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民谣

星月夜-梵高

-Chapter 01-

罗斯·莱恩透过“架子鼓”号小型采矿船的舷窗，眯着眼去看刚刚完成了开采任务的那片月牙形月海，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月球背面（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叫法，指背向地球的一面）最大的三片月海——东海、莫斯科海和智海的玄武岩开采量都已接近饱和，这片新开发的小月海虽然在面积上还不及三大月海中任意一个的十分之一，但玄武岩的含量却高的惊人，而且还勘探出了比钛金还要珍贵的氦3。这个消息一传开不出一周各大太阳系矿业公司的采矿船就会蜂拥而至，而这片小小的月海也将在日夜不停地开采中迅速告罄。

“真是可惜啊……”罗斯今年已经63岁了，虽然依旧精神矍铄，可对于开采月矿这种高精工作来说，他已经很老了。前段时间他的妻子珍妮还抱怨他不应该再拿这副老骨头去月球上耗了，他们的儿子在火星城里开了一家挺大的私人诊所，这些年赚了不少钱，是时候过去安享晚年了。罗斯知道自己终究拗不过倔强的妻子，年底完成最后一次大规模勘探任务他就该退休了。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他这一生看到的最后一片月海，罗斯的眼里那股迷恋开始慢慢变浓，它们从眼角溢出，顺着这张苍老的脸颊上刀刻一般深密的皱纹，流到嘴角，最终晕开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嗨，小李，没跟伙计们去喝一杯么？”

“布鲁斯”号运输船“凸”字型的驾驶室内，一个亚裔面孔的年轻人正半躺在副驾驶席的真皮靠椅上，一脸的悠闲。驾驶室里的人刚刚走空他就肆无忌惮地把双脚架在了控制台上，制服脱下随意甩到了一边，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哼起了小曲。罗斯看着这个懒散的年轻人，就像是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狄更斯那个老吝啬鬼越来越狠了，一瓶‘朗姆酒’他兑半瓶水，喝着没劲。罗斯你不是也没去么？”年轻人小幅度的旋转着靠椅，仰面冲着罗斯笑，露出一排白皙整齐的牙来，“想不想听点老歌？上次在火星的地下集市里淘到了几块‘小玻璃’，里面的歌好得没话说啊。”

“嗯？放来听听。”罗斯笑着坐在了小李的身边，他们的关系之所以这么好，都喜欢老歌这一爱好功不可没。

小李从裤袋里掏出了几片“信息玻璃”，这种廉价的小闪存是年轻人的最爱。他在控制台上调出了一个全息界面，然后随手将那几片“小玻璃”都扔了上去，计算机扫描之后随即弹出了另外一个全息界面，上面一排排的全是歌名。

“Louis Armstrong，《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的最爱。”

浓浓的蓝调声乐开始在寂静的驾驶室内弥漫开来，黑人蓝调歌手Louis Armstrong中正醇厚且极富磁性的嗓音令Blues特有的那种慵懒感如咖啡因一般缓缓地进入血液，渗入骨髓，小李闭着双眼，脸上陶然惬意的笑容就仿佛躺在了云端一般，显然是完全进入了状态。可罗斯今天却似乎有点不对劲，他一直盯着控制台上那个布满了歌名的全息界面，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嗨，伙计，怎么了？”从云端回来的小李察觉到了罗斯的异样，他拍了后者一巴掌，笑道，“想什么呢？初恋情人？”

“呵，没什么，看到一个词，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罗斯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笑，“很久以前了。”

其实小李一直都认为老矿工罗斯·莱恩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虽然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可是他能在罗斯历经沧桑的眼神之中看到某些只有男人之间才能理解的东西。在罗斯的右臂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奇异刺青，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它的来历；他还有一个非常古旧的盒子，木头做的，上面有一张大伞（至少小李认为那是张伞）和两匹小马，把底座的发条拧上几圈，那两匹马就会绕着大伞旋转，同时还会响起一阵清脆的音乐，小李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动听的旋律；当然最古怪的还是这个显然是在地球长大的老人却绝口不提他在地球的往事，就好像那些记忆都被抹去了一般……

“……放一下这首歌吧，好久没有听过了。真没想到还能给你找到。”

回过神来的小李顺着罗斯手指的方向，点开了那首老歌。

《Vincent》，Don Mclean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gra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darkness in my soul

…………

“好熟悉的旋律啊……我怎么觉得在哪儿听过呢……”小李努力地回忆着，突然灵光一现般地大声道，“对！你那个什么破盒子里放出来的就是这个调调，那个有两匹小马的盒子！”

“献给伟大的凡高，《Vincent》。”罗斯幽幽地吐出这句话来，脸上的神情陷入了一种复杂的平静之中。而在这柔和清澈的民谣歌声中，小李则一直盯着罗斯的脸，他想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他确信这首歌对这个老人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是一段不愿提起的伤心往事？还是一个不想再想起的逝去的人？

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罗斯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首歌明明就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可却意外地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唉，我说老头子，”小李颇为失望的挠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东想西想，最后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似地猛地一拍脑袋，大声道，“今天在火星港收到一个寄给你的包裹，机器信差说是从地球寄来的。”

-Chapter 02-

火星，奥林匹斯城，米高梅大厦。

文森特·费尔南多站在大厦顶层自己的办公室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俯瞰脚底的后雅典广场，头顶金盔手持巨盾的智慧女神像下是一群在玩闹的孩子，他们嬉戏奔跑，惊得广场上的白鸽一阵阵飞起，就像是一匹匹飞扬的白绢。

“老板，鱼饵已经顺利投下。我可以出发了么？”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年轻人站在文森特身后，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在他金色的短发下本是一张颇为英俊的面容，可年轻人的嘴角却在有意无意间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一个不安分的猎人隐蔽在暗处兴奋地窥伺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真像啊……”文森特没有直接回答年轻人的提问，他凝视着广场上来回奔跑欢笑的孩子，似乎有点走神地低喃了一句，“安迪，我有跟你提过我的家乡么？”

