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作者: 市井行走 | 来源:发表于2021-08-20 08:10 被阅读0次

    太阳透过窗户晒屁股,我才感觉到热,一骨碌坐起身。

    没睡床上,直接在地上放块门板,上面铺的凉席,这样能凉快些。 套上那双小拖鞋,依旧是睡觉时穿的短袖和裤衩。

    我迷迷糊糊往屋外走,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好反应敏捷,用手扶住了门框。

    妈妈正在门口洗衣服,用手指从塑料盒子里抠出点皂粉,抹在打湿了的衣服上,然后使劲在搓衣板上下搓动。

    我蹲在旁边看着,不时抬头看她垂在前面的两条麻花辫,又黑又粗,也在那里摆动。

    “宝宝,起来啦!”妈妈这才留意到我,“吃早饭去。”说完,将手在水里划了划,又在身上围裙上正反擦了两下,站起身来。

    早饭照例是稀饭和自家腌的萝卜干,外加一小碗黄豆芽。稀饭,是昨天晚上的剩饭兑上水重新煮开。妈妈从厨房端出来,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姐姐也跟着从厨房出来,看样子她已经吃完。

    “宝宝,快点吃,不烫了。”妈妈停了一会又说,“今天你吃面,等会我去做面条。” 我顿时开心起来。“吃面”,就是过生日的意思。爸妈说我七岁了。

    吃完早饭,姐姐去写她的暑假作业。我开始在附近溜达,走一阵,跑一阵。大人们看见都喜欢逗我:“大头宝宝来啦”。

    有更坏的,会叫我“罚儿”。我知道,当年妈妈生我出来的时候,是被罚了钱的,听说刚好赶上什么计划生育。每次大人们这么叫我,我都很生气,脸也会涨得红红的,大人们似乎就会更来劲。

    一溜烟跑回家。妈妈已经转移到河边漂衣服,我站在路边不太敢下去。

    “妈妈,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宝宝?”

    “怎么了?宝宝。”

    “不要叫我宝宝!我有名字,我叫辛木。”

    “晓得了,宝宝。快回屋里去,别站路边,会有车子撞着。”

    我气得直跺脚。哪有车,就是有,也就几辆慢悠悠的自行车。

    妈妈终于得空做面条了。家里有轧面条的机器,大姨家没地方放就送给我家。 先在那个比脸盆还大的厚瓦盆里头和面,边活面边添水,这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 将活好的面倒在机器的斜槽里,通过一对大压辊将面轧成不到一尺宽的长长的面皮。这头轧着,那头用擀面杖卷起来,边卷边扑打干面粉,防止面皮粘在一起。 然后再将压辊的缝隙调小一点,再轧一遍。差不多轧三到四遍后,面皮变得平整光滑,再用机器后面的面刀将面皮切成面条。

    面条自己不会断,需要妈妈在后面接着,差不多长短了,就掐断。 姐姐在妈妈旁边帮忙,我在姐姐旁边帮倒忙。差不多二十分钟,面条才做好。

    周围几个村的人家有“吃面”的,就有人要“送面”,一般都来我家代加工。妈妈会把做好的面条一把一把错落有致地叠放在竹篮里,最上面的那一把会缠上一条2厘米宽的红纸条。每份收五毛钱加工费。

    今天是我吃面,自然也就没装竹篮,没有红纸条,也没有加工费。 爸爸没在家,面条刚好下了三碗。妈妈从橱里端出一碗奶白色的脂油,那好像是拿肥猪肉熬的,给每碗面条加了一小勺。又到门口摘了几根香葱,洗干净掐成小段,撒在面条上,拌匀。

    香气扑鼻!我六周岁了。

    午后的太阳非常毒,田地里的活要等到下午四点以后才去做。虽然是农村,由于人多地少,每户也就分到一亩三分地,农活并不繁重。

    全家呆在堂屋吹风扇,风扇摇着头,给三个人都带来些凉意。 家里只有两样算得上电器的物件。一样是海燕牌收音机,挺大个,爸妈每天用它收听天气预报。另一样就是这落地电风扇,妈妈结婚时大姨送的礼。

    姐姐还是在那里做作业,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学,她得加紧了。 我坐在小椅子上看小人书,从舅舅家里拿来的,十几本,都是《三国演义》。有“草船借箭”、“火烧赤壁”、“七擒孟获”……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实在没有其他书可看。 妈妈是闲不住的,在缝纫机前忙碌,给我做书包。这台缝纫机应该是家里最值钱的,妈妈的嫁妆。

    前个月,妈妈寻思着我该上学了,就揣着户口本领着我,去小学找校长报名。

    “林校长好!”校长是个平头,挺清瘦,以前没见过。刚进他办公室,我就脆生生地向他问好,这是事先教好我的。

    “小朋友你今年几岁啦?”校长明白我们的来意后,一边打量我一边问。

    “七岁了!”妈妈抢着回答,递上户口本。

    校长看得很仔细,完后对妈妈说:“孩子还太小,六周岁都还没满呢!明年再来吧,成不?”

