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九十年代初,复杂的国家大事以及改革的春风吹进大江南北,吹到了这个小城,夜色掩盖了大地,昏黄的路灯下一飞着一团团不知名的小虫。伴随的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地摊、烧烤点。新生事物借着春风,迅速萌芽开花,一套音响,一台电视,几把椅子就是一处街头卡拉ok场地,每处都会聚集不少人。用录像带播放歌曲,只能用快进或快退的方式选择歌曲,画面模糊,音质粗糙,但大家却为这种新的娱乐方式着迷,破锣般嗓音此起彼伏。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在那群破锣般嗓音中,我听到了犹如天籁般甜美的声音,吸引着我,前往观看。走近我才惊奇的发现,唱歌的便小凌,我们一个大院的姑娘,我一度以为这个女孩子除了黑点、瘦点,与我们并无异样,直到听到她那歌声,她的歌声就是那传说中的天籁吧,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回过头,身后聚集了不少人,倚在那“飞鸽”自行车上,静静的听着。
那一年,小凌14岁。
小凌常常在自家门前唱歌,电视剧里的歌曲听一遍就会,就是原音重现,在那个年代,能歌善舞的她的嗓音震撼着我们这群半大小子, 惊艳了整个夏天。
我们这个大院座落在西大街的尾巴上,一到夜幕将至,除了满街的卡拉ok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就是乘凉的街坊们就开始讲述家家户户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偶尔会有几只鸡跟着唱和,偶尔会有一两只老猫,从这家房顶上跳到那家房顶上,打望着人间的情况。
从街坊们口中得知,小凌她父亲在我们这个小城最大的煤矿工作,那一个大院子里,既有办公区,又有住宅区,还有电视台、幼儿园和商场,不用走几步就有学校、医院、菜场、粮站、车站、俱乐部……生活所需似乎都可以在方圆一公里内解决。但是经常出差,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小凌4岁那年,小凌的妈妈再次怀孕,计生干部辗转反复到矿区做小凌父亲的工作,眼看矿区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不能让这个超生的指标坏了先进单位的名声。小凌妈妈东躲西藏,见了他们就跑,逮住后把她弄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后逃离了医疗站躲到了乡下亲戚家。当计生干部找的小凌妈妈时,她的弟弟小松已经出生。在计划生育工作大于一切的年代,父亲因为超生丢了工作。
街坊们讲着那些神秘的故事时眼睛总会机警的转一圈又一圈,而后取了身边的东西,或扇子、或书本,把半张脸都埋在了里面,对着别人的耳朵一阵低声嘀咕,生怕外人听到。
“小凌不是他爹娘亲生的,是她爹出差时在车站捡的,当年夫妻俩没有孩子……”
“你看看,长得一点也不像,况且小凌会唱歌,弟弟、爸爸、妈妈却是五音丢了四音半。”
关于这些,我始终不信,打小奶奶就跟我讲述太多的后妈的故事,在我的认识中,后妈对儿子只有冷漠和粗鲁。小凌的传说在我眼中被事实打得粉碎。
小凌弟弟是七月八号,小凌生日是七月三号,每次过生日,因为时间相近,都在七月三号这天过。一个蛋糕,上面是小凌的名字。小凌爸爸安慰小松,多点笔画,多收钱,你的名字就省了,我们知道就行。只是小松的生日都会和姐姐一起过,从未在自己生日那天过。
直到小松读小学,还穿着姐姐曾经穿过得衣服,每次父母都会说“运动鞋姐姐有”、“平底鞋姐姐有”、“那个校服你姐姐不是有吗?”