“没有，老板。”

“那是个很安静的小镇，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镇上的人们都是善良的天主教徒，每日都在教堂的钟声里祈祷，愿这个世界和平安宁。”文森特缓缓地叙述着，苍老的脸上尽是柔和的神色，“在我们那也有这样一个广场，很小，没有音乐喷泉，也没有高大的雅典娜，可孩子们都是一样的欢笑奔跑，白色的鸽子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天空蓝的像是宝石……”

文森特这么说着，伸手出去，落地窗外和煦的阳光在指尖流转，整个世界仿佛覆手一握。年轻人安迪非常清楚他这个老板的脾气，在这种时候，老人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

“去吧，我的孩子，这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良久，文森特才开口打破沉默，他眼中突然闪现出一股狐狼般狡黠凶戾的光芒，嘴角浮起了同安迪一样的只有猎人才会露出的笑容，“不过你要千万小心，因为你要面对的，是一只‘猎犬’。”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啊？”

小李半躺着，把刚从包裹里取出来的，那个塑料包装半透明的长盒子举过头顶，反复端详，一脸迷惑。

“Video Compact Disc(影音光碟)，淘汰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东西了，火星城的地球历史博物馆里或许有一两个馆藏。”罗斯看着小李手中那个“古董”，也是一脸的迷惑。当然他迷惑的不是录像带本身，而是有人把这盒录像带寄给他这件事——包裹单上寄出人这一栏是空着的，机器信差的终端里也没有登记客户信息——这让罗斯很不安，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是他不能告诉小李。

“光碟？呃……光碟这个名词我貌似听过，也是一种载体对吧？就像信息玻璃一样，可以用来存储电影，”小李这个年轻人对于所有古旧的东西都有一种莫名的狂热爱好，他拿着碟片冲罗斯摇了摇，兴奋地说，“这么说来这个里面存着一部电影是吧？是你主演的？你以前是个演员？”

“这个……这确实是个载体没错，可是和信息玻璃，它们……”罗斯一时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两者间的差别，他连比带划的，只是让小李愈发的兴奋了。

“呵呵，想不到你以前是干这个的，那说什么也得看看了。”小李一边调笑着罗斯，一边调出界面并拆开光碟的塑料包装，如法炮制地将光碟扔到控制面板上，计算机对这个陌生的物体耐心地来回扫描，没有任何反应。

“嗯？这个……坏了？”小李不解地看着这盘老古董，左拍拍，右敲敲，拿起来又扔下去，可他所期待的信息界面却一直没有出现。

“现在的计算机扫描不出来的，因为信息刻录的方式不同，这老盘子是用镭射激光刻录的，想看的话必须要有特别的播放设备……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同样老古董级别的播放设备……我们管那东西叫影碟机……”

“那你这有那老古董么？我是说那个什么影碟机。”

“开玩笑，你小子别看我有几个老东西就真当我这是历史博物馆了……”罗斯瞪了小李一眼，沉吟道，“不过，你要是真想看的话，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会有……”

“啊？真的！？那你还不快说，死老头！在哪可以看的到啊？”小李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扯着罗斯的衣服大叫。

“地球。”

老罗斯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出奇的平静。

-Chapter 03-

“你小子可给我想好了啊？到时候要是哭着喊着说不去了我就一脚把你踹到舱外去。”

罗斯·莱恩一边拉动操作杆，调整着“架子鼓”号采矿船的飞行姿态，一边对副驾驶席上的小李这么说。导航仪上显示前方不远处就是火星轨道的最后一个定位界标，穿过这个环形的界标飞船就会正式进入前往地球的航行通道。

“专心开你的船，少废话。”小李懒洋洋的瘫在副驾驶席上，看似漫不经心，可他的双手却一直紧扣在一起，用力得指节发白，显然非常紧张。

“现在已经好很多啦。前年火星政府就基本清除了地球大气中的核废料云层，虽然生态圈的完全恢复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可与火星城类似的全人工自循环生态系统已经在好几个地方建设完工了，据说第一批‘返乡移民’年内就会返回地球居住，所以你大可以不必太过担心。”罗斯瞥了小李一眼，笑道。

“都跟你说不要废话了，死老头，我只是等不及要看你主演的电影了。我敢说里面肯定有激情戏。”小李恶狠狠地回了一句，突然眼睛一亮，伸手从前方控制台的隔板处拿起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古旧的盒子，上面有两匹小马和一张大伞。

“这么多年啦，你还一直把它放在飞船上么……”小李缓缓地拧动发条，伴随着那阵熟悉的《Vincent》的铃声，小马开始绕伞旋转，“你管这东西叫八什么来着？我老是记不住。”

“八音盒。”罗斯完成了最后的导航设定，他的声音在那阵铃声中显得如此低沉，“确实很多年了啊……我们走吧。”

安迪·罗斯维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对自己笑笑，缓缓放开了紧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刚刚在计算机锁定前方那架破烂的采矿船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要按下操作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这样致命的高能伽马射线就将划破寂静的黑幕，洞穿采矿船的微型核反应堆。它会如一朵烟火一般在漆黑的宇宙中绽放，残忍而绚丽。

“但这样做就太不符合你的风格了，猎犬，这样默默的死去，”安迪又露出了那种猎人才有的笑容，他喃喃自语，眼中透射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光芒，“一个曾经让整个星球都为之疯狂的英雄，你究竟有多少传奇可以供我去发掘？”

显示屏上，采矿船的尾部亮起了蓝色的冷光，它开始加速了。安迪在右手边调出了一个全息通讯界面，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出现在了眼前，安迪冲他点点头，低声说。

“开始吧。”

