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属于自己的房子

作者: 无心之云 | 来源:发表于2024-05-13 07:0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栋房子是一根一根线条加上去的,到如今方才基本确定了它的形状。设计图画在我高中的作业本上,肄业前我的所有练习题都是对房子的各种设计探索。玩味设计图是件赏心乐事,从初稿到定稿,每张草图都有我对房子的一种想法。曾经认为是必须有的,在某个时候又认为那是累赘;这张图确定了房子简洁的风格,那张图再添补上一些微妙的细部。有时遗憾地看着从定稿上删去的其他图上的一些构思,深感可惜。也许,设计另一栋房子时用得上。但我想,不会再有第二栋了,就只这一栋已是难以实现的愿望。设计耗去我一半的心血;另一半心血,我准备用来使它在空间立体起来。

事情很不简单。即使你事先很高地估计了困难,但如何解决它们仍会使你一筹莫展。首先是地皮的问题。你不能像美国人到西部去拓荒那样随便圈一块地就行,只要你比其他人先行一步你就能得到一块土地。而那也已是两个世纪前的事了,现在你满世界找找看,还有没有一块所有权空缺着的土地?这意味着我的房子得侵权才能着手建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对别人侵犯的程度降到最低。能不能做到这点,我心里没底。

两个星期以来,我骑着自行车在城外四处转悠,终于在离城两小时车程处找到一块野地。它看起来那么像无主之地,既没庄稼,又没坟墓,不在路边。离最近的村子有一玩具望远镜那么远的观察距离。表面不太平整,赭红色的黏土隆起一个个小土包。我花一下午在那泡着,四处侦伺,主要想确定人会不会来这里。没一个人来。我喜出望外。

既已选好地址,我就找出早准备好的工具:一把铁铲,一把锄头,几袋石灰,一个线团,一包钉子,和一本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农村建房》,它是我的教科书兼参考书,里面有房子的设计和建造的基础知识,给我启发很大。其中一幅平面图,我甚至从中看出老婆孩子热炕头浓浓的终极温馨。我的设计却只适合一个人居住。纯粹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我有一些东西不想和人分享,我认为别人也分享不了。

所有的东西我在一个早上把它们全部运到那个地方。计划的实施同时提上日程。第一步,平整土地。计划用十到十四个工作日完成。首先,那些目前用不上的东西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事不难,我很快就在附近找到一个凹陷的地洞。把石灰钉子线团藏在那里,扯几把草把它们盖上。地洞很大,还留有地方放铁铲和锄头,不过,这得等我今天把活干完。

赭土黏性很强,锄头铲子只能剥开它的表层。里面白色的土弹性更大,古代是用来烧制瓷器的。锄头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慢慢地将一个小包端平。我干得很笨拙,但一点也不气馁。深深的期待给人以坚韧的耐性。我在为纯粹拥有纯粹属于自己的房子积累自己的劳动,身上每一份酸痛都是记录在案的努力,肢体通过这些努力,日后才能与心脏分享成功的喜悦。

一直干到饥饿已不容置疑的时候我才停手。这时,我已收获了一小片平整的土地,于是批准了肠胃的请求。在我工地的边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上面挂着我的帆布书包。我带来的三个馒头和一军用水壶都放在里面,水壶是特意从网上购买的,看上去就像几年前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那样。我已不是学生,不属于学校了,因此我坚定地迈着平稳的步子到树下取下书包。

我先喝了口水。水有点甜。从前我喜欢往军用水壶里灌糖水,但这一次没有。劳动真能给人良好的味觉。我取出馒头,《农村建房》在馒头下面,我的设计图纸夹在书里面。我把它们都取出来,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靠着那棵孤零零的松树。

吃完后我就躺下来歇息。太阳在树阴外面像颗炸弹。我看看手表,午时一点十分。我有点困,就坐起来往工地那瞧了瞧。那块平整了的土地是个很好的开头,所以我很宽容地答应了自己想睡觉的请求,重新倒了下去,将《农村建房》垫在树根上,头枕着书,设计图纸盖住脸,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肯定是做了个好梦,才一醒就跳着站了起来。但梦却被我忘了。依稀觉得在梦里得到一个美好的承诺,至于是谁给我承诺我又记不起了。并不是每个梦我都会忘记,但有些非常值得留下来的梦却生生溜走也真正无可奈何。

我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了。看手表一算,足足睡了三个钟头。真够懒的,我责备自己。工地在旁边就像晾在冷风中的湿床单,又凉又皱,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自己劳动获得的成果也会是自己的糖衣炮弹,它会麻痹你的意志,使你停下来,忽略你的最终目标。