    妈妈一听,急了:“校长你看这孩子个头也不小,开学的时候也满六周岁了,我想让他早点来学堂学文化。”

    看看校长没什么反应,紧接着说:“你别嫌他小,他懂得不少,幼儿班都一直被老师表扬的,肯定跟得上。不信你考考他!”

    校长似乎来了点兴致,索性把妈妈撂在一边,只瞅了我好一会。

    “那我考考你。通过了,就收你;通不过,你明年再来。敢不敢?”

    我没吭声,只把小胸脯一拔。

    校长乐了,从办公桌上拿了本语文书,找了一页:“这段字你认得吗?” 那本书姐姐学过,她在家教过我。

    等我极其顺当地读完这一段,妈妈站在那里眉开眼笑的。

    校长不太淡定了,从角落拿了块小黑板,哗哗地一连写了好多个算式。 我觉得校长他有点瞧不起我的智商……

    “这小子我收下了!9月份开学就过来。”末了,校长忍不住摸了摸我的脑袋。

    回家路上,妈妈心情格外好。“宝宝,你真能干!”

    “说了不要叫我宝宝!人家都笑我。都要上学了,要叫名字。”

    “好好好,叫名字,不叫宝宝。”

    幼儿班用的那个书包太小,得换一个。姐姐的是红色的,妈妈从箱底翻出一块厚厚的蓝颜色布,一面带点绒。量好尺寸,开始缝纫。这对妈妈来说,太容易了!我穿的衣服、裤子还有布鞋,都是妈妈做的。

    书包刚做好,我就抢过来,把小人书都塞进去,斜挎身上,绕着八仙桌跑圈。

    妈妈在旁边喊:“别跑啦,停一会!大热天的,也不嫌热!”

    天刚放亮,我就被哭奶奶哭醒了。

    哭奶奶是我家东边的邻居,看上去五十来岁,隔三差五就要哭一次,没来由的,每次要持续很久。 听说已经哭了有二十年,附近的人都管她叫哭奶奶,忘记了她本来叫什么名字。

    哭奶奶的哭,很有特色,哀而不伤,哭而无泪。大人们觉得烦,我却感觉跟收音机里唱戏的有点像,非常好玩!

    顾不得吃早饭,我把那个靠背小椅子搬到屋外,正对着东方,也就是正对着哭奶奶,双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着大腿,聚精会神地看着。

    太阳刚刚升起,哭奶奶瘦小的身形沐浴在晨辉中,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有丝毫的停顿。她似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舞台,能有一个忠实的小观众,总比没有观众强些。

    只见她时而呼天抢地,时而捶胸顿足,哭声中带着唱腔,略有些沙哑。台词听不太清楚,大概是骂老天爷,因为我看她对着老天爷的时候最多。

    哭一会,暂停一下,略微回转身,甩出一把鼻涕。再扭身,继续哭。

    有时候,哭奶奶的手也会指着我这边。但我不生气,她肯定不会是在骂我,我们无冤无仇啊,我也不讨厌她,她应该知道。

    过了差不多有半小时,细哭奶奶走出来,把她劝进了屋。

    细哭奶奶是她女儿,大概二十多岁,很普通的一个女人。我从来没见她哭过,而且还这么年轻,可大家还是叫她细哭奶奶。听爸妈说,她男人是倒插门的,所以他们夫妻俩和哭奶奶住在一起。

    “宝宝……小木,快进来吃早饭了!”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这时候终于有点理解,妈妈为什么老叫我宝宝了。我的名字,叫啥都不好听。

    小木?真心别扭。

    木木?也实在肉麻了些。

    辛木?太生硬了,感觉我不像妈妈亲生的。

    我又没个好听点的小名。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宝宝”。

    至于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妈妈说过,我出生后,他们找个算命瞎子给我摆了一卦,说我五行缺木,所以得在名字里补点木头。他们一合计,干脆就叫辛木吧。 于是我忍了,再不和妈妈计较怎么叫我,一切随她高兴是了。

