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却都是癞王胡身上的跳蚤,没名没姓的来,没名没姓的走。想到这里阿Q平生第一滴泪竟也不明所以地淌了下来,随着翻滚的头掉到尘埃里,埋没在一群人的无关痛痒的唏嘘喧嚷中,如同土谷祠里做了一个梦,翻过身后,又是一个明天。他的明天凝固在夕阳下的尘埃里,随风吹散在每个人的明天里,等待着历经黑暗的黎明,等待太阳升起。
得了抬举的阿Q尝到了进城的甜头,似乎一出城一进城就洗白了身份,就连大脚的吴妈也不提当年的事,相反还花了些许文钱买了条布裙,眉目间羞答答套一套近乎。
阿Q革了头发,眼睛都显得大了。
太阳照在头上,永远照在头上也就没了无端的噩梦吧。万物生长,庄稼丰美,就连阿Q自己也觉得光辉。
然而要命是:阿Q——突然想家了。
未庄不过是个乞食的地方,土谷祠里摇曳的烛光下狂魔般阴影让阿Q不得快畅的呼吸,赵太爷竟也不认得他这远亲,胳膊粗的竹杠高高举起的一刻阿Q死了心。阿Q恨恨地想到这,更加快了回家去赵庄的念头。
眼前的赵庄比记忆中矮小,树也不高大,灰灰地挺着。大街小巷空荡荡。
“来福,来福... ...”村口的瓷娃手拿破碗朝阿Q叫,二条黄鼻涕蠕虫般外挂在粉红的唇上,“告诉妈妈... ...告诉妈妈,碗修好... ...碗修好了。”
“老太婆知道了,不会再打你了。”阿Q顺畅得说。
“是妈妈... ...妈妈... ...”说完俯着身认真找着碎瓷片,露出两瓣灰红色的屁股。
若不是额上的泥塑般的皱纹和光秃秃的牙床,几乎让阿Q忘了瓷娃已从小憨子长成了大憨子。
四婶捧着粗瓷大碗,矮胖的身体悬坐在一截枯木上,变形了的鞋板歪斜在地上,她一手扣住碗底碗沿一手用筷子捣弄着,一昂脖子随着喉间几声“吼吼”声,就来了个底朝天。
阿Q远远看着四婶在咂摸嘴,正要绕开,四婶猛地起了身,二颗奶子撞击着薄衫,似乎挣脱出来。
“来福,来福,熊娃子,见了四婶就跑,在赵庄还能见着谁?”
四婶光着脚跑过来,空出一只手抓住阿Q就不放手。筷子掉地上也不捡。
阿Q遮了遮裤子上的破洞,一时语塞,话不知从何说起。四婶红着眼闪着光,看激动的架势似乎话要从阿Q小时候尿床说起,阿Q眼光越过四婶花白的头顶,躲不了也藏不住。
四婶的圆脸依然有如馒头又圆又光,满头的斑驳如同晕染浸渍的水墨画。
上次见四婶是阿Q离开赵庄时。一恍也就变了样。
那一年阿Q的娘,芝麻姐改了嫁,把整个家腾了空,那个男人带着人连拖带拉从阿Q眼前耀武扬威慢腾腾走出赵庄,看也不看阿Q。
阿Q究竟喊了声“我的... ...”便吃了芝麻姐一腰棍。
“什么你的,你的爹是你的,你们爷俩是一窑子货,一个偷人,一个偷腥... ...”芝麻姐骂骂咧咧,昂着胸头也不转,走了。
阿Q木在那里,脑子一时停止了念头。
四婶气喘着从外面快步走来,手里拎着一口锅。原来倒是四婶同那男人理论了半天,左一句右一句抢了一件回来。
“来福,别听你娘瞎说,你爹死在了海上,没偷过人... ...邻村你石爷不也是都没寻着人?”
