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愿意去触及那部分记忆,我只想把那些伤痛封存好埋葬在心底,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了将死的地步,半只脚已踏上黄泉,往事却一件件涌现。夜晚闭上眼总有一张滑稽的脸浮现在我的面前,苍白的脸色如纸,一大一小的星状眼睛,嘴唇带血。就是这么一张可笑的脸,把我的晚年折磨得不得安宁,我渐渐明白,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求一样东西,救赎。
上海
1937年的上海飘满旭日旗,一批又一批穿黄皮军装的东洋人进驻这里,租界里的西方人所剩无几。
因此,我的父亲失业了。
父亲曾留学于日本,精通五国语言,回国后服务于一家法兰西银行,是那家银行的财务经理。
自从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开后,租界里并没有惊起太大的波澜,大上海的门前,还是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直至华北事变发生,一些学生开始罢课,举着横幅上街游行,他们高喊:保卫华北!保卫中华!租界里的洋人们开始惊醒,他们从未想过,就凭日本一个弹丸之地竟然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侵占整个东北!
1937年8月,上海的丝竹声被炸弹的轰鸣打破,日本人大举进攻上海,这颗悬挂在长江三角洲上的东方明珠,开始被一层充斥着恐怖的迷雾环绕。
父亲说,这就是战争。
银行里的法国人听到日军进攻上海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遣散职员携款逃跑,临走时把只剩下空壳子的银行扔给父亲,但至少支付了父亲半年的工资,足够父亲买三张去往美国的船票。
父亲说,等他把银行的一切事务处理完了,就带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即将去往的,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人性的世界,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
那年我七岁,我不理解父亲口中的人性是什么。人性到底是什么东西,有母亲脖子上那条蓝宝石项链漂亮吗?有父亲给我买的汽水好喝吗?它会像大摆钟那样滴滴答答地响吗?它会像花圃里的野草那样恣意生长吗?它会哭?会笑?会打雷?会闪电?人性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我精明的父亲宁肯放弃黄浦江边的一幢二层洋房也要漂洋过海去往那个叫美利坚的地方?
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还未来得及逃离,日军便占领了这里。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日本人像蟑螂一样充斥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道,青天白日之后,又见旭日东升。
“太快了,太快了。”父亲从日本人破城之后便再没有去过银行,他常常穿着睡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对着拉上窗帘的玻璃窗出神。他不敢拉开窗帘,他害怕直视街上的惨景。
父亲指着窗外:“就在那里,那条巷子里,我听到他们在呐喊,在吼叫,在哭泣。”我偷偷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向父亲所指的地方,除了一片楼房,并无其他。那时的我匪夷所思,我不明白我那风度翩翩的父亲为何在一夕之间变成这幅鬼样子。后来等我稍大些,我才知道,父亲说的那条巷子,是姚子青和日本人进行巷战的地方,也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父亲从未想过日军竟会如此快速地占领这片到处都是西方人的土地,他更没想到我们的军队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日寇的铁蹄。他没想的还有一件事,一个日本指挥官竟然敲开了我家的门,听父亲叫他,藤田。
藤田和父亲年纪相仿,比父亲瘦矮些,却很精壮。父亲见到藤田后显然十分诧异,随后便让姆妈把我带回房间,所以我只匆匆瞥了藤田一眼,没留下多大印象,只记得他的脑袋像一瓣被熏得又黄又黑的大蒜。
我的房间虽在二楼,可客厅里的声音还是能依稀听得见,父亲和藤田都在说日语,我一句都听不懂。父亲说日语时就像换了一副嗓子,和藤田的声音如出一辙,以至于我始终无法辨别出父亲的声音,只听见他们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然后一声枪响轰鸣。
砰——
姆妈怔了一下,而后抛下我夺门而出,站在楼梯口上看见我的父亲还完好无整地站在客厅里,总算松了口气,只是他旁边那盏台灯没有那么好运,碎片满地。
我悄悄地走到姆妈身边,瑟瑟发抖。姆妈把我抱进了她的怀里,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背,我才稍稍安心。
藤田朝着姆妈绅士地笑了笑,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道:“嫂夫人不必担心,刚才只是走火了。”
父亲挪身挡住藤田的视线,黑着脸说道:“若无别事,少佐阁下请回吧。阁下刚才所说之事,无需再谈,我不会答应。”
“玉堂君难道忘了我们当初求学时的梦想了吗?如今有这么好的一个为国家尽忠的机会摆在你面前,怎能就此放弃?”
