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高宗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六月十五,大暑。大暑有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是大雨过后,萤火虫正从腐草中破卵而出的时节。
我本要约妻子王氏夜里一起去溪边踏青避暑,顺道看看萤火满天的美景。不曾想宫里早早来话,吴贵妃邀王氏进宫清谈叙旧。这吴贵妃是高宗还在康王府邸时就娶进门的,为人知书达礼,端庄大方,很是受高宗宠爱,是少数在高宗面前说得上话的妃嫔。
我刚任副宰相时,当时的吴贵妃还是名婉仪。我本想让王氏找个路子与她多亲近亲近,可惜一直找不到门路。
不曾想,我任宰相之后,吴婉仪也成了吴贵妃,隔三差五就邀王氏进宫清谈叙旧,偶尔还在宫中赐宴。虽然知道这是高宗的御下之道,我也乐得王氏与贵妃成为知交好友,这枕边之风有时候比这朝堂奏议来得更加好用。
不过我曾指点过王氏,在吴贵妃面前尽量装傻充愣,越是表现出胸无城府的样子越是妥当,王氏乃聪慧之人,当即心领神会。
只是王氏天生聪颖,早年又是书香世家里的大家闺秀,天生一股书香灵气。这胸无城府,天真烂漫的气质本就与她无缘,平日里与这吴贵妃相处时既要显出宰相夫人的风范,又要不落痕迹的装出胸无城府的样子,委实也是件难事,所以回来后总是向我牢骚抱怨。我知道王氏为我用尽了心力,也是备感心疼。
这日过了辰时三刻,月上枝头,晚风徐来,王氏才从宫内返回。我和秦熺正在吃冰镇的荔枝,见到王氏盛装打扮,秦熺笑嘻嘻地说道:“很少见母亲这般打扮,看起来真的比平时年轻了十岁。”
我口中含着冰镇的荔枝,摇头道:“熺儿此言差矣,你母亲如此打扮,衣香鬓影,珠围翠绕,至少比平时年轻二十岁。”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王氏拿起一颗冰镇荔枝,边剥皮边笑道:“我刚刚才见了吴贵妃,你二人就在这里吃这冰镇的荔枝,好是享受,李牧的这首过华清宫词倒也应景。”
我拍了拍手,站起来扶着王氏坐到椅子上,说道:“这皇宫里什么没有,怎么会缺了这冰镇荔枝呢?倒是夫人来回辛苦了,也跟我父子说说,今日吴贵妃赐宴,席间上了什么好菜?”
秦熺一听来了兴致,着急问道:“母亲,快说快说,儿子也想知道这皇宫里的珍馐佳肴到底和我们平日里的饭菜有何不同?”
王氏用食指点了点秦熺的额头,笑着说道:“你这孩子,打小就贪吃,这么大了还是改不了馋猫的样子。你父亲当了宰相之后,府中锦衣玉食,你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
秦熺笑道:“儿子就是好奇,这皇宫里御厨做出来的菜式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御膳也没什么特别的,上了蟹酿橙、鳖蒸羊、东坡脯、南炒鳝、群仙羹,还有冰镇的葡萄、荔枝、西瓜等解暑水果,平日里我们府中也是常有。”王氏轻声说道:“倒是上了一道清蒸鲻鱼后,吴贵妃对我说,鲻鱼肉质细腻,味道鲜美,现如今在临安很难捕到,让我多吃几口。”
“鲻鱼阿,确实口感不错。”秦熺点头道。
“我笑着对吴贵妃道,贵妃久居宫里,被身边这些丫鬟太监给骗了,这鲻鱼我经常吃,回头我给您送个几十条,好让您饱饱口福。”王氏掩嘴轻笑道。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一道闪电从夜空中划过,“轰隆轰隆”,雷声响起,秦熺愣愣地看着王氏,手中拿的荔枝掉到地上,口中喃喃道:“母亲,您真的是这么对贵妃说的?”
