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长久处于内疚自责的状态,是没法与对方相处的。<br />一个人,长久装扮成另一个人博取怜爱,终究是会疲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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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1</big></big>
装扮如膳食,前者给人看,后者给人吃,讲究的是搭配。搭配全凭感觉,感觉太疯魔,弄成杀马特,图的是震碎眼球;膳食也有疯魔款,如黑暗料理,需要脑洞大开,爆炸般的配料。
朋友石山的女友夏朵朵,是cosplay热衷者。从仙剑,火影,网王一路走来,装扮动漫人物无数,堪称骨灰级Cosplayer。
问题是她不分地点场所,想扮就扮。
长辈去世,亲朋齐聚殡仪馆。夏朵朵扮成死神去了,一袭黑长袍,面色如碳灰,手持长镰刀。当场吓哭几个小孩。
老爸说:这么严肃的地方,你扰乱治安。
亲属集体失语,无可奈何叹气。
夏朵朵撅嘴,呆立原地,脚画圆圈,嘴里嘟囔: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
事后,夏朵朵说:那种地方,扮成死神太催泪,扮成驱魔少年才恰当。
石山很喜欢夏朵朵,说这样的女友,形象千变万化,新鲜感超级强大。
但也时常遭惊吓。
石山是地税局的公务员,终日呆在办公室里。夏朵朵会突然闯进来,有时扮作《恐宠》里的饕餮,有时扮作《东京食尸鬼》的雾岛蚕香,有时扮作地狱少女阎魔爱。最恐怖的是自创,扮作僵尸,平举双手,双腿一弹一弹地就弹了进来。
有一回,坐石山对面的科长遭受惊吓,捂胸倒地,脸色煞白。大家赶紧扑过去,摸他身上的速效救心丸。科长咽下两粒胶囊,惊险地缓过劲。
石山把夏朵朵拽出去,瞪眼吼:“你也太疯魔了!”
“你不是告诉我,要常给对方惊喜么?”夏朵朵委屈。
“惊喜个屁,纯粹惊吓。”石山说:“你改名叫夏一跳吧。”
“呸。“夏朵朵说:“你才叫吓一跳,你们全家都吓一跳。”
说完转身,一弹一弹地弹走了。
同事纷纷问石山,说你挺严谨的一个人,怎么找个疯婆子?
石山心说,你们才是疯婆子,你们全家都是疯婆子。我严谨,再找个严谨的,岂不闷死?
夏朵朵其实不疯,只是任性。据说小时候体弱多病,爸妈特别宠,宠过了头。
夏朵朵和石山约定,以后绝不擅闯办公禁地,只在业余时间给惊喜。
于是假日聚会,石山常牵着奇异装扮的夏朵朵出席。
我只见过两次本色的夏朵朵,清新可人萌萌哒。
最后一回见到她,她扮成花千骨,一袭紫色华丽的妖神装,满脑袋银饰乱晃,眉心一抹朱砂红,睫毛长翘,闪闪发光。
两个月后,她死在医院里,白血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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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2</big></big>
这年夏天很长,像部令人昏昏欲睡的肥皂剧,反复播放。
立秋后,下了三天绵雨。我们在咖啡店里,隔着流泪的玻璃看风景,听石山断断续续忏悔。
石山说:朵朵7岁那年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她知道,自己命比一般人短。她爱看动漫,爱cosplay,每扮一个角色,就感觉自己多活了一回,算起来命就很长。可惜这些,到最后我才知道。我总说她任性,现在想想,那是撒娇,是试探,是依恋。为什么失去以后,我们才会说,只要还能在一起,你再任性也没关系?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有句话:两个人在一起,谁太任性都终究会分离。
不过没敢讲出来,怕伤石山的心。
石山又说:她可以任性,她比我小很多。我们牵手出去,像大人牵小孩儿。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她父母也不知道我们的事。但是我们很好,两年了,一直很好……
泣不成声。
中秋节晚上,石山忽然给朋友们打电话,说在电视里看到了夏朵朵。
我们当即想到《午夜凶铃》。那个风油精般提神醒脑的贞子,朵朵曾经cosplay过。
石山说:是新闻节目,记者街头随机采访,访到了她。
朋友劝慰:过去的已经已过去,你要努力走出来。
石山叹息,说你们怎么都不信。
过了会儿,又打电话给我,说:“你一贯神神叨叨的,难道连你也不信我。”
我很意外,没想到我给他的印象是这样。
又想,也许朵朵走后,他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产生幻觉。
于是去探望。
敲门时,不知哪户人家在放老歌: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
石山坐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我环顾房间,规整得出乎意料。
“我没喝酒。”他说:“其实,我在试着慢慢走出来,没想到她会在电视里出现。”
“估计就是长得有点儿像。”我说。
石山摇摇头,说:“记者的问题是,中秋节怎么过?你知道朵朵怎么回答的么?”
