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原作
吴艾哲
简介:
战争带给人民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创伤,更多的是精神深处的溃烂。
中越战争结束后,护士陈腊梅失去了她的丈夫。儿子宝多出生后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温暖,敏感自卑的宝多对自己的身世充满疑惑,频频向母亲问询父亲的下落,再三思索之下,陈腊梅决定带宝多去给丈夫扫墓。而就在这一天,另一个自称是她丈夫战友的男人也出现在了墓碑前……
1.
“吱嘎——吱嘎——”
虽然已经立秋,树上的蝉仍旧嘶叫个不停,它们的足扣进树皮里,大概是因为快死的缘故,一个个趴在树上歇斯底里地长啸,每长出一口气便要捯上半天气儿,生怕下一秒就喘不上气,从树上落下去。这喑哑的嘶鸣声同黏如脓水的阳光搅拌起来,把人搞得头脑稀昏,脑袋上像是套个装满热水的袋子,什么都变得摇摇晃晃。
这个黏糊糊、苦巴巴的天气最适合用来睡觉。
张文才也是这么做的,他躺在门外铺着软席的长条摇椅上,把有些扎手的竹斗笠从光溜溜的脑袋上摘下来,搁在一边,拿起湿手巾擦擦头上流下的汗珠,一边寻思:“刚才迷迷糊糊的,没怎么注意就放那伙儿人进来,不会有事吧?还是头一次看见带乐队进墓地的,真稀罕。前几年葬个烈士,走得安安静静的,什么排场也没有。”
张文才盘着心思,摇椅随着他如走马灯般的思绪晃得更厉害,脚丫子一翘一翘,好不自在。
身为一名守墓人,张文才对自己的工作分外满意,他年轻时不学无术,别无长处,可他运气很好,第一份工作就一直做到现在,且吃喝不愁。这二十多年的时间没让他一身懒骨头变勤快,却练就他一双犀利的狗眼——只要看一眼死者的家属,他就知道这家人是干什么吃的。正这样想着,他余光瞥见墓园门口不远处有两个灰褐色的斑点朝大门一点点靠近,他一下精神了,也顾不得翘着自己脚丫子胡思乱想,两脚落地,两手搭在扶手上按住摇椅,撑起一把懒骨头,踢踏着拖鞋走过去,边走边说:“里面那队乐是您的吧,刚进去没多久,彩排着呢,您放心。”
他向前探着透露,露出他一张朴实可亲的圆脸,未刮的青色胡茬儿如茸茸的细草贴在颌边。满脸褶皱比丰收时癞瓜的纹路更为细腻,竟还带着露水。不过这露水太多,它们争先恐后地顺着癞瓜的缝隙流下,导致他的五官变成团成一团的,只记得他嘴唇和牙齿的颜色,以及额头上石缝儿一样的皱纹——他笑起来总是让人印象十分深刻,难以忘怀。
“张叔,我是梅子。”
淡淡的轻笑声从那块斑点身上逸散出。
眼前灰褐色的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明明近在咫尺,可张文才并不能看见这块斑点的实貌,但当这块斑点开始说话,他一下就从那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脑袋上兜着的水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蝉声的嘶鸣都变得遥远。他的眼珠重新镀上石碑的颜色,“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挠挠头,又瘪出个笑:“梅子,是你啊。友军的墓我天天打扫呢,你来正好,我领你过去吧。”
“真是麻烦您费心了,张叔。宝多,快喊人,叫张爷爷,快呀!”