    吃早饭,五分钟就够。吃完早饭,看见小华哥哥站在他家门口。 “我去玩啦!”还没等妈妈搭话,我已经跑远了。

    小华家在我家西面,中间隔了我叔叔家,叔叔和奶奶住一起。 小华姓朱,在本村不是大姓,但和我们这个家族有些渊源。按辈分排下来,我管他妈妈叫奶奶,管他姐叫姑。 但管他我只是叫哥哥。也没大人纠正我。

    小华大我两岁,去年就上小学一年级了,听说成绩不好,要被学校留一级。我想,下个月我们会不会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呢?

    没敢问他。他是附近的孩子王,学习不好被留级,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中午准点收听天气预报,有台风要过来。爸爸的渔船该进港避风了。

    台风,我们争斗不过,该退让的时候,一定不能逞强。

    整个下午,我每隔几十分钟就要跑到路边朝西边张望,爸爸每次回来都是从这个方向,每次都能带很多好吃的。

    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爸妈盘算着过几年要盖房子,再加上我们的学费,都是大开销。所以平时非常节俭,穿的缝缝补补,吃的绝不浪费。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来亲戚客人的时候,才会去集市割点肉回来。

    我们当真是穷得只吃得起海鲜,还有蔬菜。

    海鲜,爸爸会带些回来,蔬菜更是不需花钱,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什么都能长。

    房子后面搭的茅屋,左边猪圈里养着一头猪,右边是个鸡窝。这只猪我不会惦记,等出栏的时候,自会有人上门来收,然后再换头小的。鸡蛋大多拿去卖,当然也会留几个给我们吃。

    茅屋顶上爬着丝瓜藤,有几个丝瓜不安分地从屋檐探出头来,垂在那里,像是等着我们采摘。妈妈告诉我,最大的那两个不能摘,要留作种子。妈妈以前也在这里整过南瓜,我们都不爱吃,就不要了。

    茅屋的右侧,种着青菜。有大棵的,也有那种鸡毛菜,鸡毛菜好像长得特别快,也方便,把地整好了,撒菜籽就是。 青菜地旁边又划出一块,种着马铃薯。我们管它叫洋番芋。

    房子前面的两块地,左边是药芹和茼蒿。这两样是我最不爱吃的,一股子药味。靠马路边一点,种的是卷心菜,我的最爱之一。

    右边地里可丰富了!绿油油的茄子,红扑扑的西红柿。姐姐经常会摘了下来,洗洗干净直接啃,就像吃水果。

    我不吃这个,所以姐姐说我挑食,其他人也跟着说我挑食。

    沿着那块地的南北两条边,爸爸用细竹子和粗芦苇搭了两排架子,一个用来种黄瓜,一个用来爬长豇豆。

    黄瓜架的旁边是大白菜,长豇豆的内侧则是三排芋头,叶子跟荷叶似的。我不敢去芋头地,那叶子上有锈水,沾在衣服上就洗不掉了。

    墙边是一排韭菜。韭菜的生命力太顽强,割完一茬又长一茬。

    从大门走向马路的那几米,一侧是大蒜,一侧是香葱。

    马路对过的河沿,种了一片毛豆,前段时间经常吃。

    这些天,是蔬菜吃得最欢的。

    天冷的时候,妈妈会换其他的一些,但种类明显没这么多。

    傍晚的时候,终于把爸爸盼回来了!妈妈帮着把自行车后面别着的那个篾框卸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一个盆里。

    哇!除了一些鱼虾外,有我最爱吃的乌贼!还有两只大大的梭子蟹,从两头的尖尖算有半尺多长!

    我知道,这是爸爸特意给姐姐和我留着的。

    晚饭已经吃得差不多,我拿根筷子继续抠着蟹壳两边以及两头角上残存的蟹黄。

    这是第二个,姐姐让给我的。

    晚六点的天气预报和中午说的不一样,台风又不来了!