我猜不出。
“扮成嫦娥去奔月。”石山接着说,“去年,她就这么说的。”
我默然无语。
石山打开电脑,翻朵朵的微博,翻出去年中秋的一条动态:今晚,我要扮成嫦娥去奔月。哈哈。
我尽力掩饰惊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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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3</big></big>
通过电视台的朋友,我们重温新闻节目录像。
石山身体发抖,我毛骨悚然。
街头接受采访的女孩,果然像极了夏朵朵。本色素颜,清新可人萌萌哒。
甚至,身材也一样。
石山指着定格画面,不容置疑地说:“不是像,就是她。我笑话过她,说她穿这条湛蓝色的渐变裙,就像一只萨利斯卡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孔雀。”
从电视台出来,石山拉着我,直奔节目中的那条街。
我陪他在那里晃了大半天。之后,除了上班,石山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踯躅。然后,在娇子音乐厅门口茕茕孑立,良久。夏朵朵就是在这里接受的采访。
期间,我们也找过采访的记者,他回忆不出更多的细节。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朵朵有个孪生姐妹,失散多年,如今出现。
“打住。”石山比个暂停手势:“你神神叨叨的,我理解。毕竟,你是靠编故事混饭吃嘛。”
我心里阴影面积迅疾扩张。
两个月里,石山一直在等待“复活版”夏朵朵出现。
他幻想,夏朵朵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或嬉笑着朝他走来,或在身后猛拍他的肩。
总之,她会像过去那样,给他突如其来的惊喜。
石山说,惊吓也可以,只要是她就好。
可是没等来夏朵朵,等来一个电话,让石山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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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4</big></big>
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说在一座商厦碰见了夏朵朵。
当时,那朋友乘坐自动扶梯上楼,夏朵朵下楼。朋友壮胆喊了一声“朵朵”。夏朵朵回眸,莞尔一笑。
朋友吓得不轻,几天没睡踏实。
石山说,最近每天都梦到夏朵朵。白天不能见到,夜晚见到也一样;醒时不能在一起,梦里一样欢聚,反正都是8小时,她从来就没有离去。
我们担心他走火入魔。说不如去找找那个“复活版”的夏朵朵。
石山说,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她的影子,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漂移。以特别的方式,让我注意,让我想着她,念着她,不要忘了她。
我们无言以对。
聊起石山和死去的夏朵朵,大家都有些不寒而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复活版”的夏朵朵再没出现过。
秋天的时候,石山忽然在微博里,收到一条私信:我才知道,朵朵已经不在了,你一定很伤心。想到你伤心,我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使你心里只有她,我也愿意。至少,我能给你安慰。
石山一头雾水,回信问:你是谁?
对方回:加微信,我发照片给你。
石山当即加了,对方发来一张照片,照片清晰,是素雅的夏朵朵,清新可人萌萌哒。
石山血都不流了。
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发信息:朵朵这张照片,我没看到过,你怎么会有?你是谁?