“那是你的国家,不是我的。”
藤田在父亲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作罢讪讪离去。后来姆妈问及,父亲才说藤田此行的目的是想说服父亲重回租界整顿上海银行业,并使用日元作为通行货币,将日本进行侵略战争的军费转嫁到中国人身上。
父亲摸着我的头,对姆妈说:“我不能当汉奸,我不能让我的妻女被世人唾弃。”
此后藤田隔三差五就来劝说父亲,父亲不是拒之门外,就是称病谢客。那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淞沪会战结束,上海失守。
藤田依旧站在我家门口,父亲并未开门。
“玉堂君,我知道你就在这扇门后面,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明日松本大佐会来到上海,如果我无法说服你,他会亲自来请你。”
父亲的确就在门后,靠着墙壁,紧握着揣在睡衣兜里的那把手枪。
“这些日子我念着同窗旧谊才对玉堂君礼让有加,可是松本大佐不会这么做,大佐是从东北过来的,玉堂君好自为之。”
父亲听到藤田离去的脚步声,才松开握枪的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玉堂,我们怎么办?”姆妈为父亲递来一杯咖啡,眼角布满愁容。
我的姆妈很漂亮,瘦瘦高高的,驼色旗袍把她的身材衬得更加凹凸有致,瓜子脸,皮肤很白,像玉一般,精致小巧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嵌在上面,别人都说父亲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才娶到姆妈这么美貌的妻子。
“要不然我们逃走吧?”姆妈见父亲没有说话,继续问道。
“外面都是日本人,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父亲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语气带着烦躁,姆妈被父亲的样子吓了一跳,眸中噙泪。
父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握着姆妈的手,深情道:“对不起,蕙,难为你了。”
姆妈蹲下身,拥抱父亲,下巴抵在父亲的肩头,轻轻说:“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囡囡的姆妈,什么灾啊难啊,我们总要一起来扛。”
次日,黄昏。
父亲坐在阳台上喝下午茶,手里拿着一份当天的申报,姆妈在父亲旁边收昨日晾的布裙,我伏在父亲脚边用蜡笔画画。
阳光透过纱质窗帘照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
忽而听到楼下响起叽叽喳喳的日本话,随后便是哐当一声,皮鞋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蓦地起身,手中的申报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黑色咖啡淋了父亲一身。
“带囡囡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出来。”父亲叮嘱了姆妈几句,顾不得换条裤子,径直走下楼去。
果然,我家的大门被一小队日本兵撞开,日本兵成两路纵队跟在藤田后面,站在藤田前面的,还有一个小脑袋大肚子的日本军官。
“玉堂君,这是松本大佐。”藤田在那人身后说道。
父亲赶忙走下楼梯,朝着松本鞠了一躬。
松本用日本话说:“听藤田君说玉堂君是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而且还在日本留学过,大日本帝国想请玉堂君重回租界整顿银行秩序,和天皇陛下一同建设大东亚共荣圈。”
和当时藤田说的一样的话,可是这次松本来势汹汹,父亲并未直截了当地拒绝,而是称身体不适,无法再照料银行事务。
“混蛋!”松本拔出日本军刀架在父亲脖子上,这时两个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和姆妈的背脊把我们押送下楼。
“皇军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们已经等了你一个月,现在你必须给我们做出答复。”
“大佐阁下,我想我没有办法为国家的侵略者服务——”
“八嘎!”