    妈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这两天天气好,明天到南通去烧柱香吧。”

    “好,那明天早点起来。”

    家里的这些事情,向来都是妈妈说了算。

    不远的余东镇是有庙的,每年的大年初一很多人都去进香,也有去南通。去南通,就是去狼山,山上的寺庙香火很盛。

    听妈妈说话的语气,好像我们家这个地方不是南通一样。

    妈妈收拾完了,去抽屉里寻了些零钱,有1角的毛票,也有5分的硬币,塞进小布包里。然后又赶着我们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睡得正香的时候,我被姐姐拽醒了。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饭,我看了一眼堂屋那个大钟,好么,才三点半!

    乡里的公共汽车站离家不到五里路。姐姐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妈妈抱着我坐在后座。爸爸特意在自行车龙头上绑了个手电筒。其实用不着,满天星斗,路上也没什么人,倒是给姐姐当做玩具了,一路上又开又关。

    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姐姐带着我找星星。

    天河横在顶上,姐姐貌似很懂的样子,对着东边方向指着:“快看,那是启明星。” 我顺着她指的看去,有很亮的星星。“看到啦!”我兴奋地跳着。

    姐姐也不管我看到的对不对,又拉着我去找北斗星,被房子挡住了。我们转过一个小弄堂,视野开阔了,真好看!

    北斗星,我确定自己是绝没有认错,他们是天空中最美的星星。只要天气晴朗,我想看他们的时候,都会在。

    公共汽车开得很慢,沿途上客,走走停停,到狼山的时候,天早已大亮。

    狼山不高,也就百米左右,我和姐姐一边爬台阶,一边左右看风景。妈妈在前,爸爸在后,将我们护在中间。 寺外有售卖香烛的,妈妈在那买了三炷香,里面有专门上香的地方。

    然后就是领着我们去寺内各个殿去拜佛。 那些佛都很高大,但我不认识他们,也不太喜欢他们,尤其是进门口的四大天王,面目很是凶恶。

    佛像前有蒲团。爸妈和其他来进香的人一样,恭恭敬敬地磕头,站起身再拜上几拜,然后就向佛像旁边的一个红色木箱里投钱。 整个寺庙内红木箱不少,有大有小。妈妈经过的时候都会往里面投,有时一角,有时五分。我和姐姐跟着,爸爸主要就是看护着我们。

    走出寺庙,空气清新了很多。狼山的一侧是悬崖,下面就是长江。我很想去看,可又不敢,虽然那里有栏杆。墨迹了很久,终于让爸爸拽着我的一只手,让我探着头,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下山的时候,看见卖雪糕的。姐姐和我走不动了,站那里直勾勾地瞧着。

    妈妈破天荒地奢侈了一回,给我俩每人买了一支五毛钱的奶油雪糕。真甜!这滋味,会让我记住一辈子。

    盼到了开学的那一天! 一大早,挎着个空书包,先跟着妈妈去见了校长。

    “林校长好!”我还是像上次那样有礼貌。

    校长还记得我,笑呵呵的,领着我到了一间教室门口,门框上面有个小牌子:一年级。

    “进去吧,要好好学习啊!”校长又摸了摸我的头。

    课桌的每个座位上有个小纸条,上面有名字。教室里人还很少,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第二排。坐在位子上,一边等老师过来,一边四处张望。 妈妈没走,站在外面窗口看着我。

    一切都很新鲜。课桌是两人位,下面还有个格子放书包。前面是一张讲台,教室前后各有一块大黑板。

    想起去年幼儿班,那个经常漏雨的旧厂房,一块刷着墨汁的小黑板,大方凳当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学习。我这次是真的上学了!

    过了一会,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抱着好多书走进来。个头不高,瘦瘦的。

    “同学们好!” “老师好!”这是幼儿班就教会的。

    “同学们,我姓葛,教你们数学,也是你们班主任,以后你们就叫我葛老师。”

    我瞧着面熟。想了很久才记起来,葛老师是邻村的,住在大姑妈家隔壁,见过他。

    “现在我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到讲台来领课本。”

    ……

    “张水华。”

    我同桌走了过去。

    他后来也成了我小学最要好的伙伴。

    ……

    “辛木。”

    叫我呢!我喜滋滋地把课本领了回来。

    ……

    “朱华。”

    我扭头一看,小华哥哥果然跟我一个班级,坐在最后一排。

    ……

    “这学期的课表,贴在教室前面。同学们等会下课了来看一下。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我朝窗口看了一眼,妈妈已经不在那里。

    连着两节都是数学课,40分钟一节,中间休息5分钟。

    葛老师上课的内容不难啊,为什么小华哥哥会留级呢?