为了给自己一个教训,我强迫自己不歇手地工作到月朗星稀,直到自己忍不住大叫够了为止。

由于这是件不被承认的事业,所以我干起来满心欢喜。每天我秘密去到工地,在那劳作一天。计划的第一步的完成比预定的时间多用了几倍。我越来越对工程的难度以及自己的能力有了实际的认识。持续不断地向目标接近增添了我对自己的信任。

我大约平整出一块六十平米的地来,这是地形以及我的体力所能允许的极限,当然也通过了我的设计设定的可使用极限。接下来就该进行计划的第二步:划线了。工作这样做:在每条线的开头和末端打下一颗钉子,钉子之间绷条棉线,最后在棉线上撒下石灰。我带了一把卷尺来,丈量钉子间的距离。设计图已算好了每条线的长度,只要按照上面的数字把图案画到地上就行了。

这件事需要精确,我把它做好了。设计图从纸上搬到地上,被扩展了,看上去真激动人心。我在房中踱步,房间和房间还没有墙壁,但我还是真实地感受到这所房子。我在卧室的那个格子里平展着躺了下来,眯着眼,看太阳。对这唯一的旁观者说:“这是纯粹属于我的房子,我将一个人把它全部建起来。”

至此,已是第二十二天。

计划的第三步更像一场持久的攻坚战。必须沿着石灰线挖出地基沟来。我不想急于求成,给自己定了个很合理的期限,充分考虑到工具的简陋和工程的艰难。到了第三个十天,所有的线条都成了浅浅的土沟。计划的这一步还不能算是完成,得继续挖下去,直到达到设计要求的深度。

而这时我却开始被心里的一块阴霾折磨得厉害。我察觉到了我计划中的一个漏洞。如果这栋房子如愿望所决定的,全部由自己独力完成,那么一些我做不到的地方现在已越来越明显地透露出来。比如:我不能亲自去山上采凿基石,也不能亲自将它们运到工地。而找人帮忙则明显有违初衷。

如果说这些漏洞是现在才发现的不免自欺欺人。我在设计这个计划时应该早就心里明白,但不到不得已必须面对这些问题时我选择了回避,要不然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个开始。事情已经开始,我不想就此放弃。然而问题还是无法解决。好在这计划的第三步的完成还要有段时间,且把这一步做完再说。

又一天,我正挥汗如雨,埋头挖地基沟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一回头,看见一个扛着一把锄头的庄稼汉在我工地的边上站着,眼睛迷惑地眨着。我干得太起劲了,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同时我也明白过来,这块地并非孤悬于人世之外。

看样子这块地和这个庄稼汉有什么关系,他是兴师问罪而来?我看着他结实的身板和紧攥锄柄的大手,害怕起来。

“我在挖地。”

“挖什么?”

“就是挖地而已。”

庄稼汉仔细打量着我,一直沉着脸,神色阴晴不定。良久,他把锄头在肩上颠了颠,开步走了。走不远,他停下来,对我喊:“别再挖了,这是我们的地。”我很不愿答应,又明白这是个不可挽回的决定,就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声。我的沉默可能激怒了那个汉子,他把锄头在肩上重重地颠了颠,恼怒地将步子加快,向村子里走去。

向未完成的工作告别花去我不少的时间。虽然我预感到再不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要我匆匆地将花费了不少汗水的事业断然抛弃我做不到。我一拖再拖没下决心走,方留恋处,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一群庄稼汉扛着农用家伙从村里嗷嗷叫着向我扑来。

我正准备落荒而逃,慌乱中瞅见那群人打头的几个中有一个人很眼熟。再一看,是同学李正。他不像我自动肄业,还在上学,打算参加高考。和我一样,都是坐后排的人,不盼望大学生活,也不中止学生身份。最大的愿望是进单位,要不进工厂,要不就打流,等待外部力量分配自己,要不进单位,要不进工厂。

他也认出了我。但好像不想相认。他和打头的几人嘀咕了几句,放慢脚步,缩到后面的人堆里去。

那群人似乎不再那么凶了。我索性不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眼睛搜寻着李正,而他和后面的人也都站住不往前走。

打头的几个先来到我面前,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就是最早发现我的那人温和地对我说:“看你像个读书学生,不会做什么坏事。你走吧,那块地的主人要来了,弄不好会打你。”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拾起我放在地上的锄头铁铲,帮我夹在自行车后架上。然后走过来说:“还不快走?那个人就要来了。”

我冷笑着扶车就走。我记起了,李正说过他父亲是他们村的支书,一把手。那个村子应该就是他的村子,而他看见我后跟他们嘀咕的就是别为难我的话。李衙内真不错,还讲这么个义气。可是他为什么不过来呢,又不走开,站在远处看着?