阿Q还想问一句芝麻姐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娘的话,想着想着竟也糊涂了以为是微不足道的事。阿Q摸索着抱在怀里的锅,怔怔地失了魂,锅灰簌簌地掉在地上。双手乌黑。四婶又说了什么也不入耳,就逃似地出了村。
这一走十几年没有回。
阿Q以为成了大人物就开心了,如今革了命了加入到这股洪流中了,一时令人啧啧了,也就没了心头疤,可是一迈入这赵庄就如同罩在锅里,团团的黑云在脑中翻滚,就连在赵庄之外做的大事件都没能让阿Q高兴起来。
这次不该碰到四婶,阿Q心里想,三句二眼就被打回了原形,若是四婶不抢回了那口锅也许是好事,压在心上实在比不上五行山威风。阿Q一副苦瓜脸。
然而阿Q到底不是来见四婶的。
石爷和阿Q的爹死在海上之后,船也毁了,欠了东家的债,阿Q和石妹的亲事也就黄了。
阿Q小时候,芝麻姐问阿Q,“你衰败样长大娶不到老婆看你口水流到你爹出船的海上去,”芝麻姐吃吃地笑,“到时娘就把嫁妆卖了给你买一个... ...”
从那个时候起,阿Q就注意到了石爷的女儿,石妹。谁能碰得了芝麻娘的嫁妆呢。
石妹从小瘦高,像棵豆芽菜。儿时俩个人一块在船上捡小鱼儿,赤着脚,白嫩嫩,晚霞美丽,日子快活。阿Q偷偷多塞几条小鱼到石妹的小筐里,慢慢大了,就塞大的鱼给石妹。终究有一天露了馅,芝麻姐一脸盆砸过来,“你这真是偷腥了啊,跟你爹一个德性... ...”头上就出了个脓包,时好时坏,最终成了个癞头疤。本就黄毛软发的阿Q从此再也遮不了这小片空地,远远看到头上高亮的一块,那便是阿Q。
阿Q挨了打,亲事也就定了。
本是想着四婶为媒,芝麻姐不依,这样好事就落在了村西角的赵奶奶头上。
赵奶奶三十多岁,虽同是赵氏但不同族,辈份也大,七拐八绕就算作远亲了。实是未庄赵太爷家表妹,爹妈没了就生活在赵太爷家,早早嫁到了赵庄。第二年,生了胖儿子,八岁那年打破了碗,赵奶奶一巴掌打坏了脑袋,一天到晚满村捡破碗来补。似乎是这个缘故,那年阿Q挨打明显少了,没多久又多将起来。打坏了儿子的赵奶奶也争气,后来又生了一个,没有傻。
好事临近的阿Q最终没有把好事完成。
芝麻姐的男人,阿Q的爹有一次出了海就再也没有回来。芝麻姐认定是她男人跟谁私了奔,破口大骂,一颗泪不掉。即使东家捞起飘来那副破败散架的船板子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
石爷不也没有回来?芝麻姐不管,认定私奔无疑,竟也见不得阿Q,不骂就打,当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东家要债,哪有什么值钱的毛,非要了芝麻姐的陪嫁,一口红木衣柜。芝麻姐哪里肯依,央告要给儿子娶老婆云云。甚至不惜抵了儿子当长工,东家看了看阿Q捏了捏他的皮肉没有答应。石爷更惨,不仅丢了命,女儿竟也被东家要了去。
阿Q不依,跑到东家门口叫了声”我的... ...“就没了下文。
第二天,芝麻姐在家门口看到满身泥水的阿Q只剩了半条命。
倒是四婶心善,跟东家说起石妹与阿Q定亲之事。无非是成人之美之类,船是没了,毕竟人也没了。
第二天东家又来搬芝麻姐的嫁妆,芝麻姐哭闹在地,蓬头乱发,赤着一双大大的脚。大致说起嫁来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男人三尺的红绸彩礼也没给过她,后来的话就更听不得了,不过是日里梦里想着自己的男人跟人偷了情私了奔。
半死的阿Q枕着干草,呆望着院子里的一切,似乎什么也没想。
谁能碰得了芝麻娘的嫁妆呢,于是石妹给了东家。阿Q的好事也就黄了。
亲事黄了,本来就颓的阿Q就跟废了一般,游游荡荡彻底失了魂。
如今又飘荡到赵庄不过是想看几眼故人说几句老话,耍一耍革了命翻了身的威风。
想到这,阿Q就想着绕个弯到赵奶奶家。四婶是问不得,自己野生野长挨打受骂惯了,听几句关心的话,五脏六腑就像错了位,眼泪和着血就能出来,况且... ...那不堪的过往啊!
“来福啊,你等着... ...”
四婶快步推开一扇歪斜的柴门,门框上的白纸半截掉落在地上,恍恍惚,阿Q眼前仿佛看到四叔的样子,络腮胡白净脸,一天到晚袖着手。
四婶拿出二个红薯塞在阿Q口袋里。温热地贴在身上。
“家是没了,人也没了,回来看看就好。”四婶见阿Q盯着门框看,四婶一挥手,“不提了,不提了,你四叔也早就没了的... ...”
