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公安快退休了,在临退休的第二年他松了一口气,终于卸下心里的担子,案子终于水落石出了了。
李公安,现在应该叫李警官。22岁那年,警校毕业就分在栗子乡派出所,60岁退休还在栗子乡派出所。
他的老伴、女儿早早就进县城去了,他还守在栗子乡,直到退休。
老伴骂他倔老头,女儿说他根本不为一家人考虑。每次遇到家庭成员的谴责时,老李拿出烟,默默地点火,深吸上一口,然后慢丝丝的吐出来,一言不发。
工作后的第五年,李警官提拔了,当上了副所长,这是件好事。
当晚,李警官请同事在乡上正街,全乡最豪华的落山鸡大饭店喝酒,其实就是个小酒馆。这个酒馆原名叫马三饭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的人心激荡,酒馆老板天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开全国大托拉斯店,于是在某天清晨一起来,就想起了很洋气的名字“洛杉矶大饭店”,其实是盗用美国的地名,不乡上人人都喊落山鸡饭店。
老所长也亲自参加,镇上领导本来要来,临时被县上喊走了。李警官村上的村支书一干人马,也要来,被李警官拦住了。
所长说:李警官这次升迁,是一件大事,好事,上面把提拔指标放在我们所里,充分说明县局对我们单位的充分肯定,当然这也离不开小李本人的努力。下面大家共同举杯,一起庆贺小李,不对,李所长。“
几番白酒轰炸,大伙都喝到八九成了。
所长搂着李警官的肩膀说:“要不是我在张局面前争取,这次提拔指标就给了别的所了,再过几年我把位子让给你,我到县上去呀。”
李警官说:“谢谢所长提携。”
【2】
提拔副所长的第二天早上5点55分,这个时间李警官记得准确,他定的闹钟就这个时间点。
李警官头疼欲裂,他刚出了门,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哭喊着跑进来。
女子看见了李警官,冲着他跑过来。他急忙问到:“出啥事了?先冷静,冷静,来,来,进来说。”
女子哭声似乎小了一些:“昨黑半夜,我和娃正睡觉,正睡得迷糊,觉得有人动我,一下就醒来了,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我大喊了一声,那个黑影猛然拿被子就捂住我,我拼命挣扎,黑影威胁我,再喊弄死你,先弄死你娃,乖乖的配合。”
女子说不敢反抗了,听声音像是中年男人,不像年轻小伙子。后来她感觉,捂在她身上的被子压力轻了,黑影的手却伸进来了,她极度紧张。
再后来她趁机摸了砖枕,使劲拍了出去。只听啪一声闷响,黑影掉在炕下面去了。她静了静神,想喊人。
突然她看到黑影爬了起来,她害怕极了,空气似乎不够用,全身似乎在发抖,她怕,怕黑影报复。
黑影站起来,晃了几下,推门而出。她长舒了一口气。
正当她觉得自己精神缓过来时,只听哐啷一声脆响,窗户被什么东西砸烂,飞进来一个东西。紧接着咣当一声。
“孩子,她大叫一声!”连忙打开灯,孩子头上正冒着血,处于昏迷中。
她哭喊着抱着孩子冲了出去。
乡上驻扎着部队,孩子被送到部队医院,依然昏迷。
孩子还在重症监护室,她又急忙赶来报警,希望警察能破案,伸张正义。
【3】
女的叫翠玲,一个人带孩子,孩子刚满2岁。
刚刚成立的深圳特区就像巨大的磁铁,把一些不安分的人都吸去了。人们怀着捞金、发财,见见新世面的不同愿望,穿山越岭,不远万里都往这里拥挤。翠玲高中没上完,村里一帮从深圳回来的同龄人,嘴里的深圳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不上学了,也来跑来捡金子来了。
她从外省嫁到这里,翠玲和老公是在南飘中认识的,实际就是在打工村里认识的。认识2年后,就有娃了。孩子小,翠玲上不了班,在深圳生活负担太重,她回到老公的老家暂时过渡一下。
翠玲家是一个狭长的建筑,东西两面都被邻居几乎分隔完了,只留下窄窄一长溜,盖着三间砖瓦房。她和孩子就蜗居在这里。一间厨房、一间杂货间,一间卧室,一条长长的走廊,从门口直接伸向厨房。
后院外面就是庄稼地,只有一道年久失修,经过风吹雨淋,显得斑驳的土墙。厨房和后院有一扇门,是一扇老木门。木门当然是木门栓。这种门时间长了,门栓位置被磨损的光滑,容易被人划拉开。
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带着一个孩子,住在一个陌生的村里。
本身就容易惹出事端,容易使那些留守单身汉产生非分之心。
【4】
李警官知道农村这种事多。
这些年小伙子一溜南下见世面去了,留下老婆、孩子守着家。
老婆在家一个人种地,操持家,终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终有渴望有人帮扶一把的心思。
因此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混乱的事情,这也是变革初期的阵痛。
李警官知道这种事不少,只是大家都掩饰过去了。
这次犯罪分子竟然这么嚣张,直接报复当事人。李警官年轻气盛,再说刚当上了副所长,拍着胸脯说,一定破案,一定把坏人绳子依法。
翠玲说着哭着,尤其说到孩子头上血流的止不住,就大哭起来,“我的娃呀!可怜的娃!我惹谁了!害谁了!下这么狠的毒手,警察呀,一定要抓住凶手,我要撕烂他的脸,要在他头上也要开个口子。”
李警官虽说才工作没几年,但也经了不少案子。这种强奸未遂,加害当事人的,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看着翠玲哭的梨花带雨,他想:“也难怪,长得还是有几分姿色,会不会她不检点?”