    休息15分钟,我们一窝蜂冲出教室。憋太长时间了,在操场上疯跑。小孩子,有着用不完的气力。

    第三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姓王,比葛老师看上去年轻一些,高一些,壮实一些。

    学校没食堂,午饭是要回家吃。下课的时候,姐姐已经在教室门口等我。

    中午回家前我看了一下课表。除了数学和语文,还有美术课和体育课。

    到了下午上美术课的时候,葛老师又走了进来,教我们画铅笔画。 体育课,是王老师教。所以说,我的语文,确实是体育老师教的。

    再过些天,我又知道,王老师或葛老师有事或生病不能来上课的时候,他们就会互相代课。

    所以,我的语文,有时也是数学老师教的。

    一晃又是夏天,上午从学校拿了成绩单,就是正式放暑假。

    “妈,给你!” 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卷着的纸,我两年拿回的第四张“三好学生”奖状。

    说是“三好”,其实最多算“两好”。听话不闹事是德,成绩还不错是智。体育,我一直很平庸,老师和家长们也都不怎么在乎。

    妈妈把奖状展开,乐呵呵看了好一会。然后搬个凳子,把它端端正正地张贴在堂屋的西墙上。

    远房的水根叔刚好过来串门。 “又得了三好生!你家儿子真是出息。”

    通常在这种时候,妈妈是一边嘴上谦虚,一边心中得意。

    “等会去东面奶奶家吃午饭。”过十点半了,妈妈才跟我说。我正奇怪她今天还没开始做午饭。

    “喔,知道啦!”

    在我家的口语里,没有“外公”“外婆”,有个“外”字,显得疏远,不亲。为便于区分,加了“东面”两个字。外婆住在东边五里外的光耀村。

    “爷爷——,奶奶——”还没从自行车上下来,我就喊上了!

    外公正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写字,我没敢再喊,站在旁边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我认得抄的是金刚经。也不能说是抄,他是背得滚瓜烂熟!

    外公靠这个营生。附近如果有人过世了,会请他去做法事。但他不会像其他的和尚道士那样敲锣打鼓,或者穿个花衣裳在那里转圈圈。他做的事很简单很纯粹,先在家抄好经文,晚上就是敲木鱼,诵经。那个木鱼是紫红色的,带着纹路,表面光滑无比。 外公抄经文的时候,一丝不苟,也不会随意停下。

    他的字是真漂亮,不光小楷写得好,大字也是顶呱呱。每年过年,附近人家都会来找他求一副春联。

    “宝宝,来喝点水。” 外婆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桔子水,用浓缩的桔子汁饮料兑的,酸酸甜甜,非常好喝!

    砚台里的墨汁不多了,我边看外公写字,边帮他磨墨。一篇抄完,他架好毛笔,拿起手边的水烟壶,美美地吸上一口,抱起我坐在他身上。

    “孩儿,这个学期考得怎么样?”

    “三好生!”

    外公乐开了花,在我脸上狠狠嘬了一口。

    “爷爷,我想打算盘。”

    葛老师已经教过我们算盘了。 “二下五去三”“七上二去五进一”,无趣得很。只有外公教我的才好玩,有“凤凰单展翅”,有“狮子滚绣球”……

    “好,爷爷看你打。”

    他顺手抓起桌上那个算盘的一边,在空中一推一收,所有的珠子都听话地归了原位。 把算盘放在我面前,让我先复习一次“三遍九”,动作慢了些,好歹没出错。 外公不是特别满意,又让我重打两次,有明显进步,把我搂得更紧了……

    “收拾桌子,准备吃饭了。”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

    三年级很快就要结束,林校长毫无征兆地宣布了一则爆炸性的通知:学校停办了!

    幸好,在校的师生们得到妥善的安置。一部分去了西边的闸西小学,葛老师带着一部分去了东边的光华小学。剩下我们几个,跟着王老师去了北边五里外的东港小学。

    上学路一下子远许多。大姨家有个半大不小的自行车,送给了我。得趁着暑假,把自行车学会。

    天气还是热,等到快傍晚,姐姐又带着我去了学校的操场,那里练车方便。

    已经可以晃晃悠悠地骑了,姐姐在后面扶着车座。 “姐姐,别松手啊!”我眼睛死死地盯着自行车的龙头,车把手上全都是汗水,声音有些发抖。

    “放心,我抓着呢!你看着前面,别怕!”