阿Q应着快步朝前走。
刚拐一个弯就见赵奶奶揪着瓷娃的耳朵往家拉。瓷娃嘴里“呜呜”叫,弓着身往家爬。看到阿Q,赵奶奶愣了好一会儿松了手,瓷娃也不跑,蹲下来双手拍打着地,一会用头跣地,委屈地抽涕,腰里别着二片一半的碗,光亮光亮的。
“老太婆,革了命了... ...你个老古董老骨头... ...”阿Q晃了晃手,零零落落的衣服。
赵奶奶楞在那里出了神,凭白无故受了骂,想不起是哪个无常鬼。
我的... ...”阿Q一口气没喘上来,“石妹,我的亲事... ...那个事... ...懂吗?”
赵奶奶也是一口气不敢大喘,像是遇到了追小鸡帐的,拍着胸口,“我的亲娘,来福,你石妹是个好姑娘... ...这个事是东家... ...你去找... ...”
阿Q又呆了,不知下句从何说。
赵奶奶稳了稳神,从上到下打量着阿Q,终于理顺了气。
“挨刀的来福,你这是从河东跑到河西来了,大街小巷每天都刮变天的风,你这几根毛小心摆错了方向,掉了脑袋。”赵奶奶瘪瘪嘴,不理会多就往家走。
“我的... ...”
“没了,随他爹去了,你就这个命。”
余辉映照下赵庄,不多时就都浸在了一片昏黄中。父母们在街上叫着小孩子的名子早早回了家,街上已不见了赵奶奶,只是瓷娃还在忙着捡瓷片,继续修补着儿时的错。
“我的... ...我的... ...”
阿Q双脚不知使唤般就走到了东家的大门,黑漆朱钉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几声狗的吠声叫得阿Q心慌慌,阿Q歪着身双手扒着门往里瞅。
“什么时候了还要饭,死远。”大半个馒头从院里飞将出来,贴着阿Q腮帮子就滚到了街心上。狗也叫得欢,大有窜出来吃人的意思。阿Q跌坐在地,爬了好些步才站稳。
“我的... ...”
阿Q嘟嘟囔囔半天,走近了几步在东家的墙上撒了一泡黄尿,笑嘻嘻跑出了赵庄。
阿Q挺了挺排骨腰板连衣服都合身不少,可惜裤子的洞太明显,折了不少精气神。刘老财不会把好东西放在当铺门口,幸好是顺手拿的,要不又上了老东西的当。阿Q这样想。
“娃娃,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哩。”说着一个不注意拽了她的头绳就跑没了影儿。
比起赵庄,未庄倒成了阿Q的天下了。
“阿Q,我妈认得你,有你好看。”
阿Q到底是阿Q,心扑通通跳了没几下就恢复了平静,他到底是对后帐这种事不放在心上。阿Q把膝上的破洞用头绳仔细地撮了起来,可脚面上的鞋补丁又赤裸裸了,蓝布鞋还是黑布鞋,白补丁还是灰补丁想必阿Q也讲不清。
阿Q骂骂咧:城里人的裤子真好,拖在地上真气派,与身上的这条比,自己穿得简直就是裤衩。这一路来不知骂了多少过往富贵客多少真假名利场;然而到底是贱种,骂起人来比求人的语气都低三分。
这一路一低一昂的,板得阿Q脖子有些生疼,腰也酸了。
“奶奶滴,老子回庄了连个鸟人也没遇上,老子路上的威风是白耍了。”阿Q骂道。
阿Q心里还在美,进了次城立马高高在上,老早就准备好有人能称他一声“先生”。手中晃动的草根早梦成了一把方家题字的象牙扇,啧啧......