松本把军刀挪到姆妈的脖子上,含笑说了句轻佻的日本话,父亲顿时面红耳赤,被两个日本兵反手按住,松本的刀在姆妈的脖子上比划,姆妈屏气昂首,并未显露惧怕之色,可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姆妈握着我的右手在瑟瑟发抖。
“玉堂君,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答应我们吗?”藤田这句话是用中国话说的,他想吓吓姆妈,他想让姆妈劝说父亲妥协。可是,他失策了。
姆妈闷笑一声,大声对父亲说:“玉堂,死都别答应他们,我死了不要紧,不能让囡囡长大后被人指着鼻子骂汉奸余孽!”
“她说什么?”松本转头问藤田,藤田把姆妈的话翻译给松本,松本勃然大怒,打了姆妈一记响亮的耳光,粗大的红掌印在姆妈白皙的脸上清晰可见。
“姆妈!姆妈!”我声嘶力竭,冲上前去抱住姆妈的腿,却被松本拎起来扔在地上,我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茶几腿儿上。
“囡囡!”姆妈温柔的双眸中吐出仇恨的火焰,就像母狮护着幼狮那般,她恨不得冲上去把松本撕碎。松本示意了一下,姆妈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喜笑颜开,把姆妈拉扯上二楼的房间。
“蕙——”父亲拚命挣脱掉日本兵的束缚,冲上前去,却被松本手中的军刀穿膛而过。
松本利落地拔出军刀,父亲在松本手起刀落时跪瘫在地上,鲜血从刀口处汩汩流出,他顾不得什么伤口,顾不得什么鲜血,他拼命往楼梯上爬,他要保护他的妻子。
我听到姆妈的叫喊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夹杂在日本兵的嬉笑声中,格外刺耳,分外心痛。姆妈喊着,玉堂救我,玉堂,玉堂——
姆妈这辈子都没有大声说过话,而这天她的声音却像惊雷一般响亮,一字一句都刻在父亲的心上。
父亲的身子像蚯蚓一样向前蠕动,他好不容易爬上两级楼梯,身后拖出一条血路,却又被松本一脚踢回起点。
姆妈的声音渐渐弱了,随后而起的是那个日本兵的怒骂声和皮带抽在姆妈身上的声音,皮带抡在空中发出的“呼啦呼啦”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父亲才看见那两个日本兵出房间里出来,嘴上带着戏谑的语气,手里正忙活着系腰间的皮带。
我的父亲发了疯一般想要冲上去撕裂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们是撒旦,是恶魔,是阿修罗地狱里抓心挠肺的厉鬼。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那些禽兽作恶多端,为什么他们能恣意地笑啊?我沈玉堂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父亲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正顺着那薄薄的刀口喷薄而出,浓稠的液体漫过他的手掌,我的父亲,就是用这样一只被鲜血浸湿了的手,指着那些黄皮日本人,怒吼道:“你们,来世都是猪,是狗,你们猪狗不如。”
父亲说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句脏话。
松本带着一队日本兵离去,藤田却在等松田离开后回到父亲身边。藤田摘下右手上的白色手套,伸出食指搭在父亲的鼻前,所幸,还尚存一丝气息。藤田命令身后的士兵去叫军医过来,他双手低垂,跪在我的父亲身旁,他说:“玉堂君,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松本大佐的手段会如此——激烈——可是,这就是战争,不是吗?若我们的国家不是敌人,或许,我们还是挚友。”
藤田伸手去挪动父亲的肩膀,“玉堂君,躺到沙发上会舒服一点。”父亲却死死抓住楼梯,藤田转念,又对父亲喃喃道:“我知道,你想先去看嫂夫人。”
那一刻,我看见藤田小心翼翼将我那比他魁梧的父亲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上楼,朝着那个房间走去。藤田在门口顿住了脚步,“玉堂君,还是不看了吧。”父亲没有做声,藤田又往里走了几步,突兀在眼前的是张大床,床上是我的姆妈,她那件驼色的旗袍被撕得粉碎,她那乌黑亮丽的头发被抓扯掉了一半,脸上的,脖子上的,锁骨上的,腰上的,腿上的伤痕在姆妈白皙的皮肤上逼仄可见。姆妈瞪大眼睛,怒视着这个蹂躏她的世界,我的姆妈低眉顺眼了一辈子,到了将死的时候才有勇气直视这人世间所给予她的残酷与恶毒。
