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一方宅子，兜着万般孤独

最大的给予，是陪伴

2017年11月30日      星期四    晴

张大娘死了。

有人说她是病死的，有人说她是积郁而死，有人说她是气死的。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张大娘原名张俭，但人们都喜欢叫她张大娘，她的名字也就渐渐被忘却。

张大娘年轻时执意嫁给这个镇子的一个穷小子，并因此与娘家断了联系。她和丈夫勤恳劳作十几年，日子终于有些起色。

这几年夫妻忙着改善家境，张大娘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她的丈夫却在家境殷实时病死了，给张大娘留下一幢大宅子和一条小黑狗，黑狗名叫小黑。

从此，张大娘与小黑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冷清却不愁吃穿。

张大娘生性乐观，年过半百，依旧不显老态，白净的圆脸，小眼，细眉，塌鼻子。

她爱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只剩下满脸的褶子。她还是一个大嗓门，往往是还没见到人，就能听见她的笑声和说话声。

她居住的镇子叫凤阳镇，人口不多，左邻右舍都很熟悉。镇里偶尔的陌生面孔，是城里回家探亲的人。

这个镇子高层建筑不多，大都是平房，差一点的是茅草房，她家的大宅子显得特别突出。

她家宅子不但大，周围还栽满果树。桃树、梨树、石榴树、柿子树，一到秋天，红的、白的、粉的花开得好不热闹。

等到果子成熟，她不会拿去卖，而是送给邻里，一点也不吝啬，剩下的一小部分做成果脯，当零食吃。

每到大晴天，附近的小孩都喜欢到她家来玩。这时张大娘会在果树旁的圆桌上放满各种小吃，然后搬出躺椅，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小孩子围着她打转，眼睛却盯着桌子上的吃食，眼珠子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咽口水的声音。

张大娘最喜欢看他们此刻的模样，在椅子上笑得直打颤，等笑够了，她再慢悠悠地坐起来，将桌上的吃食分给他们。

孩子们得到觊觎已久的吃食后，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小嘴周围沾满饼干渣子。

张大娘会时不时说一句：慢点吃，没人和你们抢，吃了不够屋子里还有。

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大，却比平常柔和许多，白净的脸上染上红晕，小眼里满是慈爱。

有时候她会把最小的孩子抱在怀里，然后对着她说话。她不管孩子听没听，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久后小孩开始抗拒，挣脱她的怀抱跑开了。

她会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恢复常态，又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孩子吃饱了，抹抹小嘴，拍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就跑开了，留下张大娘一人和满地的残藉。

孩子走后，张大娘颤颤巍巍地起身，拿起扫帚、簸箕将院子收拾干净，随即又坐下来。黑狗此时会跑过来蜷缩在她的脚边，伸着舌头看向远方。

此时院子里异常安静，空气里还弥漫着瓜果的香味，孩子的吵闹声还残留在空气中，而她却像身处烟雾缭绕的云间，周身蒙上一层淡淡的雾，让人有些看不透。

她的脸依旧白净，眉宇间却多出几丝忧愁，两鬓的白发更加明显。她抚摸着小黑的头，喃喃自语道：

“现在只有你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咯。”

旋即捂着嘴笑起来，她的笑夹杂着小黑时不时地呜咽声，显得有些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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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常在邻里间走动，找她们拉家常。她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去，却一定是空手而归。

邻居家都不富裕，主人给的回礼她从不接受。她很清楚那些东西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了，而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并不稀奇。

拉完家常她总趁邻居不注意的时侯离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走老远。

偶尔被邻居发现，拉着她不让走，偏要她收下。此时，她会佯装生气，说邻居是瞧不上她的好意，趁邻居不知所措时再大步离去，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邻居们渐渐地知道她的脾性与好意，也不再让她为难，只是心里越发尊敬、喜爱她了。

每个人看见她都会亲切地喊一句张大娘，她也乐呵呵地应着，把满脸的褶子笑出了花。

只有一次她没有拒绝邻居给的一篮子吃食。

那天，她照常去邻居家窜门。还未进邻居家门，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门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无奈与忧愁。

