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普当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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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哈拉巴尔神父1551年前往南美洲那片神秘的大陆，在秘鲁以南一百埃瓜（egua：西班牙里。1埃瓜约等于5.5公里）的一个叫安普当达（Ampdownda）的小镇当牧师。安普当达这个词，意思就是安普鲁斯的落脚地。安普鲁斯在当地语言中是一个神的名字，也是这个小镇的创始者。传说他是太阳神的儿子，和他的姐姐安普纽斯一起来到这片大地。他把太阳神给的金枝插入地下，金枝就从地下发芽，长成一棵树。那棵树是玉米、鳄梨、辣椒、烟草以及大豆的先祖。树的顶端长出了名叫渡阿思（Duassi）的鸟，形状像雉鸡。这鸟后来就向太阳飞去，安普当达人说那是渡阿思向太阳神报告去了。

安普当达人形容冷漠，像是上帝遗失多年的羔羊，生性残酷而不自觉，就像在大地流浪的该隐的后代。他们比印加人更愚昧，女人们衣不蔽体不以为羞，妓女更是招摇过市。如果你遇到了麻烦，就给她一个亮银币，她就带你到太阳神庙里媾和，然后告诉你该怎么渡过灾祸。如果有人生了病，他们就把病人扔在沼泽地任其死去，如果病人活着回来，他们又会把他当做亲密的兄弟。他们没有国王，酋长也是在对外战争时才选立，挂在长杆上当做旗帜。如果酋长给人打死，他们就如鸟兽散。平常他们都是各过各的，只有每年冬至，他们才会聚集在太阳神庙里祈求太阳父亲不要离开他们远去，然后春分他们也聚在那里。等到寒冷的早晨第一束太阳光照到神庙的岩石，他们就欢庆鼓舞，喝玉米和龙舌兰酿造的酒。他们不会蒸馏，酒带有苦味，但安普当达人甘之如饴。

德·哈拉巴尔教他们西班牙语，自己也学习安普当达语。安普当达语只有一千多个词汇，没有专门的量词。量词由其它词代替，比如渡阿思代表一，辣椒代表八，岩石代表七。时态相当混乱，你听安普当达人讲话，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判断他们说的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词汇当中，有类似阴性阳性之分。比如太阳一族、月亮一族。太阳一族的词汇是太阳本身、渡阿思、岩石、森林，月亮一族则是美洲豹、犰狳、土拨鼠和河流。月亮在他们的神话体系中，和印加人一样，是太阳的姐姐。女人是月亮一族，男人则是太阳一族。神庙当然是太阳一族，类似先知的妓女则是月亮一族。雷霆和闪电也是太阳一族。

奇怪的是，风、雨不属于任何一族。它们和一种叫黑鼬的动物同属第三族。他们是太阳和月亮的仇敌：雨是雷霆闪电从空中赶下来的，风是被太阳神驱逐的恶魔，总是从这里奔到那里。大风呼啸的夜晚，安普当达人躲在茅屋里，口中念着太阳神驱赶风的咒语。吹起暖风的时候，他们说这是太阳抓住了风，而微风则是风在睡觉。每当这些时候，安普当达人就喜气洋洋。

至于黑鼬，则有这样的传说：太阳神派他的子女来到这里的时候，说黑鼬会把白胡须神的子民引到这片土地，带来灾祸。到那时太阳神就会接他的子女返回太阳居住。这也得到了证实：一个在河边捕鱼的印加人，在听到一阵喧闹声后，看到了从树林背后绕过来的西班牙船。那艘船比望天树还高。印加人目眩神迷，看到船上有很多高鼻深目长胡子的人对着他欢呼。他吓得坐在地上，马上想起了他们正是白胡子须神的子民。然后他看到一只黑鼬从船上跃下，跑入了丛林。五年后印加帝国覆灭，再五个月，西班牙人来到了安普当达，在并不激烈的战斗中把酋长的头射穿了一个洞。安普当达人果断投了降，把西班牙人迎到家里。他们那时候第一次看到枪，好奇而恐惧。他们把枪叫做黑鼬，子弹则叫做黑鼬屎。他们不肯相信这是人力可为，总把枪当做西班牙人的伙伴，他们自己则从来不敢去触摸。西班牙人在丛林中狩猎，杀死了美洲豹和雉鸡。他们知道这是因为太阳神把他们的儿子女儿都召回去了，于是再也没有反抗，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西班牙人。

五月份的一天，正是寒冷的秋季，德·哈拉巴尔在田野里散步。一只雉鸡跳进了田中，吓了他一跳。他那时候已经有两年没看到雉鸡了。那只雉鸡跳过山沟，随即没了踪影。五天后的玉米神克拉西配的节日，他喝了几杯龙舌兰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窗棂上雕刻着金枝。他知道那是神庙的一间房间。一个女人躺在她的身边。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香甜的梦。他在梦中被推向天空，长着翅膀的天使前来接引他去见仁慈的父。那些天使的模样就跟眼前的女人一样，有栗色的头发，皮肤黝黑光滑，乳房饱满紧俏。德拉哈巴尔知道她是一个巫女，也就是一个妓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出现在这里。整个房间静谧得好像天地初开的伊甸园，他和那个女人就是亚当和夏娃。

