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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就哭不出来了—一位被遗忘的年轻农民工(下)终篇

习惯了,就哭不出来了—一位被遗忘的年轻农民工(下)终篇

作者: 漫郎 | 来源:发表于2016-05-26 13:25 被阅读522次

    十、

    15岁到18岁,大阳从“成人”过渡到了成人。

    短短三年,从小零工干到了木工,挣的钱也越来越多,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可是值得高兴的是家里生活也越来越好。

    村邻不少人都夸赞他:“给你爹长脸了”。

    大阳苦笑:是给爹长脸了,可看不到爹的脸了。

    努力地努力本想收获一份简单的幸福,想把赚到的幸福交给父母,可终是拗不过疾病的剥夺,只留下一双苍老的手。

    2007年,整个中国都在酝酿着一场欢呼。在外地打工的大阳接到娘从村大队打来的电话:大阳,过年回来准备相亲了,记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大阳听了狠狠地“恩”了一声,心里美滋滋的,

    在大阳眼里结婚就是恋爱,恋爱是什么,大阳见过却没有拥有过。娘的这个电话,就像一颗糖,甜甜的。

    那段日子,是大阳外出打工以来最有干劲的日子。

    在工程结束前夕,大阳匆匆买了几件衣服,也给娘挑了几件,然后把衣服用纸袋规规整整地收好,放在包裹的中间,严严实实。

    工程如期结束,工钱也如期到手,大阳比往年提前了一个多星期回到了家。

    那里有自己美好的期盼,也有爹娘对自己的欺盼。

    十一、

    “小伙子不错,能干能吃苦,亏不到你家闺女!”一旁的老媒婆一脸羡慕地剜着大阳未来的亲家。

    大阳有点腼腆地看着坐着不远处的那个姑娘——他们都认识对方,大阳喜欢她。

    女孩也看看他,美滋滋的不知如何回应他的目光。

    村里的彩礼向来没有板上钉钉的规矩。最后,几番协商下,虽然亲家彩礼要的很多,但东凑凑西借借还是能给得起的。

    即使欠了不少外债,但大阳第一次觉得这么多钱花得这么开心。

    婚期定在了年后的某一天。

    一切都难得地顺利,称心如意地让大阳都有些不敢相信。从打小跟着爹外出打工,所有的努力不外乎娶个媳妇过好日子,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那天晚上和几个发小喝酒,一起庆祝即将到来的大喜。大阳喝得大醉,忘乎所有。

    有人喜欢喝酒,因为可以忘记很多东西,宣泄情绪;有人不喜欢喝酒,因为会突然想起很多东西,抑制不住感情。

    当时大阳醉酒后不知是哭还是笑,只记得一直在喊着:爹,儿子要结婚了!

    十二、

    苦尽甘来,我们都坚信着经历的苦日子终会迎来期待的欢喜结局,却向来猜不透所谓的“苦”何时才会结束,亦或者“苦”从来都不会结束,短暂的欣喜不过是场虚假的安慰。

    大年初二下午4点多,在某条马路上。

    大阳艰难地睁开眼睛,瘫软地匍匐在地上,头晕目眩,额头的红水顺着脸颊暖暖地流入领口。他忍着疼痛想撑起身子,却如何都抬不起胳膊。

    他抬头看到远处一个蜷缩的身影——穿着他给娘买的新衣服——躺在冰冷的马路上一动不动。

    大阳轻声唤着“娘”,拼命地想爬过去,腿脚却好像被命运的枷锁牢牢地铐着。

    最后那一声呼唤用尽了大阳所有的力气:娘——

    大阳骑摩托带着娘从亲戚家回来时和一个醉酒驾驶的车发生了车祸。当大阳再次醒来,是在镇上的医院,病床周围几个爹的朋友和自己的发小。

    大阳紧张而虚弱地问:娘呢?