我的父亲出乎意料地没有怒喊,没有哭泣,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将脸贴在藤田的背上。
军医为父亲包扎了伤口,藤田把像小猫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的我拎到父亲面前,在我怀里塞了两张纸一样的东西,然后用中国话对我说:“你父亲醒来后,就离开这里。”
我呆滞地看着他,他救了父亲,却穿着黄皮军装。
崇明岛
我和父亲挤在难民的人潮中,父亲把我抱起来护在胸口,才不至于让我被极度渴望自由与人性的人流冲散,也不至于让我被大大小小的包裹袭击。
父亲和我挤在人群的中间,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偌大人群突然就停滞不前了,现在的我和父亲,进退维谷。
渐渐地才从前面传来消息,码头被封锁了,谁都出不去了。
这时父亲掏出那日藤田给我的两张纸举在手上,胜利般地招摇呐喊:“我有通行证,让我先过去。”
话还没传到码头上的日军士兵的耳朵里,就先刺激了我们周围那群人的神经,他们纷纷朝我们看过来,眼神中透露着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因为仇恨,还是羡慕,亦或是害怕我和父亲会抢占他们一两个离开的机会,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喊了声“汉奸”,而后周围的人纷纷响应起来,这场面吓得父亲赶紧扔了手中的唯一能把我们送出去的证件,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我偷的,偷的。”人群这才作罢。
没有了通行证,我和父亲和那些难民一起,被赶到码头附近的一处大棚里过夜,这时我才体会到以前父亲教给我的一句古诗,屋漏偏逢连夜雨。
五月的江淮总是这样阴晴不定,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可它却像是故意似的,在大半夜里把我们淋了个透湿,而后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起来!起来!你们可以走了。”几个船工将我们赶往一艘不大不小的货轮,难民们都以为今夜就可以逃离这里,纷纷冲上船去,生怕去晚了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父亲也以他最快的速度抱着我冲向船去,也这是凭借着父亲的身高优势,我才看见,站在船尾上的两个日本兵。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但是那种头盔,那种站立和持枪的姿势,和当初闯入我们家的那群人一模一样。
我伏在父亲的耳畔,小声说:“那边,日本人。”父亲的脚步骤然停下了,霎时间就被冲往自由的人群落在最后,那几个船工就来推搡父亲,我们俩活活被几个船工推上了那条船。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船停了,不是在香港,不是在澳门,是崇明岛。
我和父亲走下船,看到的是围绕了小岛一周的电网,小岛寸草不生,岛中央矗立着两栋对立的平房,哨岗上还有端着机枪的日本士兵。
父亲和我及一部分难民被赶到一间潮湿的屋子里,屋子里没有床,只有地上铺着的草席,也没有窗户,只有通过房顶一个小小的通风口才能看到月亮。
父亲找了个地方坐下,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囡囡别怕,爸爸陪着你。”
我蜷了蜷身子,离父亲更近些,声音有些颤抖:“爸爸,我想姆妈。”
“姆妈走了,她去了一个很幸福的地方,她不会遭罪啦。”
大人总是很喜欢掩盖自己的情感,就像父亲在说这句话时嘴畔扬起的是笑容,眼角流出的却是泪水。
“囡囡,囡囡,爸爸抱。”这时突然一个人冲过来把我抱起,他身上那股脏臭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我哇的一声大哭。父亲上前把我抢回去,并狠狠给我那人一脚。我从那人的怀抱里挣脱,才发现他是个小丑。平时我在街上最喜欢看到小丑,姆妈总会从他们那里给我买糖吃,而这个小丑,却让我感到无比厌恶。
他那五颜六色的头发已经脏了,也不再蓬松,而是夹杂着几根稻草,也有几绺不听话的耷拉下来。他脸上白色的涂料已经不再完整,有些地方显露出皮肤的颜色,再加上那一大一小的星状眼睛和红得滴血的嘴唇,显得无比可笑。
“你也别怪他,他本来就是个疯子。”旁边有人拉劝父亲。
“不是疯子,谁会把自己打扮成这幅鬼样子。你不知道,每天我们去给那些日本人做零件啊木工啊都不让他去,嫌他这儿不灵光,做错事儿了我们都要挨罚。”有个人点了点自己的脑子,又撇了撇嘴,摇摇头。