他从此总是鬼使神差地在夜晚来到神庙，和女人尽鱼水之欢。那个女人牵着他的手，每次带他走进不同的房间。虽然每次都是在黑暗中经过走廊和门槛，但他清楚地知道了那座神庙有十四个大房间，每个大房间又被隔成十四个小房间。安普当达语中没有十五，十四是最大的数词，可以说十四代表无穷大：男子到了十四岁就被认为成年，会把自己的岁数归零，算作一岁。哈拉巴尔总是在天不明的时候起来，绕过神庙后面的小山回到自己的教堂。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发展一名纯粹的教徒，只有他的仆人皈依了主，但是不做礼拜。他经常去酋长家做客，劝他信奉主。酋长见识过西班牙人的威力，知道白胡须神法力无边。酋长嚼着烟叶，说自己老了，死后要归到自己的族人里，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天国。哈拉巴尔就问是否可以让部落的孩子学习神的启示，也就是《圣经》，酋长只允许八岁以下的孩子学西班牙文。八岁一到，他们就被赶进玉米田里劳作，渐渐长成和他们父辈一样的愚人。他们把西班牙文忘得差不多了，哈拉巴尔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只知道说Padre（神父）这个词了。

安普当达人谁也不和哈拉巴尔来往，看他始终是外人，甚至有些人嬉笑他年轻的面容。哈拉巴尔虽然不至于不心灰意冷，也觉得倦怠。去神庙和女人幽会，成了他在安普当达最后的慰藉。他写信给在巴塞罗那的老师，让老师在加泰罗尼亚找一个本堂神父的位置。老师回信说来年信风起的时候，会有一艘船到秘鲁，带他回西班牙。他算了算日期，有差不多六个月的时间。那时候他已经和巫女睡足了一百九十五天，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没有去过。他决定在最后一晚结束后回归禁欲的修士生活。

在那个最后的夜晚来临的时候，女人领着他的手走过门槛。门槛好像有无数个，他似乎经过了无穷个房间。女人的手握住他，温柔而坚定，像她一如既往的热情。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要把这一次记在心里面。那天在一阵愉快的战栗后，哈拉巴尔抱紧了女人，在她耳边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女人说自己叫渡阿思14。幽怨的月亮爬上来，他抱起她，挨近窗棂，想看一下她的样子。在月光下，他看到一张明媚的脸。他亲吻了她。无意间一瞥，窗台下面有一个卷着尾巴的符号映入他的眼帘。他福至心灵地觉得那是一只黑鼬。他向着窗台望去，然后被一阵震惊袭倒：窗台下密密麻麻刻着一些方形图案。不止如此，凡是他能摸到的墙上，都刻上了这些图案。这次他没有在天明的时候离开，而是借着晨曦查看这些图案。他问巫女这是什么，巫女回答不出。然而他已经知晓这就是安普当达先人留下的文字。

他从此不再回教堂，而是废寝忘食地研究这些文字。那些文字，或者说图画，方方正正，但每一个是由几个（一般来说是三个，也有五个）图形组成。人脸（哭泣的，欢笑的）、人头、眼睛、鱼、黑貂、美洲虎，还有类似渡阿思的雉鸡。有些符号难以辨识。这些符号刻满了整个房间，甚至穹顶，只在窗台下有一些空隙。他唯一从中辨识出来的就是雉鸡和黑貂。他躺在屋子的地板上，不吃不喝不睡。两个月后，他脸颊消瘦，胡子淹没了脸庞，眼里布满血丝。他盯着蜷着蓬松尾巴的黑貂图案思索，似乎看到黑貂不怀好意的嘲笑。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森林里畅游，河流在二十步以外的密林，他想去那里打些水喝。刚走到河边的空地上，就看到一只黑貂蜷缩在上空。他很惊奇地望着黑貂，才发现黑貂盘在一艘大船的桅杆上。黑貂对着他神秘地笑了一下，从船上跃下，迅速地消失在丛林中。他听到一阵笑声，悚然回头，发现许多人正围着他，那些人黄头发蓝眼睛，个个留着浓密的胡子……他在一阵悚然中惊醒，悟出了窗台上那句话讲的就是黑貂从船上跳下，白胡子神的子嗣将征服太阳神的子嗣。就好像淤塞的死水开始流动，他很快明白了一些图案的意思。

他由自己学的安普当达语反推，知道了安普当达人的文字有三十二个基本图形，或者可以称它们为字母——但这不同于拉丁字母，原因后面会说。

简单来讲，每个字母由一个动物、植物、岩石或者人头（或人脸）的图形来表示。每三个或四个图形组成一个词，比如雉鸡（selipu），可以石头(sekon)、风(liwu)以及美洲虎(pupa)来表示。而同样以se开头的词，也可以用雉鸡表示。比如石头（Sekon）可以用雉鸡和人开心的笑脸（KoKo）组成。