“狗日的……”
阿Q想也未想就乐得应了一声“唉”。谁知背后窜出的一头猪把个阿Q撞了个四脚朝天。
那赶猪的娘们哪还再看阿Q一眼,径直捉猪去了。“狗日的,幸好撞个叫花子,要撞个脸面人物,老娘卖了身卖了你也赔不起。”
这一句大大伤了阿Q的心,竟连脸红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涮”一下白了脸,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黄梁美梦久久回转不到眼前。先生和叫花子到底是两回事,更何况没见过世面的娘们竟说起卖身这种风骚事,阿Q顿时白了脸昏了脑热了身。
忽然又“噌”一下跳起来,“这娘们还老娘呢,还狗日的,跟个猪攀个什么亲?”这一想阿Q乐得跳了三尺高。叫了声猪婆娘又大摇大摆走起路来。心里美了二下,幸好这娘们不认得本爷,要不传出去真是大伤风雅。说是怕伤了风雅实则是怕死了赵太爷的大竹杠和吴妈的假贞操,阿Q自然不说这桩旧事,恍恍惚惚大脚的吴妈竟显现出芝麻姐的面貌来,时间久了想也不想了就当没演这么一出戏。
得意间阿Q瞅见王胡正蜷在草窠里晒太阳。阿Q一下高大起来,用个破嗓子近乎喊地咳了三五下;见王胡还死睡,阿Q又干咳了几声,再咳几声;死王胡竟连身也不动一下。阿Q正要准备来个大动静,草窠里甩出一只破鞋,正打在阿Q鼻头上。“你爷爷地找疼了吧,误了老子的春秋大梦”。说这话那王胡竟连眼皮也不动一下,一只脚搭在了草窠外,脚肢头也不晃动二下,干净的脚底板让阿Q大失所望。
阿Q捂一下鼻子,怯生生说:“虫子,没进城?”王胡睁开一只眼,不耐烦地又闭上了。嘴一呱叽,便要寻虱子。阿Q便打他的手,王胡哪里肯认,跳起来抓了他的黄毛就往墙上撞。
“你是爷,城里人... ...城里人... ...我给爷讲城里... ...”
王胡嘻笑了。阿Q掉过腚来,凑上前,脸上哪有撞头后的悲哀,早化作了眉眼飞扬的姿态。
“王胡哥,给你讲啊,城里人干净,不生虱,还有香... ...小尼姑脸上那种... ...香得狠”,阿Q见王胡听得认真,便随手打了他一下,见王胡没反应,还想打;那王胡突然怒目起来,“你娘地还卖乖了... ...”左右开弓一手拎脖领一手又要抓头发撞墙。
“有人找,阿Q... ...”一群丁点大的娃子嚷叫。
“到底是没读书的龟儿子,敢叫我阿Q,晚上看我不跳你家墙去... ...”
阿Q又一寻思:嗯?我也有人找了,阿Q也要成名了,呵呵,到底是未庄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好,想到这心里又一阵乐。干咳了几口唾沫在手心,慌里慌张涂在头上向后一泯,癞疮疤就不见了。大胆踢了王胡一脚,然后走路,板起腰,把个王胡楞在了那里,想不清什么名堂。
远看,不认识;近看,不认识。
心想:幸亏没在土谷祠遇到,要不那块石头做的枕头又让自己掉价了。这庄子也破,真是丢人咧。只见那人把个腰带束在衣裳外头,肩上攀了根,衣帽整齐表情跟常人不同。阿Q正觉新奇,还没待细想就被提上了车。
“阿Q坐了车了!阿Q坐了车了!”一群孩子嚷嚷着跑了。
被阿Q抢了头绳的娃更是叫得欢,似乎也忘了头绳的事不会对她的妈妈讲阿Q的不是了。阿Q心里巴不得这些孩子叫下天来呢。心里又一乐,想要探出头去,让骂他的人瞧瞧自己的威风。却被车上的玻璃给撞了回来。城里东西就是新奇,阿Q想。飘飘然想哼二句《小孤孀上坟》,又不吉利,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东瞧瞧西看看,低头哈腰一时竟忘了问下原委。
“你因偷了书,要罚。”
阿Q突然想了起来,一种叫“兵”的人物就是这身打扮,还有枪。自己违了法了?便怕。二本书砍不了头吧。心里又高兴了。书这种东西阿Q是看不起的,能有什么用。
我阿Q也能犯事了,王胡小瞧了我,至于那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小尼姑也不要她了,不能和和尚同伍。毕竟跟书扯上关系也是事关前途的事,只恨革了命了废了科举了。阿Q摸了摸脑瓜,很怪自己晚偷了书,他这样想大抵觉得革命更是头等大事,更让乡下人仰而观止。