她刚走近又听见压低的哭声和不间断的叹息声，她拨开人群，前去问明原因。

原来这家的孩子生了急病，大笔的医药费让主人根本无法承担。大家都替她着急，却都无能为力。张大娘听后，略一沉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回到家，取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来，又急忙往邻居家赶去。

到时，众人已散去。夫妻两还坐在屋子门前的石凳上，女主人的眼睛红肿，时不时地擦眼泪，男主人弓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捂住双脸，看不清表情。

张大娘将女主人拉到一边说：

“我这里有点钱，你拿去先给孩子看病。”

女主人刚要推脱，被她一手抓住，说道：

“孩子的病要紧，都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等病治好了，你再还我也不迟。”

女主人红肿的眼眶再次湿润，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突然，她擦干眼泪，往屋里冲去。不一会儿，她拿出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新鲜的玉米、红薯、南瓜等蔬菜。

她红着脸递给张大娘，或是怕张大娘会再次推脱，她用手死死地抓着篮子往张大娘的怀里推，嘴唇嚅动，刚要开口，张大娘却一把接过篮子说：

“这么新鲜的蔬菜，我要了。”

没等女主人反应过来就提着篮子走了。她的笑声夹杂着话飘了过来：

“篮子过几天给你送过来。”

留下女主人愣在原地，回过神后，嘴里不停地说：“真是活菩萨，活菩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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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回到家，却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白色蓬蓬裙，蹬着红色小皮鞋，留着齐刘海，圆溜溜的小眼睛像两颗葡萄，活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张大娘有些惊讶，左右望了望，没看见大人，嘴里自言自语道：

“哪来的漂亮女娃娃。”然后赶紧上前问道：

“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小姑娘不说话。

张大娘接着又问：

“你的家在哪？”

“你多大？”

“是和家人走丢了吗？”得到的是一阵沉默。

张大娘无奈之余却有些欢喜，她再次望了望周围，将小姑娘带回家。

她给小姑娘准备了镇里小朋友都爱吃的零食，可小姑娘对眼前的小吃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坐着。

张大娘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不回答，这可急坏了张大娘。她跺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说着：

“饿坏孩子可怎么办？”

小黑围着她打转，时不时地摇摇尾巴。她突然想到这个小女孩可能是和回家探亲的父母走丢了，看她的打扮应该是城里人，城里的小孩都喜欢吃炸鸡、汉堡之类的食物。

于是，她对小姑娘说：

“你在家等婆婆一会儿，婆婆去给你买好吃的。”

小姑娘竟奇迹般地点了点头，张大娘让小黑守着她，小黑乖乖地坐在小姑娘脚边，张大娘才放心地出了门。

她四处询问好多人，才找到一家卖这些小吃的店铺，她买完赶紧回家。小姑娘看见这些吃食有些激动，小脸红扑扑的，伸出手去够张大娘手里的吃食。

张大娘呼出一大口气，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偶尔拿手绢给她擦擦嘴。

自那天以后，张大娘每天都在等着小姑娘的父母来接她，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看见他们的影子。

她突然觉得很开心，也就不再等了。

她越来越喜欢小姑娘，她唤她默默。张大娘每天都会跑好远去给默默买好吃的，很少再去邻居家窜门，一个人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张大娘每天抱着默默在果树下晒太阳，默默一直不怎么说话，她也不在意，只是抱着她笑，越笑越开心。

张大娘似乎越活越年轻了。

这天下午，她照常抱着默默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来了两个人。

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女的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白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

张大娘正要上前询问，怀里的默默却挣脱她的怀抱，向他们跑了过去，嘴里喊着“爸爸，妈妈！”

那是张大娘第一次听见默默的声音，她觉得好听极了，脆脆的，甜甜的。

年轻夫妇向她一个劲儿道谢，说了一堆话，她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默默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

她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连带着嘴唇变得苍白。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呆滞无光，嘴里不停喊着：“默默，默默。”小黑在她身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充耳不闻。

从那以后，张大娘就病了，院子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小镇上也听不见她的笑声和说话声，孩子也已很久没去过她家院子。

邻居轮流去她家看她，她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嘴里念叨着“默默，默默。”邻居只能无奈地叹气离去。

一个月后，张大娘死了，留下一幢大宅子和一条苍老的黑狗。

院子里的果树又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