    渐渐地,脚上蹬得快些了,车龙头也不再乱晃。前面就到操场的边,朝左拐弯,转车龙头的时候,顺便往后面瞄了一眼,姐姐离我有好几米远…… 不由得心中一慌,摔下车来。

    “啊!……”夏天穿的是短袖,左手的胳膊肘撑着地面,恰好那里有一粒挺大的石子,疼得我一声惨叫。

    姐姐吓了一大跳,赶紧冲过来,扶起我。再看那胳膊肘,石子的棱角割开了皮肤,很大一个口子,鲜血冒了出来。

    姐姐脸色发白,顾不上车子,拉着我往家跑。一路上我把左臂绷得直直的,感觉这样能好受些。

    “怎么了?”妈妈看到我们神色不对,也有些紧张。等查看完伤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清水帮我周边擦洗一下,找块干净毛巾简单做了包扎。

    “不打紧,过几天就好了。我带你去小宝家看一下。”小宝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附近扎个针挂个水的都找他。

    姐姐担心被责备的,现在也自在了不少,想起自行车还在操场扔着,赶紧又跑回去取了回来。被别人捡走可就糟糕了。

    伤确实不重,但口子挺深。养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才好,留下一道疤,怎么也去不掉了。 不管如何,车还得继续学。说来也奇怪,摔过一次之后,我胆子反而变大了些,主动让姐姐松开手,了不得就是再摔一次。 姐姐却变得小心谨慎,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随时准备接应。

    “姐姐,别那么紧张,你看我骑得多好!” 姐姐白了一眼,还是紧紧地跟着。

    “笑一个给我看看!”下了车,越发得瑟。

    啪!姐姐气得在我后背上狠狠来了一下。

    学个车,她比我累多了。

    “去海边玩一会吧。”

    放学了,水华拉着我说。 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已经有好些天没去,确实也想。

    两人骑着各自的小自行车,顺着小路一直北行,大约一里多路就到了。

    四下张望,整个海边空旷无人。太阳挂在西头,很大,也很无力。

    这片海,不好看,不好玩。

    没有沙滩、美女和仙人掌,有的只是嶙峋的乱石,泥汤一般的海水,海面上漂浮的垃圾,随着水波上下起伏。现在潮水退去,露出大片的滩涂,还有那些水生的杂草。

    “我们来比赛!”水华提议。

    下得海岸,用脚尖点着乱石疾走,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害怕一脚踩空。这是我们惯常的游戏,也只有没大人在旁边的时候才可以玩。

    水华的身形灵动无比,如同在跳舞。我不出意外地又输了!微微出了些汗,找块平整点的石头,坐下来休息。

    海风咸咸的,吹在身上有些凉。妈妈说,这海风伤皮肤。

    极目望去,远处海面有些黑点在缓缓移动,那是归来的渔船吧?或许,是刚刚出发。

    潮起潮又落,多少年来没有变过。大海温柔,从没有过地震和海啸,和人们怡然相处。去岸几百米筑有一人多高的堤坝作为分界线,几排浅浅的树木充作防风林,无需特别的防范。

    我对这样的海边很满意,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又何必全都人为地造出漂亮的模样? 正是这片不好看也不好玩的海,承担着养育附近几个乡镇居民的重任。

    附近的男人,基本靠打渔为生。吕四和东灶两个渔港,也是远近闻名。 渔船有木质,也有铁壳。小的载重七、八吨,大的十几吨以上。渔船一般都是由船老大起头,几户人家承包买一艘,高峰的时候,渔船几乎停满了通吕运河以及港汊河道,插着红旗,蔚为壮观。

    今年特别冷,一场又一场雪断断续续,下到了年三十。

    大人们高兴,农村人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怕冷,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小朋友们更高兴,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玩雪了!

    “木头,走,玩去!”吃过午饭没多久,小华哥哥就来找我。见爸妈没有反对的意思,我麻溜地跟出去了。不一会,又捎上了两个跟屁虫,小辉和小洋,叔叔家的两个女儿。 姐姐在家呆着,她好像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也可能就是不喜欢和小华哥哥一起玩。

    雪,到处都是,地上的已经被踩脏。干净的都在高处,光秃秃的树枝上、门前水井的台面上,最好的雪在屋后的窗台,又白又厚。 堆雪人还是不够,打雪仗挺合适,两人一组,二对二。