老子一变坏就有人爱,去城里找一个... ...找一堆,哈哈,啧啧... ..赵家的少奶奶也不知生个公子还是丫头。我也能犯事了,富而不仁就是坏,坏而不仁就能富,阿Q像得了秘笈,立马忘了身在何处,朦胧间看到了一处大院子,大红灯笼高高挂,红衣翠袖桃李胭脂热闹非凡,这之间的阿Q居然肥肠大脑晃着身子满手温香了,自然这温香定不是小尼姑的寡淡味道。头上的疮疤像浸了酒红透了半个脑袋,晃着格外闪人眼,阿Q反以此为耀不以为耻而不顾它的显山露水了。
啧啧,王癞胡下次还睁一只眼看我不,不要说我打他的手,这次就是拔了他的络腮胡也无语。可心里又骂孔乙己干嘛不合伙抢钱庄,而只去偷二本“之乎者也”。否则不早就一步登天得了富贵?何苦曲线折腾这一通。阿Q平生最看不起男做偷女为娼。去打劫去革命也比偷气派。做娼更贱,关键是还伸手要钱?绝贱。
然而阿Q到底还是做了偷儿。
可别说,孔乙己还真识货,两本书就动了官司。那东西有啥用,多一本可能是祸。噙屎黄不是又焚又坑了吗?“子乎者也”擦腚倒通气,省得满山遍野找土坷垃。难怪城里人气傲,敢情屁股擦得干净。妈的,那屁股有眼无珠都认字了。阿Q心里得胜似地一阵窃笑。
这几下骂得痛快阿Q心里又舒服了很多,狗日的,老子也能犯事了,看谁还敢... ...
“站好!把这地当家了!杂种,净给老子凑乱!”说着提着阿Q的耳朵竖在了门后边。阿Q的梦一下从深宅大院滚落到小角落,比土谷祠的每个梦都残忍。
提耳朵的手揪起就松了手,这让阿Q悲从中来,似乎这嫌弃的动作让阿Q的梦更清醒真实了些。胖子的手比小尼姑的手还软,城里人真行,他爷爷地。
那人很肥,神情严肃;眼睛眯着,比土谷祠里的墙缝都窄,像极了里面的神仙,蹲在地上能有一大盘。年纪看不出,自己要再长一脑袋才能及上胖子的个头。阿Q口述,胖子记录。桌上有棍,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东西。漂亮的椅子,桌子,布帘,城里人真行。阿Q现在觉得未庄的人叉开两条腿走路都是跟城里人学的。混蛋王胡到死也来不到这里,见不得大世面。下次领尼姑过来,这个不识相的,看看爷的能耐。阿Q要出头了,要你们怕。
“问你话呢,答!”那人胖得腮都鼓了。阿Q并不把二本书放在心上,倒是像来见世面的。可心里又明白倒底不是在未庄,这里有铐子。于是便抖,胖子不让他抖,他便不抖了。孔乙己告诉过他,人不是什么什么东西,孰能无过?还说“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之类的屁话。阿Q可不会用“熟无过”“生无过”辩解,只好干瞪眼了。早知就学二手孔乙己的话,这时指不定就能起作用,于是心里开始念叨这老头了;可又一想不是孔乙己这干巴老头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但终归自己露了一下脸,说到底还要谢一下乙己兄。这样一想,倒是到处是朋友。
与孔乙己哼“在河之洲”相比,阿Q还是喜欢跟王胡比捉虱子过瘾。虽说孔乙己整日握书却没奏出个屁来,可王胡至死也不会写“虱子”二字。当时阿Q就有先见之明地要孔乙己教给他几个字,比如“嫁人吧”“同意了”“三更后”之类的话,要写情书给尼姑看,让她还小瞧不;说不定真的还俗嫁了人呢?呵呵。还有那王胡,这次回去竟没能给他表现一番又被请了回来。阿Q觉得用“请”字好。想到这,心里又乐了几下。毕竟王胡只踩过村的破砖桥,而阿Q却比他走的路都多了不知多少。
“你买了几本书?!”
买?阿Q又要高兴。甚至要叫声“爷”。出了娘胎阿Q就觉得没被正眼瞧过,记忆中都是在谷子地长大,圆圆的小眼睛怎么看怎么像谷粒呢。然而,到底长到“而立”吃不到饭。
前些日阿Q为孔乙己叫了声“好”, 孔乙己便给了他一本,说是孔夫子的书;阿Q想:与孔乙己同族?想必是个本家。孔乙己攀了好亲戚,不像自己连个姓也没有。于是阿Q又为孔乙己叫了第二声“好”,便又得了一本,书页都泛黄了。“古的便是好的”, 孔乙己说的。阿Q就又收了起来。
阿Q虽然觉得孔乙己说的对,可拿去后照样去擦屁股。嘴里五谷杂粮不常有,腚眼倒干净起来。
胖子说我“买”?阿Q顿时觉得自己身份起来。绝不能只说买了两本,掉价,要多说。城里人真有眼光。
“好多,记不得了。”
“到底多少!”