对方飞快回:照片上不是朵朵,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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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5</big></big>
石山告诉朋友们,自己和“复活版”夏朵朵约在娇子音乐厅见面。
大家踊跃报名去鉴证。
我提议说,要不要上淘宝买几张灵符,再搞把桃木剑,或者我把邻居的狗宰了,弄盆狗血去见面。
他怒目而视:“再神叨,老子先宰了你。”
街景流动,人车穿梭,如电影镜头快闪。
我们一行人,到了娇子音乐厅。至始至终,我都不相信“复活版”夏朵朵会出现,但我错了。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竟有容貌相同的两个人。
前来会面的女孩,活脱脱就是夏朵朵。
“我叫叶萌萌。”女孩对石山说,“以前叫叶萌,你一定不记得我啦。”
“朵朵。”石山满面热泪。
“我不是朵朵。你救过我,三年前。”女孩声音哽咽。
石山人如冰冻,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孩脸上,往事在脑中闪回——
三年前,石山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夜宴结束,宾客散去。石山独自散步回家,沿着僻静城南的外双楠路一直走。走到金龙鱼港附近,瞧见不远处的向日葵KTV里,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儿,神色惊恐。紧接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冲出KTV,沿路追赶过来。
女孩儿没跑几步,跌倒在地。俩男人追上,对女孩儿拳打脚踢,女孩儿失声哭喊。
俩男人恶声威胁:“再喊再喊,再喊办挺你。”
石山循声跑过去,借助昏黄路灯,看见女孩儿满脸泪水,嘴角淌血。
石山推搡施暴的两个男人。
俩男人大打出手,石山练过拳脚,出手不轻。其中一个男人,情急之下掏出弹簧刀,朝石山捅来。
石山腹部中了两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他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俩男人迅疾逃离。
女孩儿尖叫呼救。
抢救及时,石山命大,脱离生命危险。
女孩儿来探望,石山处在昏迷中。再来时,石山因肾结石发作,加之刀伤未愈,已被转送至华西医学院。
女孩去往华西医学院,不知为何,却没找到石山。
之后,父母离异,女孩随母亲去了上海。
女孩叫叶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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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6</big></big>
十里洋场,丁香馥郁,霓虹迷离。
叶萌走在其中,总回想起那个危险的夜晚。
从小到大,追自己的男孩不少,可每当自己有麻烦时,他们就不见踪影。曾在电影、小说里,她看到过很多男人为女人奋不顾身的感人故事。
她性情里,有种极端的东西。她深信,英雄救美是最刻骨的浪漫与爱情。
如果,有那么一个英雄,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将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
父母闹离婚的那段日子,她无助伤心,跟网友去唱K,在KTV里,两个男网友图谋不轨,她拼命跑出来……
石山舍身相救。
她对他一见钟情。
她认定,石山就是自己生命中的英雄。
她努力寻找石山的信息。
偶然,她找到石山的微博,却发现石山已有了女友。
他不经意的一字一句,刀砍斧凿般刻在她心里。
她能感觉到,他非常爱他的女友。他对她的呵护,让她羡慕不已。
她的心沉到谷底,失去表白的勇气。她关上石山的微博,过了几天,情不自禁又点开看。
她越来越想他,却无法接近他,只能靠想象。她想象石山和朵朵在一起的情景,多么温馨甜蜜。
一个人思念,两个人的画面。
她点进朵朵的微博去看,很多cosplay的照片。
她觉得很有趣,又看朵朵的素颜照,惊异发现,自己和朵朵竟有几分像。只是自己脸大,朵朵脸小;自己单眼皮,朵朵双眼皮;自己有几分胖,朵朵挺苗条。
她时刻关注朵朵的微博信息。朵朵听什么歌,她就听什么歌;朵朵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朵朵用什么香水,她就用什么香水;朵朵剪什么发型,她就剪什么发型。
朵朵玩cosplay,她也玩cosplay。朵朵狂热模仿众多动漫人物,她狂热模仿朵朵一个人。