小凌16岁那年,参加了市里的歌唱比赛,那天籁般嗓音征服了所有评委及观众,被市里艺术学校看中,来年秋天,要去艺校读书。
收到通知书当晚,小凌父亲备了几个菜,拿出了藏了几年没舍得喝的烧酒,叫了几个街坊为自己的女儿庆祝。小凌父亲喝的不少,当众人帮忙把醉酒的小凌父亲扶到炕上散去不久,小凌母亲刺耳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大院。当人们聚集到小凌家时,床单已经被鲜血染红,小凌父亲不断地大口的吐着血,脸色苍白,全身发颤。当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小凌父亲抬到三轮车上准备拉到医院时,突然间喉头微颤,一口鲜血喷在地下,便停止了呼吸。
后来我们才得知,小凌父亲当时已经是肝硬化晚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见小凌那甜美迷人的歌声,取代的是整日呆呆地坐在门槛,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眉宇间凝固着伤心与思念,平日闪光的双眼蒙胧起来,鼻尖酸酸的,一股清泪就夺眶而出。
县城电影院《霸王别姬》上映那天,小凌独自来到电影院。
1块钱,1张电影票。
电影中,虞姬拔出剑的那一刻,她应该希望那个征战七十多次战无不胜的霸王能拦住她吧,打下她手中的剑,相拥而泣。只可惜,他没有,正如哥哥拔剑时来不及救他的霸王一样,他们都是对世界失望和绝望的人,但又不甘心的留有一丝希望,于是只身赴险,终于没能回头。
那时南下打工那股潮流如战栗的寒风吹每个人骨子里,小凌撕了录取通知书,告别了母亲和弟弟,一张车票,远离故土,留下了一封信,去了云南。
“母亲,父亲留给我的信我终于可以看了,我也知道了我的父亲和远在云南的亲生母亲,感谢您多年养育之恩,我的嗓音是继承了能歌善舞的彝族亲生母亲的基因,父亲走后,那种复杂的心情常人难已理解,不知道生母有没有想我,希望她也在找我”
那一年,小凌18岁。
随着火车“轰隆隆”的鸣叫声,小凌呆呆的望着窗外,黑漆漆的,车厢里很多人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凌晨,火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云南小城,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出了车站,四目远望,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一切都在不言中随着他们的车子飞速向着他们的住处奔去。
小凌坐上了公交,后又乘上了马车。那的人似乎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过着,世世代代、一成不变。按照手中的地址并不难找,一座破烂的旧房,有四、五间房,建成一排,上下两层,底层的房间用石头砌了将近1米,上面是土墙,石头已经有点发黑,土墙已经斑斑驳驳,像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几位年龄相仿的孩子围着砖房,嬉戏耍闹着什么。远处有一个人在喊着他们回家。小凌应声望去,四目相对时刹那惊呆了,那简直就是她自己的翻版,黑瘦的脸庞,鼻子和嘴合适而有当。眼睛倒是不小,却被刻意眯着,只是皮肤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那个女人背上还背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还有三个五六岁的孩子围着她,看见小凌,先是一愣,目光迅速移动开。关了街门,关门的那刻,小凌看见院子里的躺椅上还趟着个男人,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斗,烟雾缠绕。
小凌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直到那个女人背着锄头推开街门。小凌上前询问,女人用小凌听不懂的家乡话说着什么,一边摆手然一边头也不回的去了山上。
小凌第二天到了几十里外的镇邮局给养母写了封信便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小凌养母也疯狂的找小凌,但她就如那断了线的风筝,渺无音讯。那时1996年。
1997年7月,香港结束150年的统治,回归祖国。
1998年7月至9月,中国长江及淮河发生大洪水,造成4150人死亡,经济损失约2551亿元人民币。
1999年12月20日,中国政府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建立澳门特别行政区。
日子幽幽的往前走,好似在往前过,也记不清是在倒退还是赴命,只是我真的忘记许多,包括小凌的样子。
2000年,小松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工作。
又几年后,小凌养母去世。
去年清明节,小松回家祭祖,我开车陪他去了趟他母亲的坟地,那也是坟头好多年了吧。有一绿草,草丛里竖起了一块新墓碑。墓碑前放着一束鲜花和一封信,信的落款写着:小凌。
信中得知,18岁的小凌回去的路上被人贩子骗到了云南深山里,卖给了一个哑巴,哑巴对她不好,稍不如意更是打骂。逃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变本加厉的打。而她现在习惯了山村的生活,有了两个孩子。小凌第一个孩子难产死时,小凌哭坏了嗓子,再也没唱过歌……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多年后纪念著名作家三毛逝世25周年的活动上,这首歌再次唱起,我这时才知道这首小凌最喜欢哼唱的余韵悠长的演绎堪称完美歌曲叫《追梦人》,她的故事,或许全是她的梦而已。是梦又如何,一生能在梦里追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为梦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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