    同乡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一个爹的朋友上前来坐在大阳病床旁边:你娘......让你别担心。

    大阳对这段并没有说得那么详尽,我只知道那天在医院大阳疯了一样地扼住了那个醉酒司机的脖子,就像扼住了命运的喉咙,那种疯狂令人心颤,令人不知如何阻拦。

    爹被一场病带走,连最后一面都未给大阳机会;而这次,娘被一场车祸带走,给了大阳最后一面的机会,却是这样残忍的机会。

    十三、

    白事阻红事,大阳不得不暂时推去了那桩婚事,而默默地跪在了娘的棺材前。

    那天晚上,大阳披麻戴孝,跪着守在娘的灵位前,望着周围亲戚乡邻忙碌的身影,无力又无奈。

    一位爹的朋友看着大阳颓败的样子,于心不忍,拍拍他的肩膀:阳子,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大阳却默不吭声。

    哭,何尝不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了。

    那年是2008年,在举国欢腾迎接奥运会的时候,大阳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蜷缩在黑暗的牢笼里,嘶喊着,挣扎着。

    大阳娘入土那天,大阳站在一旁望着渐渐被土淹没的棺材,终是没能落下一滴眼泪。

    艰辛而美满的家就这样只留下了一个没落的身影。

    大阳把自己锁在家里,呆呆地坐在屋的门口。

    大阳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个多情的人,经历的却满是无情。

    寒风中弥漫着的淡淡年味掺杂着厚重的悲凉,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可大阳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寒风的拍打,似乎只有那样才知道什么是感觉。

    那晚门外不断地响起阵阵的敲门声,甚至有人翻墙而入——乡邻怕大阳做什么傻事。

    惨痛终是会使人成长,蜕变,而即使是一个人,也要好好地去活——不想向老天爷认输。

    今年,大阳外出打工比往年都要晚。安排妥当家里的房子和地以后,天蒙蒙亮,大阳煮了三碗面,匆匆吃了一碗,便锁门去了外地。

    “只剩一人,那就搏一搏吧。”大阳仰头回忆说。

    那天他是悄悄地走的,没有人送他。只有家里那锅碗的余温还在默默地诉说着这里刚刚还有人住过。

    十四、

    每年过年,我都会回家,也总会在二伯的门前(二伯院门冲着一个丁字口,村里人喜欢没事聚在街口闲唠)碰到大阳。

    不到一米七的个头,留个寸头,皮肤黝黑,脖口明显地盖着一道伤疤。

    每每见到我无聊地站着路边,他都会主动凑过来,递给我一根烟,然后和我闲聊一会。

    他说的最多就是:小朗,读书好不好?以后教教我。

    可其实,当我听说他的故事之后,我才知道应该是他教教我。

    在最应该风华正貌的年纪,他的青春却被生活过度地打磨,当同年龄人正在享受青春的气息时,他们却呼吸着建筑的粉尘。

    他们在格格不入的城市挥洒汗水,即便如此,有的还遭到了美好命运的抛弃,就像大阳,一个被美好的命运所遗忘的人。

    我经常怀疑大阳这样悲惨的经历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个无力而可悲的故事,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就摆在我面前。

    我们总是相信自己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却也因此忽略了命运的能力,在命运面前显得那么无力。不经历他的人生自然也没办法体会他的抗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样经历了残酷的摧残后毅然地坚强。

    十五、

    大阳并没有提到之后的日子他是如何过来的,我只知道我再见到他时,就像看到一块经历了风吹雨打的顽石。

    2016年,借着国家“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经济策略,大阳打算去出国“旅游”。

    那天,我正因为一些事心里难受,无处宣泄那种复杂的心情,二哥便约我出去喝酒。

    我在那里见到了大阳——他准备去中亚转转,听说那边的工薪不少,机遇也挺多,这次回来准备准备。

    大阳知道我的事后,没有劝慰什么,借着朦朦的酒意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没有太多的美好,没有太多的快乐,没有太多的惬意,大阳淡然地诉说着那种沉重。

    二哥和大阳是发小,没有插话,只是到某件事上会敬上一杯酒,二哥曾跟我说过:大阳的日子不好过,但是骨子很硬。

    在余华先生的《活着》中有这样一句话:

    作为一个词语,“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大阳虽然就和福贵一样忍受着种种,“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但是他依然未曾认输。

    大阳说自己很久都没有哭过,因为他不想哭给老天爷,不想示弱,而且他也没有眼泪。

    “习惯了,就哭不出来了。”大阳感叹了一句便结束了那段回忆。

    那天晚上,我和二哥搀着醉酒的大阳回家。

    我第一次感觉身上那么沉重,就像扛着一块巨石,一个风吹雨打不受眷顾的巨石,一个被美好遗忘的巨石。

    大阳去了中亚某国,至今暂无音讯。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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