当然，每个字母也可以表示这个字母的意义本身，比如雉鸡可以用一个雉鸡符合表示。安普当达的十四个数字，也来自这些字母。雉鸡表示一，美洲豹表示二。而这时它们的读音又不一样了。一读作oh，它的意义来自于太阳（ohlei），因为太阳就是第一。太阳还有无穷的意思，因为太阳是万物的父亲。

同时安普当达文字也代表了象形以及象形之后的联想，这就让安普当达文意义繁复，比如雉鸡（Selipu）和笑脸(Koko)组合，可以根据音节代表石头(Sekon)，也可以根据意义代表一个（oh）笑脸，或者无数个笑脸，也可以代表坚硬、冷漠、受孕（因为雉鸡和笑脸代表婴儿的降生）。所以虽然只有三十二个图形，但这些图形可以指代一切事物，从创世纪一直到末日审判。

在太阳神庙的第一百九十六个房间里，最初的一个字写在穹顶的中心，那个字是太阳。然后以旋涡状向外铺开。他们的句子没有断句的符号，总是一个词接一个词。穹顶之后是东面的墙壁，然后用耕地式写法，逆时针延续，然而文字在南部的窗台上段断掉了。但哈拉巴尔从这些文字当中知道了安普当达人的历史。从安普鲁斯到现在有四千六百年的时间。每十四代都有一个强盛王和一个狂暴王。第一代的强盛王扩建了安普鲁斯的儿子修建的太阳神庙，第一代狂暴王却烧毁了它。第二代强盛王拓展国土到印加北端，第二代狂暴王却把国土扔给了印加人。最末一代强盛王修建了四个金人，纪念自己的先祖战功，安在帝国的四边祷告太阳神，最后一代狂暴王却下令把金人推到湖里。狂暴王死后，他的儿子即位不到百天，即被西班牙人打败。叙事就此结束。

后面有几句话模糊不清，哈拉巴尔无法解读，但他已经不以为意。他为自己发现了这些隐秘的宝藏而狂喜，写信报告给秘鲁总督——肥胖的阿尔萨斯德萨罗虽然对文化向来轻视，但对金子一向亲昵。哈拉巴尔从神庙出来的时候，没有绕到山后，而是直接穿过大街回到了教堂。人们肯定看到了他，因为第二天就有人鬼鬼祟祟地在教堂门口窥视。他叫住了他们，问他们是不是想做礼拜，他们顺从地点点头。

他那时已经通宵写完了书信，但还没有加盖火漆。他匆匆洗了脸就上坛讲述主的旨意。令人奇怪的是安普当达人竟然津津有味地听他把布完道，而且还问了他一些教义的问题。他怀着疑惑的狂喜给他们解答。他们听完若有所思地回去了，第二天有更多的人来听他布道。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起了向主的心，面对不大的讲堂里站满了教众，他突然升起了牧羊人的慈悲，觉得有必要给他们讲讲他们过去的祖先。他于是把自己破译的历史讲述给了他们。他们听完后鸦雀无声，似乎震慑于他洪亮激越的声音。以后在街上陆续有人上来拉他的手，叫他Padre，跪在地上吻他的脚。甚至酋长也开始光临教堂。他们请他多讲一些祖先的事情，而且特别喜欢听狂暴王当政的事情，那些恶行引起了他们一阵叹息。

他那时候对于安普当达历史的解读还没有完成，有几代国王的事迹还不清楚。于是他就又回到神庙的那个房间。他在里面思索，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猜透了那些事迹。他决定要在白天布道的时候讲给教众听。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他决定小睡一会儿。在梦里他听到一些人在墙上凿刻，他知道那是安普当达人的祭司在记录历史。他在早上九点模模糊糊地醒来，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他问巫女那是什么声音，巫女告诉他今天是春分，人们正在庆祝太阳的新生。他朝向窗口看着外面的阳光，看到了窗台下方的文字。他不知怎么就看懂了那些字。上面写着：

“他们沉下了金人。把我们关在庙中，让我们的女儿成为可耻的妓女。他们不再被太阳神庇佑，他们将被留给愚昧，直到末日的尽头。”

他正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就有两人过来请他去布道。他于是起来洗漱，巫女过来服侍他的时候，一滴眼泪掉在他的衣服上。他问巫女，巫女不说话退了出去。那两人陪着他走到外面。阳光亮得刺眼。他看到人们黑压压站在下面无声地看着他。几个人扛着一个铜十字架穿过人群走上台来。巫女哭了起来。两个人把他举起，绑在了十字架上。他没有惊慌，因为人们一点声音也没出，他无法破坏这种静默。人们抬着他翻过神庙后面的山。他看到了一片水。他一下子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将被投进水里。毫无意外，他在沉入湖底的时候，会看到那四个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