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藏有时针的人

作者: 笔锋1 | 来源:发表于2023-04-07 23:4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阵子我们整天都在绕着庄子转。庄子不大只需几个时辰就能够绕上一圈。黑色的泥土里生长出茂密的花草与分散的树丛。荷塘将庄子三面围住,没围的那边是一面陡峭的悬崖。上面是座大森林。这片平地像是劈开森林后被开辟出来。塘子很大,长满青莲。有的荷花从宽大的荷叶丛中探出身体,花朵开在菜园的畦垄上面。菜园里分布着许多齐整的菜畦,里面长着鲜嫩的蔬菜。空白的地方晾晒牲畜的粪便。艾丽丝不知是第几次钻进那些茂盛的树丛中了,回来时,嘴角会黏着几片羽毛,头和身子上的皮毛里残留着断草和碎叶。都是些老树,灌木般稠密,里面不时有鸟雀飞起。这样的树丛很多,它们像卫士围住庄子。透过树木间的缝隙能够看见房屋翘起的飞檐。

        午后开始下雨,雨下得很大,我们顶着荷叶躲在树下。雨来得又急又猛,当我摘下两片大些的荷叶,准备再摘两片用作垫子时,粗大的雨点便将裤腿打湿大半截。浓密的树荫撑开一片很大的地方,我们坐在干燥的树根上面,粗壮的树根凸出地面,艾丽丝顶着荷叶像个孩子那样老实,尾巴搭在树根上看向周围的雨幕。面前的荷塘在阵阵急骤的雨声中腾起一片烟雾,生出深邃邈远的意境来。远处的崖顶朦朦胧胧显得神秘。地面上形成一道道细流,一条条小溪,它们经过花草和树木的根部时,带走淡淡的黑色泥土和飘浮的枯叶。溪流来自庄子的方向,流向周边的荷塘。

    从我住的阁楼的窗口看得到阿霞家的房子。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阿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谈到自己时总是眼神闪烁,每次讲的都不一样。她一会说自己35岁,过阵子又说是48岁。对于我和艾丽丝而言,阿霞只是位星期三的朋友。星期三这天白天她早早赶过来陪我们聊天,天黑时便准时消失,然后再也不见影子。像这里许多的事物一样神秘。她身材高挑,头发盘成发髻用头巾包着,她的皮肤白净温暖,身体发出阵阵莲子粉的香气,令人感到熟悉和亲切。我会知道这些,因为我搂着她的头帮她挤出长在脖颈后面的一颗大粉刺。当时她被折磨的不时低下头让衣领离开,或者找块布团塞在那里。那次她正在收拾东西时,布团忽然掉了下来,她手一抖将我的茶杯摔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我安慰她好一阵子。那颗粉刺长得有玻璃球那么大,长得浑圆。庄里人都不敢去动它,一直任它长着。她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说些这是山神的惩罚之类的话。我费了好大劲才将里面的球囊取出,流了很多血。在给她吃了我包里随身携带的消炎药片,并用纱布包扎后,她的情绪才不再低落。在她的介绍下,我帮助村子里另外的三个妇女动了小手术。阿霞总是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但她除了星期三那天,别的时间从不露面。

        星期三一到,阿霞早早就来到这里,身体上面的衣服带着潮湿气。她帮忙做一锅莲子羹,煎两个荷包蛋,炒了一盘韭菜。我们就着莲子羹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煎蛋藕饼。韭菜味道鲜美,她多吃了两块藕饼。这里的鸡全部散养在树丛附近,蛋黄和杯子里的朝阳一样鲜红。我不喜欢韭菜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炒,那种汤汤水水的混合色彩让人提不起食欲。

    饭后她泡了两杯菊花茶,这里的野菊花花朵饱满,可能荷风吹得久了,茶水里带着一股淡青色的馨香,既养眼又提神。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小说递给她。书架是阿霞整理出来的,她清理掉上面的一些藕干及莲子。这个用细枝条编成的货架摆放着我带着的一皮箱书藉。开始她只能阅读一些带有图画的杂志,最后迷上了小说。她双手捧着《飘》看得入神,忘记给茶杯添茶。

        艾丽丝带着它的狗朋友进进出出来回跑。它们的毛发上带着花草的香气,不知又去哪片花丛中折腾过。阿霞帮它们梳理毛皮清除残留在上面的碎叶碎花瓣,念念叨叨叨地反复和它们说些什么,表情虔诚庄重。两条狗都温顺地偎依在她的腿边闭着眼睛。我皱着眉头望着她,同时把我的书放回书架上面原来的位置。窗子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碰到框架后发出嗒嗒的响声。

