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一

塞外，孤城。

月光憔悴，旌甲披霜。边城寂寥，最荒芜的是人心。

城门外的老树根，盘踞着惆怅。那一年他来时，树冠欣欣葱郁。芳华易逝，当年的繁茂，早已刻上岁月斑驳的痕。

曾经那个飒爽英姿、意气封侯的将军，还是自己吗？城楼边，西风烈。

当日挥毫写下“提携金刀、报效君王”的豪言，如今都成了虚妄。他不由苦笑了半声。

黄沙化雪，更冷的是他的刀。以为，挥军北战、逼退匈奴便可以衣锦还乡，寻向故人。然而朝廷来诏，进爵他为奋威将军，从此戍守边关。

终究没有想到，这一守，便是十年。

爵位荣耀，但此刻看来，已然成了一道重重的枷锁。

燕城的冬天，雪是最放肆的生灵。寒衾如铁，往往教人难眠。十年辛劳，鞠躬尽瘁，视死如归，他认了。他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

可是，前日洛阳派来使者，昭书告示朝廷愿与匈奴求和。割地燕城，作为谈判的条件。

他愤愤回应：“城池地界，岂可拱手让给异族!”那来使看他一记重拳打碎的台案，只得点头称是。

此刻看着城楼上的将士，他心里不禁有些酸楚。他们该想家了。万里长征，十年浴血，明天就遣散还乡了，也许这一天，他们等了很久。

我也干脆一走了之罢。朝堂迂腐，割地求和的耻辱，我又何必在乎！

他突然痴痴笑了起来：这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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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沁苑，小筑。

一曲古筝，悠然绕梁。

红衣女子酥手纤指，琴音在指尖流淌起来。他半倚在旁静心聆听，琴音醉人,持酒杯的手不觉怔在了半空。

一枝红艳露凝香。女子娥眉笑靥，如三月桃花。琴音婉转，七弦之上，妙乐涓涓，扣人心扉。女子柔发仿若春风浮动，楚楚可人。

盏酒细酌，香醇却让女子夺了七分。

一曲作罢，他还沉浸其中，自如回味。适才他闻得琴音起伏之间，教人离愁渐浓，依依难别。杯中酒，更添了许多味道。

“这曲子唤作何名？”

“一寸相思千万绪。是为‘相思引’。”

记得当日在河畔邂逅，柳带如绵，两情相悦，竟是一眼相信了缘分，定下终身。

明天就要出征了，匆匆聚散，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月。这不太平的天下，扰了红尘，乱了浮生；爱情如花，在一座座囚笼中凋谢枯萎。结局伤心，是最初的徘徊等待，是最后的辗转脆弱。

他突然有些不忍：“此去经年，卿可寻良”。

红衣女子望了他一眼，秋波灵动，便放下古筝，依偎到他怀里：“我只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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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边关，燕城。

匈奴取城。

城门大开，却有一人腰悬长刀，手擎战旗，凛然站于城下。

单于扬鞭指点:“空城寡将，安敢负隅顽抗。我铁骑所至，便将匹夫践为肉泥。还不让开！”

他却冷眼半阖，如泰山之势，岿然不动。

单于鼻窍里斥出一股热气，数十精锐骑兵便已扬刀呼啸，杀奔而去。

百步之外，只是刹那。

他将战旗一卷，直掷飞去，当先一骑便被穿刺在马下。战旗入地三分，迎着雪风猎猎招展。

拔刀。

刀出鞘，两个头颅先落在雪地里，绽开了红花娇艳。

一座空城，他已不是征人。

驰骋厮杀，和着天地间的雪，仿佛怒吼起来。什么“提携金刀、报效君王”的承诺，都是狗屁！

每一刀，无关忠义，无关山河，有的，只是热血。

刀锋淋漓，尽是酣然快意。这一次，只为一个女子而战。

雪渐渐止了。他以刀撑地，半跪在满地横尸间。身负重创，再难挺身搏杀了。

战斗结束。数十余骑精锐尽皆覆灭。

他的刀光，映在雪地里，分外刺眼。单于虎眉微蹙，视而不语。良久，他解下马腹间的酒囊，抛将过去。

“有龙将在，此城不破！”

匈奴撤军。

柳絮因风，雪终于又下得紧。

天地苍茫，荒原飞雪。他攥紧酒囊，仰天豪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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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洛阳，旧居。

雨纷纷，愁煞路上行人。叩开牵上藤蔓的门扉，草色张扬，却是弥漫着深深荒寂。沁苑不再，伊人已去，井上的青苔蔓延了无尽的落寞。

这是十年后的故居，这是十年后的窘迫。

一曲笛音隐隐飘来，迂回间，是离愁的味道。思绪渐飞，记忆无端泛滥起来。青石板上，他仿佛看到红衣女子浣衣归来。

笛音渐近，却是一个牧童骑牛姗姗路过。他不禁问道：“童子，你所吹之曲颇为耳熟，从何学来？”

牧童遥指，“前面伽蓝古寺有一个姑姑在寺为尼，曲子便是她教的。只可惜姑姑三年前便已亡故，只说生前一直在等一个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当日女子一句等候，居然用一生践行。笛音渐远，他失神望着远处古刹。

伽蓝古寺，雨淅淅沥沥。

青灯下，他换上素袍，用桌上剪刀将头发丝丝缕缕的割下。情债几本，再一个十年才能还清。

洛阳城中，依旧繁华。秦楼灯火，通明热闹。可惜烟花易冷，凉了半世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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