“你真确定我们可以下去？你真确定我们不会一出舱门就死掉！？”小李冲着正准备打开舱门的罗斯大叫。进入地球大气层后一路看到的景象实在让人怀疑这个满目疮痍的星球哪里有一点要重建恢复的可能。由于北极冰层的融化而引发的海水倒灌淹没了许多城市，仅剩的几片大陆上布满了核弹弹坑，而没有被核弹直接击中的地区也在冲击波的横扫下面目全非。残垣断壁，黄沙漫天，杳无人影，整个地球完全是一派地狱的景象！

“核废料云层被清除后地球的绿色植物又开始生长了，这套生态圈毕竟经过了上亿年的沉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连根拔除的。进入大气层后我还抽取了一点空气进行了检验，所有指标均已趋向正常，没有问题的。”

罗斯说罢随手推开了舱门。他们降落的位置曾经是个大都市，周围都是倒毁的高楼，桥梁，而没有倒下的低矮楼群也都已经钢架外露，锈迹斑驳。狂烈的风裹挟着漫天沙尘在废楼间来回穿梭，低声呜咽，恍如迷路的幽灵，吹得人脸颊生疼。可罗斯却全然不在乎一般的在狂风中张开双臂，脸上悠然的神情仿佛是在拥抱整个世界。

“你这个老怪物……我开始有点后悔跟你来了……”小李捂着鼻子在舱门处往外探了一下头，随即被狂风吹得猛缩脖子。他恨恨地看着一脸悠然的老罗斯，咬牙说道。

“你应该开怀大笑的，孩子，”罗斯回望缩着脖子的小李，笑着朝他伸出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欢迎回家。”

-Chapter 04-

如果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么小李宁可一辈子也不回来。

他跟着罗斯破窗进入了一栋27层以下全埋在土里的废弃大楼，这儿以前应该是间百货公司或是别的什么，破烂的柜台里腐臭发霉的货物呛得人眼泪直流。他们一开始想走电梯，因为大楼的备用供电还在奇迹般的运转，可是电缆断了，电梯卡在高层上根本动不了，于是罗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撬开电梯门，顺着轴线爬了下去；绳降数百米，还没来得及心疼一下磨破皮的双手，他又被罗斯拖进了一截锈迹斑驳的通风管道里，最初那里面只有淹过脚面的积水，可在两人向前爬行了约五百米之后，通风管的网口突然脱落，两人双双掉进了一间被水灌满了的办公室里，差点没淹死；费尽力气逃出“水牢”，两人再也不敢爬通风管，只能沿着大楼的气电管道一点点往下爬，可这些管道显然已经成了地下生物的王国，长相凶狠身形硕大的老鼠从管道的各个洞口处猛窜出来，它们早已不惧人类，一个个像刺猬一样倒竖着针毛，发出瘆人的吱吱声，小李被这种从没有见过的“恐怖生物”吓得四处乱窜，差点控制不住放声尖叫；锈断的楼梯，突然倒塌的墙壁，辐射变异的不明浅水生物……这趟步步惊心的“冒险旅程”走到最后，惊魂未定狼狈不堪身心俱疲的小李只恨人类为什么要有好奇心这该死的东西。

“那么这里就是宝藏埋藏的地点么？船长？”小李是那种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还有力气说话就会打趣调侃的人，他拍了拍罗斯的肩膀，后者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家店铺的名字，沉默良久。

1990老家电。

“哦……我的天，老头，我没别的好说的了……这是天堂，对，火星城的那个什么狗屁地球历史博物馆可以见鬼去了……”

小李在这间满是灰尘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店里转了三圈，兴奋的几乎要停止呼吸了。对于一个恋旧的年轻人来说这儿无疑是他们梦寐已久的天堂——柜台上，橱窗里，到处都摆放着小李根本就叫不出名字来的古老家电，铁制摇头电风扇，黑白电视机，石英钟，收音机，制冷空调，你所有能想到的，象征着上个世纪的古老物什这里应有尽有。

“一家基本就没有生意的赔本老店，当初还在地球的时候和一个朋友合伙开的……呵呵……起初带你回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还在……”

“老朋友？啊哈，我明白了，是旧情人对吧？”小李从柜台后拿起了一个木制相框，炫耀似的朝罗斯晃了晃。相框里那张发黄的老照片上，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十岁的罗斯·莱恩搂着一个乌发碧眼的女子，满脸笑容。

“安娜·露西亚，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罗斯淡淡地说，显然没有在意小李的戏弄。他从踏进这间小店开始脸上的表情就没有改变过，那是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独自一人回忆的苦涩的微笑，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那寂寞的笑容里藏着多少褪色的记忆。

“好吧……我本来想说你不想提就算了……叫安娜对吧？嗯，是个美女啊，都这么多年了……”

罗斯突然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没话找话的小李。后者虽然乖乖闭嘴了，可却瞪着眼盯着罗斯，不明所以。

“蝴蝶。”

罗斯轻声吐出这个词，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就更让小李摸不着头脑了，事实上在罗斯提醒他之前他就看到了那个只在教科书和标本读物里见过的地球生物，那是只很漂亮的蝴蝶，大概有半只手掌那么大，在昏暗的光线下通体散发着一丝柔和的白光。可是书里从没提过这些只留恋于花丛之间的低等生物能够伤人啊？有必要这么紧张么？

“嗨，我说……”

“别动！”

在罗斯低声喝止小李的同时，那只一直在货架上盘旋的银色蝴蝶忽然动了，它从货物的缝隙间穿过，消失在了小李左手边的墙壁里。

看着蝴蝶消失在墙壁里，老罗斯脸上的神情越发的难看了。他示意小李呆在原处，不要动也不要说话。自己则走到货架后，在墙上摸索着，最终找到了那扇废弃了许久的木窗的把手。

“不会吧？这里还有密道？”小李凑上前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个木窗，完全把罗斯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隔壁以前是一家大型的家电超市，我们这个店铺其实是租来的。有时候超市里一些压箱底压了很久都卖不出去的货物就直接通过这个窗子传过来，我们这其实倒更像是一个仓库……”