李警官整理了一下思绪:”不能这样想,先不能怀疑当事人,估计是熟人下手,这个案子应该好侦破。”
翠玲又来到医院,孩子依然昏迷,医生说估计颅内受损伤,可能留下后遗症,就看孩子的造化了。
翠玲一听,差点晕倒。
【5】
李警官带着人来到翠玲家时,他一肚子火。
现场被严重破坏。
当时村里人连夜来帮忙,打着手电筒,到处搜寻,连后院的墙都有人翻了好几次。当时也没有指纹技术,即使有,那块砸进来的砖头也被村民反复拿在手里翻看。这个拿着砖块,指给大伙看,“看,就是这块砖,太狠了,专门捡了块老转,看这块都砸掉了。”
李警官连忙指挥人排查村里的人。根据翠玲的描述,她当时用枕砖砸中了黑影,黑影跌入炕下。初步判断是击中头部了,要不然黑影不可能跑掉。头上有伤,这是最明显的证据。
经过一天的排查,村里人竟然没有一人头部有伤的,而且外出的人也没有什么异常。
李警官有些不安了,过了24小时,案子的难度就会呈几何的增加。“不行,刚当上副所长遇到这事,拿不下脸面也搁不住,况且自己临走时向所长夸了海口,半路上还向原来是同事,现在是他的下属,向他们吹嘘,这种案子,小菜一碟,一定拿下。”
“难道是外村人?”李警官想,“不可能,外村人怎么知道翠玲一个人带孩子?应该是同村人作案的几率大,当然也不排除外村人。”
一想到外村,李警官头就大了,他们这个所里,总共不到15人,还要算是厨师带门房大爷。翠玲这个村就在镇边上,周边有六七个村子,自己这几个人为这么小个案子,都不够折腾钱。
【6】
回到所里,李警官闷闷不乐。
老所长宽慰他:“没事,破不了很正常,慢慢来,主要精力放在群众纠纷调解上 。咱这,只要不是反革命,那个人会上法院告状?”
老所长说他在乡上待了这多么多年,农村哪有什么大案要案,都是邻里之间鸡毛蒜皮,同村人闹矛盾纠纷打架,只要不出人命,都好摆平。
老所长让李警官明天安排上一两个人再去意思一下,这事就了了,为这事耗费时间,没意义。
李警官不这么认为,他想:“现在社会发展到了新关口,农村遇到了心问题,如果放任不管,有可能上学的孩子也成了性侵害对象,不行一定要破了这个案子。”
他又带着人排查去了。老所长直摇头。
【7】
半个月过去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各村里的赤脚医生都被李警官传唤遍了,他们都坚决地表明自己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外伤。到后来,这些人再见了李警官都没有好脸了。
李警官开始变得有些郁闷。
老所长又说话了:“早早听我劝,别再纠缠这个案子了。好好干工作,小心粘在这个事上,影响前途。”
李警官有些浮想联翩,他想:“老所长一直劝自己不要查了,难道?”他不敢想,要是镇上的人物参合其中,他还要继续查?这么重大的案子,所长咋稀泥抹光墙呢?强奸未遂,这也是大案,抓住也要判十年八年的。
翠玲的娃转院了,到省城了。直接到省城,越过了县医院。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翠玲心都在孩子身上,比起抓住那个人,孩子赶紧好起来更重要。她报了案后,就再没来过所里。
这件案子慢慢成了悬案了,可李警官心里却始终挂念着,他就想弄个清楚。
翠玲还是来了,来派出所的那天李警官不在。他听值班民警说,翠玲人变了形了,没有年轻女人那种气息,一副衰败失落的沧桑模样,让人看着心酸。民警问了孩子的情况,民警根据翠玲的表情,判断孩子估计怕这辈子就成植物人了。
翠玲来就问了一句话:人抓住没有?!当听说没有抓住时,值班民警从她眼里看到了失望、愤怒、无耐。后来,她扭头就走了,眼里似乎有泪水。
李警官听到翠玲来的状态时,他又想扑下身子查这个案子。这个案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
他开始变得敏感,默默搜集整理这关于这件案件的蛛丝马迹。
老所长临退休前拉着他的手:“我干了一辈子了,有机会到县上去,一想咱没文凭,去了就闲职了,还不如在乡上自主些,你要去县上,不能窝在这里。”
