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春分,湘南大地进入糜糜雨季。大片的油菜花使这片平凡的土地,突然活泼浪漫起来。起风的时候,那涌动的黄金汪洋甚是壮阔和迷人,置身花海,朴实而又优雅的花香能让人沉醉。
一场大雨让那些黄金精灵纷纷败落,一些来迟的白蝶也只能望而却步。以往人烟嚣杂的村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变得异常冷清。
我一整日都在望向窗外,却不见一个人影。我有时候在望人,望着那些晚归的人,望着他们脸上或疲惫或喜悦的神情,猜测他们这一天的心情或者是这一生的命运。他们当中有些人,我能认识,但大部分我都不认识。
但我有时候又不是在望人,我望着那渐渐深沉的暮色,望向幽深的黑暗,着那些模糊的神情,像是隔世般的陌生。但我依然还是喜欢望向他们,我喜欢能够从那些几乎陌生的五官上。寻找一些生气。
而这样的季节,大多数时候更最适合去贴近某位擅长回忆的老人,去倾听她讲诉着某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故事,讲诉那些即将被尘埃掩埋的成年旧事。看她飞舞的银丝和生动的皱纹,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人这一生都似乎只是个梦。
“春娥,该吃晚饭了”
奶奶端着一些简单的食物,平静地望向我。这位多年来与我相依为命的老人,常年深居简出,却有着足够的存粮。她说储存干粮就像储存记忆一样,干粮能在饥荒时刻帮我们度过难关,而记忆却能让我们在空洞虚无的岁月里,一遍遍地去寻找人与人的链接,而不至于遗忘自己。
“我家春娥小时候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你出生的那一年,全家人都欢喜呢,虽然生出来后是个姑娘,但你父亲也并没有因此而嫌弃你和你母亲。”
“是这样吗?”我不可置信地问奶奶。我记得父亲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我,直到弟弟出生的那年,他终于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了,也只是在我每次将家务收拾得妥帖的时候才夸我两句。
“是呀,那年村子里有两个女婴出生,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周家的大女儿。你母亲怀你的时候,肚子圆滚滚的,大家都开玩笑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娶周家的姑娘,如果对方是个男孩长大就娶你。如果你俩都一样,那就做一辈子的兄弟或者好姐妹。”
周家姑娘我倒是不会忘了,但也一直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一头小卷发,不像我一双单眼皮。但这并不能说明我爸爸在我出生的那年很欢喜啊。我心里想着,并坚持着爸爸嫌弃我的事实,于是搜肠刮肚地找证据试图反驳。
“那为什么我懂事以来,爸爸总是不怎么搭理我呢?而妈妈每次看着我就会摇头叹息。假如我是一个男孩子,父母是不是会很开心呢?”
奶奶收起了一直看着我的目光,望向简陋而潮湿的房间,似乎在搜索某些记忆片段,就像我力图反驳,奶奶也是卯足了劲头要说服我,让我相信:我的父亲一直对我喜爱有加。然而半响过后,奶奶依然没找到“证据”,她叹了口气。
我从小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其实也并不计较了。只是这种反常的天气,老旧的房子也并没有让父亲惦记起我来,过去,他就未曾为我添置任何家具。每当春天来临,这座房子就会回潮,变得潮湿异常,有时候还会漏雨,而父亲从未想起来,是否该替我们修缮一方。
心里升起一丝悲切,但也仅仅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我可不想像奶奶那么老气横秋。我只是太不喜欢这个季节。冷得不够让人有精神,暖得又不能让人心安。就这样反反复复,让我总是陷入思考。而这些年,我的思维脉络逐渐丰满起来,它们互相纠缠着,让我无法停止过去与现在的思考。
“这天气又变冷了,早些歇息吧!" 奶奶终于从回忆的沼泽里拔了身体,打着哈欠说话了。