有李正垫底,我有胆量不打道回府。我没走多远就停下来,找了一个相对高点的土丘,坐在那。我故意很显眼地坐着,好让李正不好意思装看不见,只好前来相认。我忽然有个主意,要等他前来商量。我不主动打招呼,我自有道理。

后面的村民慢慢地和几个打头的汇合了,他们拄着家伙,围住我的工地,唧唧喳喳在议论什么。彪形大汉手比划着我的房基,扇动着空气,嘴不停地说着。有几个年轻的蛮子跳到我的房子中,在房间和房间中跳来跳去。接着,他们嗡的一声散开,沿着基沟站好,锄铲齐下地挖了起来。李正也混迹其中,心安理得地看不见我。

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场面,我恍然大悟,啼笑皆非。他们把我当作挖宝的人了!他们把我赶出去是为了自己要得到它们。几百年的那个民间传说令多少人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听信谣言,怀疑别人的举动。这是荒唐的还是荒诞的呢?我为了给自己造一座完全自力自为的纯粹属于自己的房子,无意中选中这块地,在我挖好地基的时候,来了一群人,认为这块地下有什么值钱的古物,把我赶了出去。我本来应该得到这种待遇,因为我确实侵犯了他们的权益。可眼下,我却感到一种古怪的大笑即将冲破喉咙。

从他们在地基沟内挥第一锄起,理论上讲,我的计划就被破坏。

坦白地说,我并不失望,也没有气愤。相反,我感到了一种及时得到解救的解脱感。我计划中无可弥补的致命缺陷使我眼看就得在自己面前一败涂地。任何环节上的任何一个部分不得假手他人是建立这个计划的核心也是毁灭这个计划的原因。忽略这一点,我就走错了路,最后即使将房子建起来了,也不是我想要的房子。然而,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不让别人以各种方法参与进来。首先,我使用了别人的土地就反讽了我的一厢情愿。

但我现在又得到一个自欺的理由:我之所以没能将计划继续下去并最终完成它,是因为那群人强行的破坏,被不情愿地终止了。我不再有做失败者的危险,反而一举成为受阻碍的英雄。

我占着便宜地笑看那群人充满憧憬的自以为得计的劳作场面。像他们凭着简单的想象就轻易地下判断活该出洋相。那块地下埋着的是我的和他们的失望。

于是我走了。

结局一:

几个月后,我接到公安局的传讯。在审讯室内我才知道他们正在为一起盗窃贩卖文物案做调查。他们抓住了几个文物贩子,他们供认,他们在他们村后荒地挖到一个宋代的窑场。里面堆满了当时烧制的瓷器,不知什么原因没出窑反倒被埋在地下。这么说,那个民间传说是真有其事了。地方志记载,本地千年前曾是瓷器的一个著名生产地。民间传说本地官窑最后一窑瓷器神秘的失踪,在一个曲折但略嫌老套的故事后,本地人代传代地对之觊觎不已。

古窑场被挖掘者哄抢一空。他们没有上报国家而是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进行倒卖,这就违反了相关法律,他们的挖掘也就定性为盗窃。在调查他们是怎样发现那块地下埋着古窑场时,李正——这时成了文物贩子,指证了我。

我真正领教了荒诞那无来由的玩笑。

我不得不向审讯员解释我想拥有一间完全自力自为的纯粹属于自己的房子的计划。他们允许我由一个审讯员陪同回家拿来我的设计图以及《农村建房》这本书。他们对照了现场的照片,认可了我的解释。有一个审讯员认真地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谢谢了他的好意。我感到既狼狈又难过,我像被扒掉衣服一样地往家走。

如果不是那倒霉的文物和文物贩子,我的计划就像未被挖掘的坟墓那样安全地享受悖论不被反驳的正确。

想知道他们是在哪儿最终找到古窑吗?就在我的卧室那里。

我还是不屑于接受荒诞强加给我的观念。

结局二:

我家不远处有一个小型公园,平常绝少游人。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从城里各个施工基地上偷砖头,每次只偷一块。我把砖都累积在公园一个不起眼的死角那。攒够了数目,我就用它们砌了座房子,就是我一直想造的房子。当然,它很小,更像个模型。所以我居然成功了。

但没几天,一块大石头把它打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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