“说得还真沧桑……”小李不屑的撇了撇嘴，显然是不相信罗斯说的话。在他看来这扇木窗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定就和那个名叫安娜的美女有关。于是他在罗斯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猛力拉开了木窗。暴起的一片灰尘中罗斯惊愕地望着一脸得色的小李，张口无言。

木窗外，确如罗斯所说，是一家大型的家电超市。只是这家本应该废弃了许久的超市今天却莫名其妙地来了许多客人，他们大多身形彪悍，身着肃穆的黑色西装，眼带拉风的黑色墨镜，泾渭分明分成两拨，为首的那人手中都提着一个黑色皮箱。在小李拉开木窗弄出巨大响声的那一刻，所有大汉不约而同的朝他投来了森冷的目光。

“这个……你没说，你真没说……”

小李回望哑口无言的罗斯，生平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的嘴真应该缝起来。

-Chapter 05-

尽管许多年以后，荣升为“布鲁斯”号星际运输船船长的小李还在一直向他的手下们吹嘘他这趟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地球之旅，尤其是他跟那三十几个黑道大汉目光接触的这一段，更是被他添油加醋地描述成了“当时至少有十来个黑衣人掏出了长短不一的各式武器，无数合金弹头和高能射线呼啸着从我头顶穿过，可都被我奇迹般地闪过了……”，然而事实上，当时确实是有几个黑衣人想要拔枪喝问小李来着，可他们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凝固住了，所有的三十九个人，都在与小李对视的下一个瞬间被一只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死神轻抚了咽喉，三十九朵凄厉艳绝的血花在半空中同时绽放，然后这伙看似凶悍无匹的黑衣大汉就都倒下了。

杀戮完毕，“死神”放慢了它的速度，这使得小李在第一时间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那只银色的，美丽的蝴蝶。此刻这个小小“死神”的双翼上沾满了鲜血，原本近乎透明的翅膀骨架也变得清晰起来，那就如一双张开的骷髅的手掌，在微红的光芒下显得无比妖艳诡异。

“这你也没说……地球……其实是被蝴蝶毁灭的吧？”虽然还有心思对罗斯开玩笑，可小李却早已笑不出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的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像那群黑衣人一样倒在地上。

“还没完……”罗斯紧盯着那只犹在一地尸体上盘旋的蝴蝶，眼底里透出了一股小李从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凶狠，这一刻老罗斯整个人都似乎变了，不再是那个庸庸碌碌的老采矿员，而像是……对，像是一条嗅到了猎物的猎犬！

罗斯的话语音未落，就仿佛为了印证一般，诡异的奇变再次发生——一地死尸中两个身影直立而起，脖子上那道被蝶翼割开的巨大伤口尚在流着鲜血，可这两人却似完全不在乎，他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头朝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的小李笑着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蝴蝶杀人，死者复生，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更能击溃人类的心理防线了。小李虚软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全身的重量，而就在他跌坐在地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枪声响彻整栋废弃的楼宇，一发金色的子弹从罗斯和小李两人之间不到30厘米的间隙中穿过，随后拉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弧线，绕过站在前面那个看似在警戒的黑衣大汉，极其精确的由另一个大汉脖子上的伤口钻进了他的体内！

风声犹在耳边，极度震惊中的小李尚来不及合上张大的嘴巴，眼前更为令人崩溃的一幕则在瞬间超出了他脆弱神经所能承受的极限——在他昏阙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那个被子弹钻进身子里的大汉提着那个黑色皮箱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他的全身就如一尊敲碎的瓷雕一般崩碎了。

-Chapter 06-

“感谢上帝，我还以为你小子直接给吓死了……”

这是小李从昏迷中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一脸关切神情的老罗斯半跪在他身前，手边按着那两个黑色的皮箱。

“这……”

虽然刚刚醒过来的脑子就像灌了铅一般昏沉难受，可一看到这俩皮箱还是让小李浑身哆嗦。不管是杀人的蝴蝶还是漂移的子弹，显然都是为了抢夺黑衣大汉们手中这两个准备用来交易的皮箱，可现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皮箱反倒是落到了罗斯手里……那么藏在暗处的人的下一个目标……

“好吧，听着小子，我知道这很难，也很危险，可我们已经不能回头啦。”罗斯拍了拍小李的脸，让他集中精神，“我没时间解释太多，可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得给我记住，好吗？这个皮箱里装着非常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让它落入那伙人手里。我现在要你拿上它跑，对，一个人跑，看见右边墙角那个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了么？按它指示的方向往下跑，不要停！我去把那伙人引开，最后我们在负一楼的地下停车场汇合，明白了吗？”

刚刚还被吓至昏阙的小李此刻却蹭的一下清醒了，年轻人骨子里天生的冒险细胞让他兴奋莫名，就好似古时候一个跟随船长找到了宝藏却又要马上着手准备应对海盗掠劫的水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沿着指示跑……往下跑……不要停……好吧罗斯船长，我记住了，”小李接过罗斯手中其中一个黑色皮箱，俏皮地朝后者敬了一个军礼。一老一少短暂地对视，都看见了对方眼底那股沉毅和坚定，于是相视一笑，单手拥抱。

“老家伙，别死啊。不然就算我回去了你老婆也不会让我活下去的。”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小子，听船上的人说你还是个处男？”

“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你快去死吧。”

罗斯大笑着转身跑远的时候，小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想叫住罗斯，可这健朗的老家伙已经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

安迪·罗斯维尔反复地擦拭着手中那把乌沉沉的麦克米兰Tac-50重型狙击步枪，刚才狙杀那名黑衣人所使用的特殊子弹使得枪管到现在都还微微发热。不过安迪还是很满意狙杀的结果，即消灭的了次要目标，也对主要目标起到了决定性的恐吓作用。一个出色的猎手一定要让自己的每一发子弹作用最大化，这是安迪毕生恪守的准则。