朵朵就是她生命中的cosplay。
她模仿朵朵的一颦一笑,反复演练,常常自拍,和朵朵的照片对比,比来比去,总不满意。
她勤工俭学,攒了笔钱。两年后,她考上大学,从上海回来,去往整容医院,对照朵朵的样子整容,隆鼻、抽脂、割双眼皮、打瘦脸针。
终于,她的面貌和朵朵惟妙惟肖。
她的每件衣服,都和朵朵的同一款式,同一颜色。去年中秋,朵朵在微博里晒自拍照,说男票笑话自己——穿上这条湛蓝色的渐变裙,像只萨利斯卡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孔雀。
叶萌也不喜欢这条裙子,但还是买了一条。
她想,他笑话她,其实是逗趣。
男人和一个女孩逗趣,通常出于喜爱。
她偏执地要和朵朵一样。从中,她获得一种满足和慰藉。于是最终,连名字也改掉。“朵朵”是单音重叠,她便改名叫“萌萌”。
朵朵的一切信息,全都来源于微博。
病重后,朵朵再没发过微博。很久以后,萌萌才知道,朵朵已经从这个世界离去。
她知道,石山有多么爱朵朵。
尽管无法靠近,也不曾靠近,她却能感知他的心。
他心里有多痛,她心里就有多痛。
只是,石山的痛单纯执着;她的痛复杂纠结。她为石山的悲伤而痛,为石山痴恋朵朵而痛。
一天在商厦,有人叫她朵朵。她心里一惊,微笑回头。她想,叫她的人,应该是石山或朵朵的朋友。
自己已然变成了另一个朵朵,既庆幸又悲怆。
她情愿变成另一个朵朵,给石山安慰。
也幻想,石山能像疼爱朵朵那样,疼爱自己。
以后,以后的以后,世上再没有萌萌,只有另一个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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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7</big></big>
我们很乐意看到,石山和萌萌能在一起。
尽管我们都很清楚,石山心里,萌萌只是另一个朵朵而已。
其实萌萌和朵朵是有差别的。朵朵疯魔,萌萌文静;朵朵个头矮些,萌萌个头高些。因而萌萌从不穿高跟鞋。
石山无数次告诉自己:忘掉朵朵,和萌萌开始新的生活。
却在好多个深夜里,梦中呼喊朵朵。
萌萌就紧紧抱着他,说我在,我在。
石山自责,说对不起。
萌萌轻声说:“不要紧。我们能在一起,你像疼她一样疼我,就不要紧。”
石山无言,泪水横溢入耳。
一个人,长久处于内疚自责的状态,是没法与对方相处的。
一个人,长久装扮成另一个人博取怜爱,终究是会疲倦的。
他们照常生活,上班上学,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话题总绕不开朵朵。舍此,几乎没有太多话聊。很多时候,对视无语,像两个影子相互打量。
石山目光呆滞,凝视萌萌的脸。萌萌发慌,感觉自己身处显微镜下被观察。她心惊胆战,生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与朵朵不像,却无法做到连呼吸都一样。
由于紧张,她呼吸急促。
石山说:“你喘气好粗,朵朵和我在一起,从来不会紧张。”
萌萌忍住眼泪,忍住呼吸,几乎窒息。
他们想改变现状,一起看小品,一起听相声。然而再幽默,再逗乐,再谐谑的节目,也不能让他们解颐一笑。
夜里,他们同床而眠,像既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相拥取暖。他们仿佛躺在鲜花盛开的地方,但心里都清楚,地下葬着一具尸骨。
“我舍不得你。”萌萌在黑暗中说。
“你要离开我了么?”石山望着天花板问。
萌萌咬住石山的臂膀不松口,泪水汹涌。
石山不出声,强忍剧痛,渴望凭空而降一种重的力量,把自己碾压成肉酱。
萌萌离开后,石山回归一人的生活。
俩人很久没见过面。
一年后,朵朵忌日,石山去往公墓。远远看到萌萌伫立在朵朵的墓前,自言自语。
她的装扮,依然和朵朵生前一模一样。
石山缓步走过去,轻声问:“你也来看她?”
萌萌回过头,淡淡一笑。
“刚才,在跟朵朵说什么?”石山问。
“想知道?”
“想。”
“我跟朵朵说,我曾经想变成她,和你在一起。”萌萌说,“可后来我懂了,很多东西都可以模仿、扮演、cosplay,唯独感情不行。”
“是我不好。”石山说,“太不好。”
“知道吗?”萌萌接着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扮成她。以后,我不再做她的影子,我要做回自己。”
石山嘴张了张,欲言又止,停顿片刻,终于问:“我们还能做朋友么?”
“当然。”萌萌微笑:“我没法忘记你,一样会想你。只是不再渴望拥有。”
后来的日子里,石山和萌萌保持着联系。
七夕之夜,萌萌在微博里写了句话:从未停止过想你,只不过从倾盆大雨,散碎成涓涓细滴。
石山想,这是萌萌写给他的。
他默默念诵。
这句话,也是他想对朵朵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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