    开始还知道去抓干净的雪,再后来就管不了那么多,就地取炮弹,哪管地上的干不干净。偶尔有雪球打到头上,碎雪顺着脖领进去,冰冰凉,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正玩得起劲的时候,姐姐过来了。 “快回家了!马上要烧经了。小辉、小洋,叔叔让你们也回家。”

    没办法,回家吧。烧经是大事。用书面语言说,那叫祭祖。每年的年三十下午四点左右,这是个重要的仪式。

    回到家,爸妈已经在准备了。堂屋的八仙桌朝着门口移出来很多,妈妈正张罗桌上的菜肴,很多都是我平时吃不到的菜。其中,猪肉、豆腐和两条红烧鲫鱼是每年都必须有。靠门的那个桌边左右各有一个烛台,插着两根红蜡烛,烛光在风中跳跃。

    妈妈见我们进门了,顺手把大门掩上,那火苗才安稳下来。

    爸爸拿了支圆珠笔在黄纸上写字。这个用毛笔写才好,圆珠笔一戳一个洞,但家里没有墨。我把笔抢过来:“我来写!” 内容我知道,“×公××”、“×氏夫人”等等,每年都是这个。

    写完,跟着爸妈一起,在桌子前的烛台下把几沓黄纸一张张捻开。这个有技巧,首先把那一沓纸卷一卷,这样边就散开,然后左手拿着,右手大拇指不停地划,黄纸就一张张地飘在了地上。

    分成不平均的两堆,再添上一些银元宝。听说多的那堆是个爸爸这边的祖宗的,少的那堆捎给妈妈这边的祖宗。 中间放了个蒲团,磕头。

    这个头我是必须磕,而且很认真,站起来后,还意犹未尽地拜了三拜。爸妈很满意。

    撤掉蒲团,点着地上的那两堆宝贝,爸爸拿根木棒不停挑动,以便充分燃烧,又被我抢了过来。 妈妈将桌上的菜各夹了一些丢进火堆,然后按着顺序挪开三张长板凳的一头,请祖宗入座。

    我张张嘴想说啥来着,被妈妈眼睛一瞪,吓回去了。这个时候,禁止乱说话。

    十一

    六年级的时候,乡里举办奥数兴趣班,我通过了选拔。为便于学习,学校协调我插班去了乡中心小学,我的第三所小学。

    奥数班也就10多人。老师姓蔡,能带奥数,水平自然不差,难得还风趣幽默。在这个班上,我认识了英子和春儿。

    英子戴了一副漂亮的眼镜,扎个马尾辫,走路一甩一甩。

    春儿圆圆的脸,皮肤白里透红,齐耳短发,煞是好看。

    奥数那些题目都有套路,要么就是九宫格或者找规律的那种数字游戏,要么就是池子一边进水一边放水或者两人一快一慢走路之类的应用题。开始好玩,做多了,也容易疲劳。

    有一次上奥数课我坐在英子后面,正盯着她辫子上扎着的漂亮珠花发呆。

    “辛木,这个笼子里有几只鸡几只兔子?”蔡老师冷不丁叫我。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迫使自己有些涣散的眼神聚焦到黑板上。

    “老师,鸡和兔子在笼子里乱跑,我数不过来。”

    包括蔡老师在内,全班都乐了。好脾气的他并没有惩罚我,让我坐下来继续听课,只不过把我的座位换到了英子前面。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我的老师》,我凭着第一感觉,写了蔡老师。 糟糕透顶的是,我把“蔡老师”写成了“察老师”。

    语文老师用红笔在作文纸上圈了出来,由于同桌的泄密,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察老师”。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耻辱! 妈妈看我连续几天不高兴,有些担心。

    “怎么了?在学校被欺负了?”

    “没有!”然后我就一个人跑上楼,谁也不想搭理。

    去年刚建的房子。自从房子建成,我也收了性子,不再乱跑,没事就喜欢一个人在二楼阳台呆着。

    “妈妈,我想买本词典。”

    又过了几天,我下定了决心。

    “你不是有新华字典吗?”

    “那本太小,我要买本大词典。”

    家里虽然没啥钱,但妈妈在学习上还是很支持我。 乡里没有正规书店,我骑着车去了隔壁包场镇的新华书店,带回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不是不认字吗?我就一页一页地读词典! 为了让自己不跳页,我想了个法子,找一本空白本子。凡是词典注释最后有带个黑圈“姓”的字,一个一个摘录下来,按字母排序。复姓另列。

    读完了那本词典,我小学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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