一只银色的蝴蝶翩翩飞入了安迪藏身的暗室，他伸出修长的右手食指，让蝴蝶停落其上。此刻这小小“死神”温驯得就像是一只豢养的家雀。

“是吗？猎物已经分开逃命了……去吧，拉斐尔，相信我，你马上就能品尝到最美妙的人血。”

蝴蝶振翅，银色的轨迹追寻着罗斯的脚步消失在了同一条黑暗的走廊里。

-Chapter 07-

跑啊……老家伙……快跑……

罗斯剧烈地喘息着，他已经绕着不能移动的自动扶梯向下疯跑了10层楼，此刻每呼吸一次，肺叶里就仿佛有千万把碎刀片在切割一般，疼得人几乎无法站立；而每奔跑一步，这苍老身躯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可这些都不算什么，老罗斯心想，他在这曾经那么熟悉的楼宇里奔跑，每一步踏下的都是过往泛黄的回忆，那些辛酸贫苦却无比快乐的日子，他牵着那乌发碧眼的美丽女孩，走遍了这大厦中每一间商场，看遍了每一件价格高昂不知何日才能买下的商品……

跑啊……老家伙……快跑……

现在还不是被回忆击倒的时候，小李是跟着自己才踏入了这个危险的陷阱，罗斯知道自己必须支撑下去，哪怕最后还是要倒下，也要换来小李的平安……曾经的“猎犬”虽然老了，可也绝不会这样仓促狼狈的死去，他能感觉到那只可怕的蝴蝶就跟在自己的身后，它是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你就好好看清楚吧……自以为是的家伙……看看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大厦负一楼，停车场。

老罗斯如拉动风箱一般剧烈的喘息声在这空旷幽暗的环境中显得极其刺耳。然而就是这样拼命地奔跑，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先他一步到达的小李此刻就站在他身前不到20米的地方，背对着他，高举着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尊敬的罗斯·莱恩阁下，恭候多时了。”

这是一个低沉优雅极富磁性的男声，透过电子扬声器，话语声忽远忽近，就仿佛是在这空旷的地下停车场盘旋一般，让人根本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

“多谢。不过阁下两个字还是不要了，担当不起。”罗斯淡淡地答道。

“上世纪末美国海军陆战队最出色的传奇狙击手，没有之一。‘猎犬’罗斯·莱恩，你绝对当得起阁下这个称谓，”藏在暗处的人没有在意罗斯的冷淡，他的话语声中仍旧透着一股兴奋，“尤其是在我们这些一心想要模仿甚至超越你的后辈面前。”

“模仿……呵，这么多年的事了，没想到他还记得住。你的老板还好么？我是说文森特，文森特·费尔南多。”

“‘猎犬’的嗅觉依然敏锐啊，虽然你老了，可老板说的对，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小瞧你。”

“其实一看到那张碟片我就知道是他了，可还是忍不住想回来看看……”罗斯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看着不远处的小李，缓缓道，“既然是模仿，你就该知道规矩，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希望之后你能放他离开。”

“怎么？‘猎犬’不放心我这个后辈的枪法？四十年前你在距离时代广场2875米的高楼里，面对警方三驾直升机对气流的剧烈影响果断开枪，子弹以一个超过115度角的巨大弧线绕过了广场中央300多名几乎呈一条直线站立的人群，最后由太阳穴处精确地钻进了正在台上发表演讲的参议员的脑中。这惊世骇俗的一击至今尚无法被复制，也是我一直在学习和参照的脚本。然而我要提醒阁下注意的是，现在我与你的距离只有153米，而我们之间的人质也只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担心我会伤着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小朋友么？”

“我已经见识过你的枪法了，年轻人，”罗斯说道，直到此刻他的双手依旧低垂着，纹丝不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安迪。安迪·罗斯维尔。”

吐出这个名字的同时枪声响起，几乎不给人任何喘息的余地，在狙击枪特有的回旋尾音声中一发银色的子弹划着弧线由小李的左腋下穿过，直击他身后的罗斯！可罗斯反应的速度却比子弹还要快！他在问完对方姓名的瞬间就从背包里掏出了那把尘封许久的Jericho-941手枪，一个向右的战术回避动作使得本应该射进他太阳穴的子弹堪堪击中了他的左臂，而与此同时他也甩动枪身并扣下了扳机，子弹划着几乎相同的弧线由小李的右腋下穿过，“嘭”的一声闷响，似乎命中了黑暗之中某个看不见的目标。

“好身手，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可惜……你确实还是老了啊，猎犬。”安迪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快意与轻蔑，此刻的罗斯在他眼中已经是一条濒死的老狗了。

“是老了啊……呵呵……”罗斯半跪在地上，手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嘴角居然还带着那个淡淡的微笑，“不过我这条老狗至少还能弄瞎你的眼睛……”

短暂的沉默。一连串急促的拍击声随之从扬声器中传出，安迪似乎在急切的敲打着什么器件，最后他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拉斐尔！”

“‘蝶骨’和‘弯刀’，这是文森特毕生追求的完美暗杀战术，当年还在部队的时候他就对我们这些纯靠个人技术的狙击手嗤之以鼻，他敏锐地预见到了未来战场必然需要更加精确成功率也更高的狙击方式。他做到了，我并不惊讶，我了解他，就如他他了解我一般。

刚才地下超市那一役你做的很出色，两拨交易的人中间混有最新一代的生化机器人，他们拥有绝对精致的人类外表，就连体内的燃料都刻意做成了血液的红色。普通的枪伤，割伤对他们根本不可能造成任何致命损害，于是你选用了‘蝴蝶’——这种由高强度纳米材料制成微型战术兵器不但能够轻易割开生化机器人比合金钢还要坚硬的皮肤，它同时还是一个微型全控卫星，末日之战中美国的GPS卫星星座虽然已被摧毁殆尽，但是欧盟的‘伽利略系统’却未遭实质性损坏，到今天它还在一直运作着，知晓这个机密的人极其有限，相信你老板就是其中之一。”