“我们都叫他傻子,你别管他,来气了打两拳踢两脚就好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果然,第二日清晨,父亲和牢房里其他壮年人都被带走了,这间房子里只留我和那个小丑,还有一个年近花甲的婆婆。
小丑慢慢将身体挪到我的旁边,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条件反射地躲开,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小丑笑道:“囡囡,别怕,爸爸在,爸爸保护你。”
这时角落里的那个婆婆终于开口:“他也是个父亲,他女儿跟你差不多大,被日本人炸死了,你别看他傻,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孩儿他娘死得早,他带了他家闺女这么多年没让她受过半点苦,闺女出落得跟水做的一样,只可惜了,让个小日本给炸死了,连尸首都没找到。现在又来这种地方活受罪,让人白白等死,还不如挨枪子儿来的痛快。”
听了婆婆的话,我似乎明白了小丑这些奇怪的举动,他是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了吧。可是,这并没减轻我对他的恐惧。我不想让他靠近我,我也不想当她的女儿。
“我给你变魔术啊。”小丑突然蹲在我面前,从裤子兜里拿出一条手绢,左手包成一个圈,将手绢塞进去,又故作神秘地吹了一口气,双手摊开,手绢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魔术,完全被这个简单的戏法吸引住了,全然忘了他之前的可怖。我笑了,他看见我笑了,又神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太妃糖放在我的手上。孩子就是这样,一个戏法,一块糖,就能完全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
我将这块糖捧在手心里,和姆妈平时给我买的一模一样!
“姆妈——”我将头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小丑拍了拍我的肩,我又抽泣道:“这个糖和姆妈给我买的一样,我想她了。”
“那你的姆妈呢?”
“她死了。”我哭得更厉害,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在我之前的生命里从未接触过这个字。生活总是能教会你许多东西,你不用刻意去学习,自然而然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生命,什么是苦难,什么是死亡。
“那你快吃了它,吃了它你就会觉得姆妈在你身边。以后我每天都给你一块糖,这样你的姆妈每天都在你身边。”
“真的吗?”我抬头望着小丑,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立即把糖塞进嘴里,突如其来的甜蜜感充斥着我的口腔,还是姆妈买给我的味道。
小丑在父亲不在的时间里陪着我,傍晚父亲走进牢房那一刹,看见我和小丑在一起,立即黑着脸喊了声“囡囡”,我知道父亲不高兴了,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垂着头朝我的父亲走去,父亲训斥我,以后不准和他靠的太近。
没过多久整个牢房里的人又被赶到一间大厅里,这是晚饭时间,工作了的壮年们有一碗稀饭和两个馒头,而白天里不去工作的老弱妇孺则只有一碗稀饭,而那稀饭实则只是清汤寡水,真正的米粒并没有几颗。我这才明白了白天婆婆说的“白白等死”是什么意思。
次日父亲和众人离开之后,小丑又来给我变戏法,给我糖吃,有他陪着时我过得很开心,他总能在父亲回来前的那一刻回到牢房的另一头假寐,然后在父亲在我身边时又假装和我并不熟识。我承认我从未对他放下过戒备,但我知道他对我的好都是真心的,这是一个孩子的直觉。
某天,父亲离开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我身边,我期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我,我期待他给我变戏法。可是,他没有动。
“囡囡,对不起,糖吃完了。”他垂头丧气,我虽有失望,却并没有责怪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以后都不能感受到姆妈的味道了。