老所长退休时,上面调李警官去县里,另外安排了一个所长接老所长的位置。上面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不让李警官接老所长的位置。
李警官不想去县里,他想着那个案子还没有了结。局里说,不想来,一辈子都不要来,一辈子就待在乡上。
【8】
李警官就这样一直待在了乡上。因为这个缘由,使得这个案子在心里却越来越沉。
他搜集了越来越多的信息,信息庞杂,更是雾里看花。眼看岁月流逝,还没有一丝进展。人们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些偏执,精神上是不是有啥不合适的地方。
李警官再没有见过翠玲,他有时会想起她。
李警官后来陆陆续续办过不少案子,也有稀里糊涂的,也有没破获的案件,他都没有纠结过。
这个案件为什么会留在心里,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当时年轻气盛,认为自己能征服世界,拿下一切,不曾想,一个小案窝在心里成病,成瘾了,陪伴自己一辈子。
翠玲和她老公后来回到栗子乡了,他们盖了房,又生了两个孩子,那次案件中受伤的那个孩子不知所踪。
翠玲在街上碰到了李警官,“李所长,我那案子到现在还没破啊!你们,咋让人民群众说呢?这么小的案子都办不了。”翠玲说着话是,带着嘲讽,带着几份不屑意。
李警官瞅着她,这个女人现在已经容光焕发了,她还在意当年的案子吗?
翠玲的话尽管就是随口发个牢骚,但李警官心里不好受,他不能白白遭此轻视。
李警官表情平静的对翠玲说:“终有一天会破案的,不信走着瞧。”
临退休的第五年,他终于提拔了,当了所长。像一个宿命,刚工作5年提拔,临退休还有5年提拔。
夏日的夜晚烦闷,他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上了街。
街上的人不少,烤肉摊上人声喧闹,比起他刚来时,街上的变化已经不能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了,简直就是重建了一个新乡村。落山鸡饭店还在,只是店名又改成了马三酒馆,并且特别备注上百年老店的字样。
走了一阵,李警官觉得有些困乏。他坐在一家小店的台阶上,摇着扇子。
他听到路边柳树下有两个人在聊天,好像都喝的不少,说着醉话,一个骂一个老不正经。另一个说老不正经咋啦,我年轻时就这样,年轻时和别人家小媳妇睡觉,睡了她,还弄死了她娃。
李警官听到这,蹭一下蹦起来,把那个人死死按在地上。街上人都认识李警官,听到他呼喊,都跑了过来。
李警官连夜派人去找翠玲。谁知这个女人早在一月前喝农药自杀了。听说是她把钱给人,去投资新农产品,结果被人骗了,自己想不开,喝了百草枯。农村人称百草枯为见绿一齐杀,只要是绿色植物粘上百草枯,叶子变黄,枯死。
翠玲拉到县医院时,医生一听百草枯说,费钱费时,不用抢救,拉回去吧!神医也没有办法。
抓住的这个男子是乡里原来粮站上的副站长,后来的站长。2006年中国农村交了上千年的公粮终于废止了,乡上的粮站随即被撤销。尽管没了粮站,但他一直在镇上上班。
李警官到退休前才明白,这个案子其实当年就能破,好多信息被人压住,埋葬了,他被人耍了。老所长心里啥都知道,就是没有和他说破。李警官当时斩钉铁铁,谁也不好和他开口,万一弄不好就成包庇罪,当时都是重罪。
后来有人找翠玲,让她不要去派出所闹,并给了一笔钱。她后来就不来派出所了,对此事不闻不问了。
翠玲的那个孩子后来恢复的不错。当时两个人一心想在深圳发展,觉得孩子是拖累,就送人了,送哪里了,没有人知道。
大家合伙演了一处双簧。
这一出双簧,李警官整整等了一辈子才发现自己是观众。
不过还好,自己最终还是成了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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