安迪沉默了，像是在默认罗斯的说法。

“这样一来所有条件就都成熟了，通过‘伽利略系统’的精确定位，再加上微型全控卫星的实时定轨引导，你射出的特殊子弹就能按照既定轨道分毫不差地射入目标的体内，这种子弹上搭载的纳米机器人病毒将在极短的时间里摧毁生化人的内部组织，”罗斯平静地叙述着，脸色已因剧烈的疼痛而惨白，可他却还在一直微笑，“所以安迪，无需再炫耀你的枪法了，在你老板眼中你其实只是一个负责按下狙击枪扳机的机器人。现在你的蝴蝶已经被我打碎了，你已经瞎了。”

“原来是这样……以‘拉斐尔’蝶翼上特殊的折光设计，在她运动时人的肉眼根本就不可能判定她的准确位置。于是你故意诱我开枪，利用的就是她为子弹定轨而静止的那一瞬间……猎犬啊猎犬，到头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么？”安迪冷冷地说，“可这种老套的激将法你只能用一次啊，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我对自己的枪法有绝对的自信，还轮不到你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的老头指手画脚！”

“年轻人，你还不明白么？这只是一个系统，卫星，蝴蝶，还有你，都只是系统的一个程序。你并不重要，你的枪法更不重要，文森特要的只是一个能为他扣下扳机的人罢了！”

“够了！你这条过时的老狗，你知道什么？我可以在失重的太空船中隔着上万米距离狙杀空间站里的目标，你要质疑么？好……好！”

随着安迪恶狠狠地吐出第二个“好”字，罗斯突然犹如全身过电一般猛地向身前小李扑去，可枪声还是快过了他那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小李在枪声中跪倒，双手僵直地高举着，缓缓倒地。

-Chapter 08-

“小子，为什么这么想回地球？”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以前听过的一首老歌里唱‘那里的树木都带着薄荷的清香，远方的池塘沉着淡金色的夕阳’，突然就觉得那地方很好，想回去看看。现在嘛，呵呵，我只是想回去看看你这个老家伙长大的地方。”

…………

记忆中的对话声如闪电风暴般肆虐盘旋，那样的清晰鲜明，却又那样的遥不可及。罗斯木然地伫立在小李俯身倒下的尸体前，回想着这个年轻人在跟自己说这句话时脸上那兴奋的憧憬神色和嘴角一贯懒散的微笑，他也很想再笑笑，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怎么也给不出这个简单的表情。

是你害死了他……

对，是我……

是我……

老罗斯将自己的那把Jericho-941随手抛在在了一边，俯身下去抱起了小李。他的这一举动等于是向埋伏于黑暗中的安迪宣布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抵抗，不管这个杀手下一刻是否会扣下扳机击杀自己，他都不在乎了。

“好了，孩子，我们回家吧……”

罗斯轻声低喃着，将小李的身子轻轻翻了过来。这个年轻人脸上因俯身倒地而沾满的灰尘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抖落。但这张脸却不是罗斯所熟悉的那张亚裔面孔，而是一张英俊的，嘴角带着一个猎人才会有的微笑的脸！

奇变陡生，快得让人根本就无法喘息的一瞬间，本应该是具“尸体”的“小李”就向毫无防备的罗斯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很谨慎的布局，年轻人，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么？”

“你说的对，在你面前我确实没有枪法可言，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还有什么能比赢得你的信任，然后在毫无防备的你的怀里刺杀一刀来得更保险的招数呢？”安迪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将目光慢慢放低，看着自己右手中那把本应刺入罗斯心脏中的匕首，此刻它的刀刃被罗斯紧紧地攥在了手中，根本就不能再向前推进分毫，“可是为什么？你不可能来得及反应的，除非你一早就识破了……不，不可能，我自信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你不可能会识破的……”

“穿上小李的衣服背对我站立，借助昏暗的光线让我无法判断详细的体征；利用‘拉斐尔’远程操纵狙击步枪自动发射，造成你埋伏在暗处的假象；还有那飘忽不定的电子音，则是为了干扰我对声源的判断……年轻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布局的每一处你都考虑的非常谨慎细致，但你得知道，你最大的破绽就是对所有事都太有自信了。”罗斯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将手中的匕首缓缓向右拨开，“小李这种人，除非你拔掉他的舌头，否则他连一分钟都不会安静下来。”

安迪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极力的想摆脱罗斯的控制，可在气力上他显然输给了这个老家伙。此刻他的脸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涨得通红，脖颈和手臂上也爆出了青筋。眼见匕首就要给罗斯夺去，安迪眼底却又闪过了一丝阴邪的狡黠，他猛地按下匕首手把上的一个蓝色按钮，本已被罗斯紧紧抓住的刀身突然间凭空消失，趁着这个空挡安迪再突前一刺，没有刀身的匕首手把触及到罗斯左肩的同时，他重新按下那个蓝色的按钮，并将按钮迅速向右拨了一档，淡青色的刀身瞬间便洞穿了罗斯的左肩，而这一次的刀身更细也更长，使得整个武器已经不像一柄匕首，而像一根狭长的毒刺。

“粒子刀……”罗斯左肩吃痛，还来不及做出回击，安迪就跳出了他的攻击范围。

“我说过了，你只是条过时的老狗……到最后，还是该死了吧？”安迪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从腰间抽出了第二把“粒子刀”，他在计算着下一击杀死罗斯的可能性，枪伤加上刚才的刺伤，眼前这个老头应该已经到极限了吧？他还有力气反抗么？或者保险起见，哪怕现在不补一刀，单是因为失血过多他都必死无疑？

就在安迪犹疑不定的瞬间，罗斯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右侧一滚，惊怒交加的安迪连忙再将粒子刀调成毒刺的形态，冲着后者的后背猛刺了过去！

“呯！”

