勤俭持家的。”

“总让你买打折的东西，我会心疼啊。”

男生声音很轻，轻得让人以为他正在对自己的女友撒娇，那阵甜蜜的矫揉，让女孩子有些承受不住，粗声粗气地给了回应。

“哼哼，话说得好听！”

“那你想让我怎么证明？”男生将脑袋搭在女友的肩膀，如此近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与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女孩有些意乱，随口说了句，

“那你把工资卡给我！”

“给给给！不对，我不是给了你嘛？”

“那，”

“那，咱们今天只买不打折的东西怎么样？刷我的卡！”这时，女生才发现，车里的大果粒已经被换了口味，是今天不打折的那一份。

果然，他没有让老婆买打折的东西。

苏沐是借用了一旁的货架，避开了那对夫妻的视线。这样的货架设置，非常好，特别方便那些遇见了不想见的人，只需要背过身，走进另一条通道。就像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就像两道平行的道路，再无见面的可能。但，只要是道路，它就会有转弯处，而今日这个转弯处，让苏沐的鼻子有些酸，手也被两箱打折的酸奶勒得生疼。

女人的丈夫是苏沐四年前分手的男友，当年，他们一个留在家中小镇，一个决定在大城市安家，哪还有见面的机会呢？再深的感情，也会被层层的时间覆盖，可是苏沐忘记了，他们原是同乡，又是同学，这过年回家的日子，自然是有见面的机会。

苏沐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情，她匆匆地把酸奶放回之前的促销点，什么都没拿，就离开了超市。

在行进的扶梯上，苏沐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不回来了？要上哪？跟谁吃啊？”

“就是上一次相亲的那个，”

“约会的啊，好好好，不要太早回家啊！”

“你以前都嘱咐我早点回家的！！”

“情况不一样啊，你也长大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快要迟到了。”

“那抓紧去吧！”

挂掉电话，苏沐就骑上自己的电瓶车，她哪有什么相亲对象的约会，本来两个人都对这种事情比较排斥，见完面，礼貌性地交换了微信，就再没有联系。她只是不想见到任何人，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

蝴蝶眨几次眼睛

才学会飞行

夜空洒满了星星

有几颗会落地

我飞行，在你坠落之际

很靠近，还听见呼吸

对不起

我却没捉紧你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

我坚持不能说放任你哭泣

你的泪滴像倾盆大雨

碎落满地

在心里清晰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

盘旋在你看不见那高空里

多的是

你不知道的事

耳机里传来王力宏的声音，这个铃声已经被用了很久了，大概在所有人都开始质疑苏沐的欣赏水平的时候，她依旧静默地保持不变，毕竟，这是那个人第一次给她唱的歌。她不知道，那人所唱的，不知道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寒风在指缝间剐蹭，苏沐却不愿意找地方停下，一路上握紧着车把狂奔，直到电量只剩下半格。

后来，车子停在了一条路边。

那是一条阴凉的路，是曾经他们路过的地方。

那一条，梧桐路。

干枯的枝干上零星地挂着几个梧桐刺球，脆得一碰就碎。

苏沐曾对那人说过，你瞧这路两边的树盖在一起，像不像是一个山洞？我希望结婚的时候，咱们从这头，走到那头，这样我们的婚姻就拥有了庇护和梧桐的祝福！

只是，她这种浪漫主义的想法，终究没能实现。

苏沐一个人，推着笨重的车子，从路的一头开始，走向另一头。

若是夏天，这将是既漂亮又清凉的一条路，只是现在，梧桐的枝桠将阳光肢解在半空，连温暖都不吝给予半分。

“你是怎么抓到的？”男生拿着梧桐刺球朝女孩炫耀，最后，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

“我自有办法！”

那个什么都能办到的人，那个她任何浪漫的小期许，都能够满足的人，再也不见了，就算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已经是属于别人了。

苏沐想起她分手之后，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却被旁人一眼看透：不愿说爱的人，心里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苏沐摇摇头，一路上踩下的叶子，咔擦咔擦，像是碾在蝴蝶的翅膀上，零落破碎的，是忽闪忽闪的鳞粉与生命。

“这个户型好特别！！”半月形的客厅，通透的落地窗，虽然只是毛坯，但可以想见，装饰后的美好。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男人说得笃定，就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般。

他们最终没有定下那套房子。

沿路的商铺正在叫卖，用音乐，用喇叭，用条幅，用香气。刚出笼的包子冒着热气，这大冬天，来上几个暖手，暖胃，是不是心也能暖和起来？

“都说你要是找不到就别来了！”男孩脸色不佳，不知是因为出门时被阻拦了，还是看到了身上落满雪花的女孩。

“我说要来给你送东西啊！”

“有什么重要的，非要今天，这么大的雪，你还不认路！”

男孩担忧的心情全然都挂在了脸上。

“就是因为今天冷啊，才要来送给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个袋子来，递给男孩。

“什么啊？那么重要。”男孩揪着眉头，从袋子里拿出一条毛茸茸的东西。那是一条白灰格子的围巾，看上去，有些扭曲。

“这是你织的？”

“嗯！”

“可这颜色，怎么看怎么像女款啊！”

“啊？”

“你看这个颜色我能带出去嘛？”女孩被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窘迫，更让她难堪的是，本来看上去正气十足的男孩，带上这围巾，竟平添了些女气，她自然不愿心爱的男孩被这样打扮，一个劲地只想把围巾要回去！

“好了好了，你好不容易织的，我不要，你还打算给谁？”男孩坚决不把围巾解下，这大冷天，带上的温暖，哪有解下的道理？

“你给我！我自己带还不行啊！”

“不行！不过，这围巾怎么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

“你把围巾跟什么放一起了？”

“啊！我来的时候买的热包子！快拿出来，应该还没凉！”

最后的记忆，是男孩一脸便秘地纠结着，要不要把这肉包子味的围巾带到底。

苏沐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那个人，曾深爱过自己吧。

“咱们结婚的时候，不请那个女孩好不好，我怕尴尬。”男人谨慎地瞧着他那小心眼儿的女友，他总会惹她生气，却也永远坚定着自己的看法。

“你是心疼人家吧！”

“……嗯。”

所以，苏沐后来是从高中同学的言语中，得知了他们的婚礼，他们的孩子，而，今天的此刻，她终于得知了，他们的生活与幸福。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