    我记得许多事情,可我记不清第一次与阿霞见面时的情景。我记得跟许多人几乎所有的初次相逢,我记得当时是否出太阳,各人衣着的细节,他们的体味及空气中的某些原素(比如AQI指数);我能体会到她们当时的心情指数一一这些都是些粗糙的,类似捧着一杯热牛奶或者热咖啡那样的直觉。最初的印象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类事物记录在大脑的某个单独、也许是原始的部分,上面做了标记,永远不会忘却。但我不记得跟阿霞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此事定是发生在早春时节,也许是在这个竹楼上。这是故事的开头时间。自从我一个人拎着旅行箱进入这个犹如悬空般的村庄后,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艾丽丝是我在游船上面捡到的一只流浪狗,那时它还小,有着一身洁白的毛皮一一可能是在地面上打滚子多了,当时看上去像个刚从垃圾桶爬出身体,五颜六色沾满一身的小乞丐。我是在一位先生油光闪亮的皮鞋下面救出它的(它弄脏了他的裤子),并且甩给对方两张五十元钱一一让他自己送去洗衣房里清洗。阿霞说她从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样子。那时她一定还是穿着某件,类似苗族姑娘们爱穿的那种款式的裙子?后来,当她拿起我送她看的那本介绍夏季女装的时装杂志时,整个人都是一幅傻笑的模样!

    当我提出出去转转的要求时,阿霞明显身体抖动一下一一几乎我每次在她面前提出这个要求,她都会有同样的表情。瘦削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嘴唇微微颤抖,眼晴里能够读出慌张、期待和欣喜。

    她指着阁楼北面的竹林告诉我村里阁楼用的竹子全是来自那里,建议旅行从那片竹林开始。来到竹林边,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能是对我失去戒心的缘故,她像竹林里的那些鸟儿一样,能详细地说出每一根竹子的年份、长度和由来。她小时候经常来这片竹林,林子里的小鸟她都能够叫得出名字。她说是这些小鸟在守护着竹林,它们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因此,每次需要阀竹建楼,都需要先经过小鸟头领的同意。并且,村里年长的几位老人要先去竹林里面住上几天,等他们出来以后再带着村民们去阀竹子。当我问起那几位老人是男是女时,她马上就变得沉默起来。一一我来这儿好长时间了,却没有看见过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山崖的下面被开垦出一小块几十亩的农田,生长着绿油油麦苗。其余的大片地方或被荒芜,或是被种植些花草幼苗。这片麦田是村子里几十户家庭麦子的主要来源。我指着那些大片的荒地问她为什么不多开垦一些地来种麦子,她沮丧着神情。告诉我,山神不允许她们过分贪婪。一一以前也有人家尝试着开垦,最终却都没能落下好的结果。她自己也不愿意细说这个问题。

    这愈发增加我对于这个村子的怀疑。

    阿霞能够同那些园垄上面的荷花交流,她抱住它们,蠕动着嘴唇对它们轻轻说些什么。荷花摆出一副听得明白的样子,轻微地抖动花瓣。交流的时间很长,直到艾丽丝拖着她的狗友从树丛里面钻出来,她才会直起身来。然后再次轻轻拍了拍花瓣转身离开。她对树木非常虔诚,经过每一处树林时,她都会停下来对着树林祈祷一会儿,然后匆匆离开。这些树被她称作时间树,正是因为时间树的存在,村庄才能够延续下去。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解谜者。每次与她一起出去转悠,谜团总会增加许多。当我问起她的身世时,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只是说起她和娘亲一起生活,就住在前面的那座竹楼里面。别的都不愿再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故事,有的故事可以拿出来与人分享,但更多的故事,却只能够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取出米独自默默地品尝着其中的滋味。我不再为难她。

    在我的多次要求下,她终于答应带我去她家坐客。那也是一幢普通的竹楼,和我居住的这幢几乎没什么两样。她忙前忙后地沏茶,取点心,抹桌椅,一幅兴奋的样子。我在她家待到天黑才回去,我们谈了很多事情。她让我讲讲外面的世界,那些故事里的人和事情有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那些杂志上面漂亮的衣服贵不贵?那些学生、工人、警察、商场、会馆都让她好奇。可是,直到我将要离开时也没有同她妈妈见上一面。她说她的妈妈在竹楼的地下室里睡觉,她在调整着身体内部的时针。过了今晚,她也要去地下室睡觉了,希望下周三的日出前能够准时醒来。并且告诉我每幢竹楼下面都有能够调整时间的地下室。

    回去后,我在自己居住的竹楼里面遍寻了几天,最终没有发现任何一间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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