黄昏在大厅里吃饭的时候,一阵叫骂声打破了大厅的沉寂,我看到一众人迅速围了过去看戏,其实我也挺好奇,可是父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只好待在原地喝着我的清汤寡水。没有小丑的糖垫肚子,一碗米汤根本不能将我喂饱,但是父亲劳动了一天肯定很累,我又不想让他把馒头分给我,我只好揉揉肚子,算了,忍忍吧。父亲看出我的心思,掰了一半馒头给我,还怀疑我今天的食量怎么变大了。
回到牢房里,父亲问起身边的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才说:“还不是那个傻子,好好地去抢人家的馒头,被打了个半死,要不是最后把那些日本兵招来了,活活被打死都说不定呐。”
这时小丑刚回来,今天他好像回来得比平时晚一些,还一瘸一拐的。同牢房里的人嘲笑道:“让你去抢东西,腿被打断了吧。”
小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他的那方草席,躺下睡觉。那些人也知没趣,不说什么,纷纷睡了。
翌日,父亲离开后,小丑拖着他那条被打断的腿爬到我面前,从宽大而滑稽的衣服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馒头,递给我。
他是害怕我饿着,为了给我偷馒头,才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我看着那只脏兮兮的馒头,却并没有半点嫌弃的感觉,我恍惚觉得我在小丑身上找到了一种感觉,既像父亲,又像姆妈,是那种能让我觉得安心的感觉。我的胳膊环住小丑的脖颈,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吻,这是我对父亲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清楚地感觉到小丑的身体在颤抖,他是不是哭了?
听说八路军游击队反攻日军,崇明岛上的爱国志士和八路军里应外合,把岛上的日本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自由了。
牢房被打开的那一刹,所有人都拚力冲出去,就像那日他们冲向那艘驶往地狱的货船时一样。
我看见小丑,他也拼命往外冲,可是他那条断腿拖累了他,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失去了方向。我想等等他,或者叫我的父亲帮帮他,可是父亲抱起我就往外面跑,我大喊:“父亲!小丑!小丑!”
“不准回头!”父亲低喝我一声,继续往外跑。
我趴在父亲的肩头,看见小丑被撞倒在地上,他爬在地上艰难地前行,后面是极度渴望自由的人们,他们全然不在乎脚下踩的青砖黄土的地面,还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小丑渐渐被人群掩盖住,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为什么,他们都得救了,你却死了!
加利福尼亚
父亲和我获得自由后终于踏上了西行的轮船,父亲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自由了!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不禁又回想起父亲口中那个充满人性的地方,我还是没能理解人性的含义,起码不是一下码头就有十几个高压水枪对着你。
我们像货物一样要在码头被冲刷干净才能踏入美利坚众和国的领土,数十个中国难民被水柱打得东倒西歪,我们相拥在一起,尽量保持直立,尽自己最大努力维护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手持水枪的消防队员终于停止了对我们的射击,我们却又消失在消毒粉扬起的白雾里。我们的脸上,头发里,身上全都是白色的粉渍,这几十个黄皮肤的中国人,像掉落粉缸里的元宵一样呆立在加利福尼亚的码头。我们像牲畜一样可笑,却没有一个人抱怨,我们知道,这是自由的洗礼,我们已经遭受过连畜生都不如的待遇。
我和父亲住在当地的唐人街,一个身形肥胖的山东大妈收留了我们,租给我们一间容身的房子,后来,父亲凭借他的才干迅速地在这华人被当做狗一样对待的地方找到一份清扫街道的工作,然后,那个山东胖女人成了我的继母。
1945年时,父亲在报纸上看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激动地把我叫过去让我大声读给他听,父亲是想让泉下的姆妈听见,仇人战败的消息。我大声朗读,情绪激昂,后来当我读到战犯名单时,在松本的名字后面,就是藤田的名字。我的声音小了下来,我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我过去握住父亲的手:“他其实并不坏,对吗?”
