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秋风无情，真是如此？

我打开终日紧闭的窗，扶着窗台，看夕阳斜着切割楼房，上明下暗。楼顶的玻璃和栏杆闪着金辉，楼后的山头青灰和紫褐交融，又是秋天。几羽絮状的薄云浮在浅蓝色的海面，月亮似半块碎冰藏在云的后面。飞机像一架小小的白色帆船从海面滑过，断断续续的尾迹似泛起的浪花，将天空均匀分割。窗前的桂树轻轻摇曳，秋风又起。秋风一丝一缕，穿过楼栋间的罅隙，飘在空气里，在秋日的黄昏，如一首忧伤的吉他曲，娓娓呢呢。有那么几个音符，钻进了肉里，像雪一样，无声地融化在心里。

我生在秋风里，但以我的记忆，不可能记得生命的第一场秋风。问母亲我出生时的情景，母亲低头沉思，眼角堆叠的皱纹随着思绪轻轻起伏，斑白的鬓下饱经风霜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孩童的天真来。母亲说，那时还住在黄泥巴墙的草屋里，奶奶是村里的半个接生婆，是奶奶接生的我。奶奶用一把烫红的剪刀剪断脐带，抱着哇哇大哭的我朝屋外大喊：“是个好养活的！”奶奶这话就像来自命运的宣判，宣判我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奶奶话音刚落，母亲又哭了，父亲从屋外冲了进来。我在父亲的怀里哭个不停，父亲只会笨拙地、机械地摇晃我。当父亲怀里的我哭声渐渐停息，父亲把我送到母亲的面前，四只眼睛盯着我看，两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睡着了。经历了分娩的疼痛、疲倦不堪的母亲在泪眼婆娑中昏昏睡去，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风吹动屋顶上父亲昨日新盖的巴茅响起的唰唰声。这便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阵秋风，吹过黄泥的老屋，吹响父亲新盖的巴茅，为我和母亲唱起一支催眠曲。

小孩本应是春风的信徒，可我偏是秋风的拥趸。小时候我不喜欢春风，因为春风会让冰雪融化。冰雪融化，父亲就要离家去做工，许久都不回来。母亲又得天天下地里刨挖，背篓、粪担、锄头总是把母亲的腰压得弯弯的。当我看着父亲提着包袱在寒风天里，依依不舍离家时落寞的背影；当我看见母亲在天已黑得麻乌乌的时候，仍在地里佝着背摸索的身影，我就知道了生的不易。我喜欢秋风，因为秋风会让庄稼变得金黄，变得成熟。当所有的稻田都染上金黄，父亲也就要回来了，他要回来帮着母亲把稻子收回家里。我们一家人赤脚在田里，母亲用镰刀将稻子从根部割断放平，我将稻把一把把递给父亲，父亲抡起稻把，稻穗在高高的肩上划出漂亮的弧线，抡下，嘭的一声巨响，谷粒在达斗（木制收谷工具）的肚子里跳跃、飞溅，堆起厚厚的一层。四周的田里都是收稻的农人，拖家带口，欢声笑语，嘭嘭嘭的响声此起彼伏占去了半个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阳光悄然褪尽，辛劳的人们披上星光，背起沉甸甸的收获，相互呼唤着走回家去，欢笑声、呼喊声被秋风卷起，送到山崖的耳朵里。四野终于回归静寂，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盏家灯，灯光下，也许许多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窃窃私语着堆在屋里的收成，灰蓬蓬的脸上浮出笑容来。我便明白了生的喜悦。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气候，秋风亦是不同。独特的气味、温度、速度、节律，给人留下的记忆和感受亦是不同。

南方的秋风湿润，轻柔，裹着丝丝凉意，在空气中微微起伏，在枝头的叶上轻轻跳动，让人难以察觉，似乎并不存在。但当你走出屋宇，走在澄澈的蓝天下，走在金黄的落叶上，便会感知到她无处不在。多年前的一个初秋，我拉着行李，去北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一个父亲和母亲只在他人的嘴里听到过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也将是之后无数次离家的序曲。秋风徐徐吹拂着，母亲在身后一遍遍地叮嘱，随着我的脚步走远声音开始哽咽，和小时送别父亲一样；父亲站在秋风里，看着我，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一动不动。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有不舍，但他明白，在一次次的送别中，这次，轮到他送我。秋风徐徐吹拂着，拂过我的脸庞，拂过身后的父亲和母亲渐白的发。一片叶落到我的脚间，回头再看一眼，然后往前，往前，任泪水盈满眼帘……

秋风徐徐吹拂着，不知道在夜里，收集了多少悲伤。南方的秋风，是别离，也是故乡。

北方的天气给人的感觉是没有春和秋的。气温遽降，雪不等枝头的叶落净就下起来了，几天内便将大地的斑驳全部埋藏，凌冬已至。冰雪消融，枝头的绿叶猛发，女孩们脱下厚厚的外套，洁白的群裾和夏花一样，不经意间就开满了校园，夏天又到。冬和夏之间似乎不需别的季节来过渡，短短的几天便完成了的季节的交接，但我仍愿把夏末冬初那段短暂的时间分给秋天。秋风从远处的天边启程，带着烟霾味，干燥、迅捷，一阵阵涌来，前仆后继，眨眼便到了眼前，银杏的叶全变成金色的蝴蝶，飞满了天。天在凌晨3点便会亮，秋风忙碌了一夜，把白霜铺满校园。铺满车窗、房檐，无人的操场、清冷的河畔。铺满未落的叶、未亮的窗，和未眠的人。宿舍楼下的小路，昏暗的光线里，出现几只晃动的黑影，那是早起的人，要去等图书馆未开的门，孤独而坚定。我背上书包，也变为一只黑影，在秋风里独行，踢一块碎石，想一些人，流一些泪。路旁高大的椴树静静立着，密密匝匝的树枝伸向青黑的天空，要去摘那几颗邈远的星。我知道，从书馆的四楼望去，可以望见远处园林学院的那块苗圃，苗圃里，菊正开得烂漫、不羁。

秋风冷峻，不知道在清晨，目睹了多少迷惘。北方的秋风，是思念，是梦想。

如今辗转几经，半生流离，在这座熟悉的城，在这座陌生的城，秋风又在窗外絮语，我的年岁又将走满一轮。秋风每吹一次，我便成长一回，她教我理解了很多东西，她教我理解孤独，理解生命，理解春风和爱。在我看来，秋风一扫而过，并非无情，而是一种更博大的温柔。她只是比谁都明白命运的轮回，叶不能长青，花不能久盛，叶长叶落，花开花败，都是成长必经的历程。故她甘当恶人，催叶枯，催花败。当人们把所有赞歌留给春风，秋风只是如期而至，如期而去，吹着万物，生中有死，死中有生。

二零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