这乍暖初寒的季节,一雨成冬,遇上下雨的夜晚,寒意依然噬骨。但好歹也算是春天奶奶互相取暖的寒冬,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奶奶说,再等一等,过了清明,就不会再感觉冷了。那时候,晴空万里,人们又会热热闹闹地相互问候。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湘南地区,那一年的农村发生了很多变化,艰辛的农民无需向国家上交粮食,也许是农民们苦了太久,而向往都市的繁华,向往着那远方如梦如幻,关于富裕的传奇。
进城务工的农民却越来越多,很多农田开始变得荒芜。有一对女孩也在那年的春天出生。她们似乎像遵守了某种约定似的,在清明前后,间隔一天来到这个世上。但她们也并未让怀着希望的父母梦想成真。
周家的男主家是这个贫瘠村子里最早外出务工的领先者,作为方圆百里最早的民工,这对夫妻一开始并非因为某个一夜暴富的传说,他们仅仅为了躲避计划生育。
那一年,他们的大女儿一岁半,周家女人又怀上了第二胎。在那个医学并不发达的年代,周家老人请邻村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了那个孩子是男孩。虽然周家男人不相信这一套封建迷信,但妻子信以为真,并且特别开心。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周家男人丢了一个铁饭碗。本就是在计划生育办公室吃公家饭的周家男人,”知法犯法“。他想了一切办法让妻子在众目睽睽中怀了二胎,怎甘心不生下来?
于是就带着他们拖家带口,去了那传说中的不夜城——广州,在一家皮具厂务工。眼看妻子的肚子隆了起来,但似乎命运就是故意要欺负他,折磨他,第四个月的时候,妻子竟然自然流产了。
反正铁饭碗已经了,第二胎也掉了,怎么样也不能轻轻松松回老家了。只能先一边挣钱,再一边想办法怀上。
经过几年的奋斗,周家变成村里最富于的人家,不但修了漂亮的大房子,还成为村里第一户有彩电的人家。周家的老父母也是大方好客,每天晚上都将那台21英寸的胜利牌彩电搬到新房的厅屋,供大家观赏。
又过了两年,周家女人终于再次怀上,这一回,在得知妻子怀孕后,周林就不再让妻子工作。他们在广州待到妻子肚子八个月的时候,回了老家。周林本就曾在计生办工作过,怎么也是有点人脉,只要舍得花钱,没有人会抓着八个月的妻子去做人流的。
这一次周家老人们又请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来村子之前就已经心里有数,周家妻子身体并不好,生完这胎以后怕是很难怀孕,并且八个月了,再重男轻女的老人家也不会逼着他们也不会打掉孩子了,这个孩子无论是什么性别,是必然要出生的。
想着一会儿还要去廖家,而廖家又是首胎,算命先生掂量着,然后看了看周家男人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不至于重男轻女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于是摸了摸胡子抬起头说到
”女胎。“
说完,也并不等周家留人吃饭,在一片唉声叹气中,慢慢踱步到廖家。
廖家女人圆滚滚的肚子不输给周家女人,似乎比赛似的要剩下一个儿子。一看见算命先生走来,廖家人赶紧迎了出来,反复算命先生就是那个有求必应的”送子娘娘娘“。
廖家是首胎,但正因为是首胎,他们更盼望着一生即中!他们没有周家的人脉和富裕家产。廖家男人的老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带了八个孩子,死了四个,为了养活剩下的四个,他们早已家徒四壁,排行老三的廖秋生能娶到媳妇已经是造化。
所以他们必须生,必须在第一胎就生下男孩。
“是男胎。”算命先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那一天廖家欢天喜地,一顿酒肉好好谢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吃饱喝足后,打着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向田间小路,待远离村落的时候,悠哉悠哉地唱起了怪声怪调的歌谣。
男儿好,男儿好,生个男儿能防老
男儿好,男儿好,长大跟着堂客跑
世间都要生男儿,堂客要去哪里讨?
注解:堂客,湖南话,就是妻子、媳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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