父亲说:“如果没有战争,他也是个好人。”
我和父亲在加利福尼亚定居,他安然地度过了他的晚年,除了阴雨天时腹部的伤口会发痒外,并无其他疾病,他和胖女人的生活过得平淡而幸福,他的余生,仅限于他清扫的那条街道。胖女人待我也很好,这点我得承认,可我从未把她当做我的母亲,她从来都不可能和我的姆妈比肩。我的姆妈给了我生命,给了我骨子里的骄傲,可是这个胖女人供我吃穿,让我上学,看着我结婚生子。
我从此再未回到过中国,我以为我的日子波澜不惊,直到我六十多岁时送父亲的骨灰回上海安葬,我从未想过我还会再见到他。
上海
时隔五十多年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没想到,眼前的上海已经完全不复记忆中的样子。高楼大厦林立,我已经无法寻找到当初我们家的位置,只好在一片公共墓园为父亲买下一块坟地。我违背了胖女人遗言,没有将她和我的父亲葬在一起,父亲旁边的那块墓碑上,刻的是姆妈的名字。五十年后我的双亲终于重聚。
“父亲,我们回来了,你看,姆妈还陪着你。”
和我的父母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晚,我收拾了东西正准备离去。离开的路边栽了一棵老槐树,那树应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树干粗大,枝叶繁茂。或许是被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事物吸引,我竟不由自主朝着老槐树走去。
越走越近,我看见槐树下躺着一个人,蓬头垢发,在这暮秋时节里也只穿着一件单衣,裸露在空气中的右腿满是冻疮和伤痕,腐烂不堪,还散发一股恶臭。是个流浪汉。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后退了几步,我承认我的胆子并不大,尤其是黄昏在墓园里,见到这样一个人,也足够让我心悸。
可是我总觉得我和他似乎相识!
带着老年人的直觉,我鼓足勇气慢慢朝着他挪了挪步子,离得近了些,也看的稍清了些。他的脸上虽然满是污垢,却依然还残存着那滑稽妆容的痕迹,是不是因为涂料已经融入了他的皮肤里,他那干裂的嘴唇格外鲜红,像是在滴血。还有他的衣服,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看得出是他当年穿的那件可笑的小丑服的。
那是一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面容。
他竟然没有死!
这个惊吓,让我比上次退得更远一些。我转身离去。它带给我的,都是些痛苦的,悲惨的回忆,我现在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已经儿孙满堂,我不想再去触碰那些不堪的记忆。可是我停住脚步,当年他为了给我抢一个馒头被打断一条腿,如今,哪怕一顿饱餐都能让他多活两天。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这辈子遭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要贪恋这个无情的人世?我们处在活着和死亡的边界,又同时被两者抛弃。
站在墓园的大门前,我进退两难。
风吹过来,外面依然是安然的温暖的足以埋藏我的惶恐与痛苦的人世间,我犹疑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尾声
人总是能在将死的时候看清许多道理,当那些日寇在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家人共享天伦时,他们和我们一样,当我那日选择独自离开时,我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每个人施暴时都会给自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让自己的暴行变得心安理得,你图得了一时心安,可是,它们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你的心间,在你孤单落寞夜长难眠时将你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人啊,在世间,就是在独木桥上行走,向左为佛,向右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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