一声枪响。在安迪的粒子刀距离罗斯的后背只剩不到半米的时候老头儿捡起了刚刚丢在一旁的Jericho-941。一发子弹精准地穿过了安迪的眉心，这个年轻人标志性的猎人笑容最终僵死在了脸上，成为他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Chapter 09-

罗斯·莱恩回首自己的一生，发现有很多次死里逃生不过是运气很好罢了。他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过去有多么传奇，多么荣耀，也许他确实做了很多别人一辈子都只能仰慕的事情，可那都是杀人。不管事后如何推诿这是为了拯救更多人又或是别的什么冠冕堂皇的该死借口，罗斯都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真的早就应该下地狱了。

可现在由于失血过多而已经出现晕眩的老头儿却无比希望自己还能再支撑个十几分钟。因为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安迪只是一个伏在前方的棋子，而下棋的人仍躲在重重的幕后，掌控着全局。

好吧……上帝，再给我二十分钟，十五分钟也行……让我看到他……

文森特……

“罗斯，你老了。”

两个身影从地下停车库黑暗的甬道里缓缓走近，其中一人身着一身纯白的西服，重新染黑的头发闪着一丝焗油特有的暗色微光。他用手枪顶在走在他身前的小李的腰间，声音苍老而嘶哑。

“文森特……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喜欢用这种故作高深的语气说话。”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罗斯，你快要死了，”文森特用一种极其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倒伏于地的罗斯，就仿佛在看着街边一条垂死的野狗，“当年风光无限的传奇狙击手，到头来也只能像一条野狗一样死在这片废墟里……你甘心么？”

“我输了，我无话可说。但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事都不知道……”

“无辜？哦，我的天啊，老朋友，你真是老糊涂啦。这个世界上有人是‘无辜’的么？没有！没有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包括当年死在你枪口下的安娜，她是个间谍，于是你杀了她，正确的决定，太他妈正确了！难道不是这样的么？”文森特突然暴躁了起来，他将用胶布封住了嘴并且双手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李一脚踹到了罗斯身边，同时拉开手枪的保险，把枪口狠狠地顶在了小李眉间。

“不！文森特，住手！你听我说……”罗斯艰难地转过身子，用仅存的力气冲着文森特大吼。

“看着我罗斯，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毁掉这世上所有的‘无辜’！”文森特低下头去俯视绝望的罗斯，眼中尽是快意的残忍。

“不！！！”

罗斯绝望的嘶吼在废弃的停车场里久久盘绕，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声枪响，而是一阵满足到了极致的狂笑。

“罗斯，我的朋友，你真的已经彻底输了。把东西给我吧，我知道藏在你这儿。”文森特心满意足的收回了顶在小李眉间的手枪，他冲着罗斯轻蔑的大笑，准备接收唾手可得的胜利。

“拿去吧，它们是你的了。”罗斯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解下了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里面藏着从黑衣人那捡起来的另外一个黑色皮箱，“又要开战了么？选择在地球交易氦3这种后核战时代原料，是火星政府的‘恒星级氢弹’有突破了吧？”

“可怕的猎犬，虽然老了，可什么都还是瞒不过你机灵的鼻子。地球复建工程进行的太过顺利，考虑到地球政府残存势力的复苏以及太阳系其他几个星球之间可能达成的联盟，火星城里的军阀们已经坐不住了。”

其实‘恒星级氢弹’的技术早在两年前就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可那个时候地球的生态监测报告还是C级，无法供人居住，而全人工自循环生态系统工程在各方势力的牵制下也进行的十分缓慢。天知道为什么只过了短短的两年一切就变了。现在军阀们手里缺的就是原料，而火星政府迫于舆论压力还是严令禁止民间的氦3交易，于是各大黑市就把交易地点定在了地球无尽的废墟之下。

文森特拿起那个黑色的皮箱，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接着说，“对于这种紧张的战前形式来说，谁掌控了原料的来源，谁就能成为一方的霸主。我的集团已经控制了至少三条黑市的氦3交易线，加上今天这支，我需要的条件就都达成了。”

“还要像以前那样图谋称霸么？文森特……这就是你毕生的追求？到头来要用恒星级氢弹这种级别的毁灭性武器把曾经的家园彻底摧毁？”

“呵呵，错了，这下你就大错特错了，我的老朋友。地球是独一无二的，那才是我毕生追求的梦想，而火星城的一切都不过是对地球的拙劣模仿，我要用恒星级氢弹毁掉所有的火星人工城，连同那些不可一世的军阀们，他们没有资格染指属于我的地球！”

“你疯了……文森特……”看着口若悬河状若疯狂的文森特，罗斯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尽管他们从小就认识，一起参军，一起认识的安娜，一起出钱开了那家1990老家电……

“是啊……我疯了，很久以前我就疯了不是么？”文森特止住了自己的狂笑，他幽然地望向罗斯，沉声道，“可你为什么不死？二十八年前你就该死了，我送你的那个八音盒，那个精心改造的炸弹，为什么炸不死你？”

“你既然决意要我死，就不应该再做那样的设计。那个特制的旋转木马在启动后可以通过向左或向右转动伞身使其停下，但只有一个方向会触发炸弹。我选对了，所以没有死……”罗斯毫不回避文森特的目光，他朗声说，“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告诉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么？你想质问我当年为什么不给安娜一个选择的机会么！？”

“安娜已经死啦，罗斯，死人不会有选择的权利……可我还是要再给你一个机会……我不会杀你的，连带着你这胆小如鼠的小朋友，我要你永远带着这份失败的耻辱，凄凉地过完你的余生。”文森特森然的语调像是地狱的法官在冰冷的宣判，他似乎不愿再继续与老朋友的对话了，于是转过身去，提着那个黑色的皮箱迈步离开。而原本早已应该绝望的罗斯此刻却笑了起来，他用模糊的视线捕捉着文森特萧索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朋友”也真正的老了。