阿Q见那人不笑,又想抖,胖子不让,阿Q就不抖了。
“那就五十本吧。”阿Q做了大事了,让你们怕。
胖子乐了,“娘的,还有不怕死的呢?”
阿Q一楞,转而觉得是夸他胆大呢,自己竟也笑出了声。这时屁股上方方正正地挨了一脚。头都晃得晕了,立马悲哀起来,像受了骗。心里骂了句“儿子打老子”竟也没能管用。想做个体面人还要挨揍,老子受剥削还真没个头了;准是孔乙己这厮卖了老子,白夸了他是个秀才;除了他还会有谁?王胡?难道把屎拉在他草窠里的事让他发现了??狗东西连“虱子”丁点大的字都不会写还告密?是吴婆子?早知道不用那书皮包山药蛋给她吃了,这个没良心的娼。
“看一看口供,画押吧!”胖子递过来张纸放在他面前,像是让他批示公文。阿Q又想发飘:我阿Q不仅坐了车还要留下墨宝呢,呵呵。怪不得文人无病也呻吟,原来写字这般喜人。赵白眼看不到我的流传了,让他的后代看吧,不过也难说。那白眼货色看样带个绝孙的苗头。胖子没让他抖,他就不抖了,像是修成了正果。幸好孔乙己教了几个字给自己,读书人真是先知。说不定一会这胖子又夸我字好呢,像文化人。刚要落笔时,心里毛了;阿Q记不得自己的名子是哪几个字了。脑海中仅有的那几个字来来回回地晃,急出了满头大汗。偷眼一看那胖子,正不怀好意地笑呢。阿Q一着急,写下了“同意”二个字。还没放下笔,紧接着头上挨了一棒,阿Q莫名其妙,可心里知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头上应是二个疤了。
最终阿Q签完名也没能挺起腰板回未庄做人,而且弄到要砍头的地步了。
菜市场上,阿Q气得抖了,一辈子第一次出声称了一回“老子”:老子不就... ...买... ...买... ...偷了两... ...几本书嘛!
刽子手接了句:“杂种,钱从哪来的?!”
手起刀落头滚地。,
嚓!嚓!嚓!
后记
阿Q到底还是死去了,革了头发也还送了命。阿Q不知道的是他不是最后一个砍头的,随后一个就是假洋鬼子,二个人头滚落到一处,大眼瞪小眼,想必有说不完的话。大意不外乎有一个共同的疑惑:你竟杀了头了?!
阿Q起哄作了革命的贼,迷迷糊糊做了件大事,然而终究不提阿Q。
未庄的人竟也淡忘,竟不也知他的死活了,甚至大脚的吴妈迈着快步奔赴阿Q的法场竟也只是瞅一眼那明晃晃耀眼的刀的白光罢了,最多看看钱太爷的大儿子着了什么魔竟要杀头,而对于阿Q改了的装束和一头比以往更乱了几把的枯草头发就更让人认不得。更何况在这个洪流中,人是算不得什么。这样讲阿Q是不能瞑目,一来撞到了形势的枪口上,一来毁在了卑微的出身上也就无可奈何了。赴死的阿Q依然挺了挺腰杆,但话竟也说不得。似乎突然推翻了他以往的论断,这些个乡下人不过是拉着稀屎披星戴月赶到城里去凑个热闹吧,倒也不再乎斩得谁了,是阿Q或小D都一样。
也或许却都是癞王胡身上的跳蚤,没名没姓的来,没名没姓的走。想到这里阿Q平生第一滴泪竟也不明所以地淌了下来,随着翻滚的头掉到尘埃里,埋没在一群人的无关痛痒的唏嘘喧嚷中。如同土谷祠里做了一个梦,翻过身后,又是一个明天。
阿Q革了命,终究没能翻过身,他的明天凝固在夕阳下的尘埃里,随风吹散在每个人的明天里,等待着历经黑暗的黎明,等待太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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