“是阿,我就是这么说的。”王氏笑道。
“母亲,您这不是害了父亲吗?这鲻鱼本不是稀罕之物,南方沿海多的是,但自从皇上南渡之后,战事吃紧,就很少能吃到这种鱼了。现如今您对贵妃说,这皇宫里几个月才一见的鲻鱼,您经常吃,还要送几条给贵妃,这不是摆明了说父亲权势熏天,人人都要来巴结父亲吗?”秦熺跳了起来,大声冲着王氏喊道。
“放肆,你咋乎什么,做儿子的有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吗,就算天塌下来也还轮不到你来顶,还不赶紧向你母亲赔罪。”我重重地拍着桌子道。
秦熺委屈地看了看我,向着王氏拱手道:“儿子情急失言,向母亲赔罪。”
我摆了摆手,对他道:“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切不可对别人说。”
秦熺连连称是,转身走出了书房。
王氏微微笑着,欣慰地看着我,脸上毫无受到惊吓的模样。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旁,掰了颗荔枝,拿到她嘴边,她轻轻咬了一口。我叹气道:“都说养儿防老,你看熺儿,一点都不沉稳,碰到些许小事就咋咋呼呼,真是让人失望,刚才没吓着你吧。”
“你别怪他,他就那性子,改不了了。”王氏轻声道:“老爷,你不怪我在贵妃面前说错话吗?”
我摇头道:“人非圣贤,又岂能无过。你我一路携手走来,一起劈荆斩棘,往往绝处逢生,靠的是相守相知,这等微末小事,不足惧也。只要想个法子,化解了便是。只是夫人,我们家餐桌之上的清蒸鲻鱼是不是都让你给吃了,我可是一条也没见过阿。”
王氏掩嘴笑道:“老爷,你可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
“我哪一点夫人都喜欢吧。”我自信地说道。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遇见大事时宠辱不惊的样子,而且想法奇特,正常人碰到这事,都会像熺儿一般,考虑如何解决此事,你倒好,想的居然是没到嘴的鲻鱼,真是与众不同。”
“这清蒸鲻鱼就是皇上也要很久才能吃它一回,我当然着急啦,至于解决此事的方法,明日让孙靖送吴贵妃几十条青鱼不就得了。到时吴贵妃一瞧,这宰相秦桧的夫人是个睁眼瞎,连青鱼和鲻鱼都分不清楚,心中的芥蒂自然就解开了。”我笑着说道。
“真是什么都难不住老爷你。”王氏感叹道:“青鱼我早就叫孙靖买好了,明日就会给吴贵妃送去。今日此事,我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让吴贵妃觉得我是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妇道人家,他日与她相处时好让她放下戒心,我也好为老爷从她那里套套口风,平日里也可跟她说说体己话,让她在皇上面前多吹吹枕边风。”
“你的意思是,明日里我们送的青鱼会让吴贵妃觉得是我事后的补救之法。”我敛起笑容,皱着眉头道:“夫人,刚才听你话语,我也猜到你是故意为之。只是以此法自污和取得吴贵妃的信任,是否太不值当了些。”
“老爷,贵妃是皇上的人。今日之事,贵妃肯定会告知皇上。您对皇上最为了解,您觉得皇上会因为您常吃鲻鱼而怪罪于您吗?”王氏问道。
“这倒不会,当今皇上最为关心的是臣子是否忠心。作为臣子,岳飞战功卓著,性子无欲无求,很是受他猜忌。刘光世,号称逃跑将军,酒色财气无一不精,反而很让他放心。皇上喜欢有缺点的臣子。”我抚着胡须道。
“老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于皇上来说,您和岳飞其实并无不同。您自己说,这几年,在政务上您做错过哪件事,酒色财气,您沾了哪样。掌权帝皇,最为害怕的就是臣子没有缺陷,没有贪欲,对普通人喜欢的荣华富贵不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皇上会不会觉得您更为喜欢的是他手中的权力,您看得清岳飞身处险境,却对自己身处险地毫无自知阿。”王氏轻声说道。
王氏一席话说得我冷汗冒了全身,连忙起身对着王氏拱手道:“夫人英明,今日多亏了夫人。只是此事日后流传出去,夫人徒增愚妇之名,而我随机应变的名声真是受之有愧阿。”
“老爷,夫妻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不早了,明日我还要给吴贵妃送鱼呢,今日就早些歇息吧。”王氏笑道。
“好好好,今日真是皇帝宫中妃子笑,宰相府里送鱼忙阿。”我大声笑道,随后与王氏互相搀扶着往闺房走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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