“文森特，我说过了，你还是老样子。明明一切都已经尽在掌握，你却还是无法安然地对我和盘托出。这么多年啦……想为安娜报仇的话，早就应该要了我的老命了不是么？你刚才布局如此完美，安迪一直隐藏在暗处，那伙交易氦3的黑衣人们除了我和小李以外谁都没有看到。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迪用搭载着纳米病毒的子弹杀死一个生化机器人之后应该留了一个活口离开吧？那个机器人会带着‘猎犬还活着，并且抢走了氦3’的消息回到他们的总部，这样一来你不但可以截下这条氦3的交易线，还可以悠然地躲在幕后看着我和小李在全星系奔逃，躲避军阀们的追杀……”罗斯淡淡地笑着，在这种已然绝境的情况下他的神思却飘回了多年以前的1990老家电里，那个时候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欢笑，一起努力，一起爱着一个女孩儿，“你外表狂傲不羁充满野心，可内心深处却被重重的疑虑包裹得怯弱不堪。老朋友，你做不到的，那些野心也好，霸业也好，你都做不到的……我说过了，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听着罗斯缓缓的叙述，文森特没有一丝回应，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像是在默认“老朋友”的说法一样。这个意图颠覆世界的男子最后消失在了黑暗的甬道中，他对罗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永别了，罗斯·莱恩，我最后的该死的朋友。”

-Chapter 10-

1990老家电。

小李在罗斯的指引下费尽全身的力气把濒死的老家伙搬到了店里。罗斯的记忆没有差错，店里果然有紧急医疗箱，里面的绷带和药品虽然落满了灰尘，但至少还能使用。在一番紧张的处理之后，老家伙总算又一次保住了性命。

“你这个老混球，还以为你真要死了……”小李抹着额头的汗，笑着轻轻砸了罗斯一拳。

“我死了谁带你回去？你也得死在这。”老家伙惊人的生命力在他爽朗的笑容下显得尤为耀眼，小李真有点怀疑眼前这个老头是不是铁打的了，“给你的那个皮箱你扔哪儿了？”

“在停车场给安迪抓住时随手扔在路旁了，怎么了？那里面应该什么都没有吧？”小李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森特是不会去查看那个皮箱的，至少在我面前他必须摆出那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他已经认定了东西我会藏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你带着它们反而是最安全的。氦3既可以用来制造恒星级氢弹，也是地球复建工程所有核聚变发电站的必备原料。哪怕是只有一箱，我也绝不能让他夺去。”

“你……你是说那一箱子氦3一直是我提着了！？”小李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然又大了起来。这对旧友之间的心理战暗藏着旁人绝无法提前预测的机锋与变数，就像德州扑克的牌局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亮出底牌，胜负谁也无法知晓。

“不能白来一趟啊……喏，拿去。”罗斯缓过劲来，从背包里拿出了那盒光盘。他指示尚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小李打开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台电视机和一架影碟机。盘子放进去播放之后，先是一片雪花和嘈杂的机械噪音，小李紧张地瞪着屏幕，直到画面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年轻时的罗斯·莱恩英挺的像是一个意大利人，他和那个名叫安娜·露西亚的女子在一个不知名的沙滩旁录下了这段影像。虽然拍摄手法很粗糙，而且后期也没有进行过剪辑，可是椰树摇曳，阳光耀眼的沙滩却显得异常美丽。安娜穿着连身的红色泳装，带着一顶大得夸张的白色遮阳帽，在罗斯怀中微笑着就像一个刚刚见到海的小女孩……

“真好……看不出来你这糟老头年轻的时候挺帅的嘛，还有那么棒的美女陪在身边，啧啧，”小李吧嗒着嘴，发出夸张的啧啧称奇声，他回头冲着罗斯挤了挤眼，笑道，“你们以前看电影不都要吃什么爆米花的么？可惜现在没有了。”

“未必。楼上就是一家食品超市，只要你不怕过期半个世纪的东西毒死你，我就去给你弄点回来。”

“得了吧，枪林弹雨的都没有死，最后死在一袋垃圾食品上，那我这趟地球之旅岂不是凄惨到了极点？”

就在小李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影像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画面里的英俊男子大笑着伸手好似要抢夺镜头后的什么东西，最终整个摄像机被掉转了过来，对准了刚才一直在负责录像的那个人。一个瘦高的男人红着脸，拼命地和捉弄自己的老友争夺着摄像机。两人一边追逐厮打，一边大笑。穿红色泳装的女孩在影像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们，碧绿色眸子里透着让人无法捉摸的笑意……拍摄者在后期唯一添加进影像中的一段垫乐这时候开始响起，依然是那首苍老的民谣，《Vincent》。

熟悉而迷离的曲调再次萦绕于两人的心头，这一刻没有人再说话，一老一少都循着歌声，在跳跃的画面中捕捉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所有褪色的往事。

-尾声-

火星，奥林匹斯城，米高梅大厦。

文森特·费尔南多盯着摆在桌面上的黑色皮箱，心里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或许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或许藏在箱子里的根本就是不氦3矿石，而是一份罗斯·莱恩精心准备的“大礼”。

但他毕竟还是打开了箱子。潘多拉的魔盒在打开之前永远无人得知里面究竟有何物。

结果证实了文森特莫名其妙的预感，箱子里放着的不是矿石，而是一个老旧的八音盒。在八音盒的发条上拴了一根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皮箱的暗扣上。文森特打开皮箱的同时这根绳子也拉动了发条。伴随着清脆的铃声木马开始旋转，文森特盯着这过时简陋的玩意，良久，突然笑了。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

“是这样啊，罗斯……这次轮到你出题了……你也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么？”

文森特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中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对话。旋转木马的铃声演绎的同样是那首经典民谣《Vincent》，可老人听着歌声的心情却与罗斯和小李二人截然不同，他知道这首与自己同名的音乐此刻正在指示着某个时间的终点，而在这终点到来之前，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是左，还是右？

落地窗外，火星血色的夕阳即将沉落。

*The last folk blues*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