灰褐的色泽从斑点上褪去,一个女人从这堆模糊不清的皮囊中钻出来。她的眉毛弯弯款款,眼瞳是两块墨铁。它们温暖的颜色被一双无形的手带走了,留下来的只是火药味的空壳。她身材瘦削,完全就是根被强行掰直的钩针。去年的时候,女人头发里还没有几根白发,而今年哪怕是站在阳光不那么烈的地方,一束灰光就毫无预兆的冲进视野中。
女人旁边那块斑点的颜色也一块块剥落,化作一片片灰烬。这是个很小的孩子,眼睛很大,睫毛软软绵绵,细细长长,两把细刷子似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灰褐色,他一下想到自己老家温柔胆小的羊羔,那羊羔和这个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样。
张文才可怜眼前柔弱敏感的女人,也可怜她孱弱沉默的孩子。她就是那个前两年越战时死了丈夫、丈夫被评为烈士的遗孀。
她丈夫走的时候她才刚刚怀孕,一眨眼,六年时间一晃而过,比打出的子弹飞得还快。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她带自己的儿子来扫墓,以往每年都是她一个人来,每年都比前一年看上去更疲惫。不过想来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懵懵懂懂,看别人有爹,自己没爹,心里肯定闹得慌。
这女人也是为难,当年那场葬礼他虽然没过去看,可和这个女人在墓园门口时和那对老夫妻俩说的话他可听得清清楚楚。这对老狗日的东西不是什么善茬,老太佝偻个背,下巴向前兜,几缕头发和褪了色的黄符纸似的贴在头皮上,一路阴着脸,对着女人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谩骂,说她命硬克死丈夫,在外面勾人等等,糙话难以入耳。老头子就在旁边不吱声,可那眼神比什么肮脏的语言都好使,他一边不时在老太说到激动处狠命地用拐杖杵地,一边不忘用黏满霉斑的眼神看着这个和他儿子同床共枕的女人。老太把腥臭的唾沫性子喷得到处都是,但一进墓园,这对老夫妻就闭嘴了,趾高气扬地搀着女人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一个字都不再说,比缝上肚子的蝉还安静。
“张爷爷好。”
那孩子怯生生地说完,就抓着他母亲的衣服下摆不放手了。
这时候张文才才发现眼前女人竟然不是穿着一件褐色的衣服,而是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下面穿着藏蓝色的裤子,裤腿卷起一截来,露出白色的袜子。她脚上仍然套着那双黑色的皮靴,鞋面上因为步行而沾上不少泥点子。她的脸颊被风刮得起了皮,可到底有几分血色,看着儿子跟他打过招呼,她的脸色才好看些,颊上的红晕又浓几分。这时她又想起什么来,神色慌乱,匆匆忙忙把右手上沉重的格子纹布袋——她每次来看她的丈夫都带着这个布袋装东西,一边掏一边说,“张叔,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就自己种了点橙子,这天气吃这个正好,喏,皮也好扒,还汁儿多个大,可甜了呢。”她从棉布袋子翻出一个蓝色的塑料袋,橙子的清香一下飘散开来。仿佛觉得这味儿不够吸引人,她还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来,一手捧在他面前,献宝似的给他看。
张文才看着女人白生生小手心里黄澄澄的大橙子,没有伸手去拿,他蠕动两下嘴,说:“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这里啥都有,要不,留给孩子吃也行。”
“我们吃得可多呢,家里的橙子堆得到处都是,这是特意给张叔您挑的,都是个头最大、颜色最好的。您就收着吧。是不,宝多?”
孩子没说话,可眼神总是往那袋橙子上飘。
女人有些难堪,悄悄在孩子后背掐一把,孩子轻轻地哼一声,声音也跟羊羔子似的,低低地哼唧一下便消音了,眼神也再没往橙子袋子上飘,她这才满意,重新望向他:“您看,宝多也希望您收下,他可懂事的,张叔您就收着吧!”说着,也不等张文才反应,直接将塑料袋塞进他手里,见他收下,她这才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行,那我们先走了,麻烦您了,张叔。”
“麻烦什么,应该的。”他听见自己敞开喉咙,颇为爽朗地说。
瞧见那对母子慢慢走进墓园,张文才这才从袋子里拿出个橙子,小心翼翼的剥了皮,一瓣儿一瓣儿的放在嘴下吸溜着汁儿,一滴都不浪费,这样吃完三个橙子,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腊梅的丈夫好像不是士兵,那他怎么会成为烈士的?”
不过瞧这对母子的穷酸样儿,肯定也拿不到什么抚恤金。哎,操心别人做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应对要在坟地里唱戏的那家吧,不敲几个子儿,实在对不起他“文才”这个名儿。
2.
腊梅告别守墓人张文才,牵着儿子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往墓地里走。
不同于腊梅老家那里把墓地安在后山的习惯,这里的墓有些修得比人住的房子还好看。不过她的丈夫并没有住进去,只住在这边最普通的墓穴里。这一片墓碑一眼望不到头,一个挨着一个,她瞧着倒不像墓碑,而是一张张静默的脸。
腊梅有时会想,她的丈夫睡在这会不会冷,身子僵不僵,能不能翻身,还会打呼噜吗?这些事情催得她灰白了一缕又一缕的头发。
每个宁静到几近无声的夜晚,她给儿子宝多盖好被子、哄他睡着后,便离开床畔,坐在丈夫曾经办公的书桌前,抱着自己冰冷的双腿,一直坐到天亮。
宝多越长越大,提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而他的问题经常会把她问得愣住,比如:“我从哪儿来,为什么别人长得和我不一样?”
好在这些问题都不是太难回答,腊梅含含糊糊地揭过去,他也像得了糖果似的高高兴兴地跑开。可随着他开始读书、上学,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稚气,有时他会一个人站在阳台,望着蓝天发呆,望着一行行飞过去的大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呆。阳光洒在他脸上,让她清楚地看见他半透明的褐色瞳孔里的洞口和被剪碎的茫然。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变得像她——像她一样的眼神,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最可怕的变化远远不止于此。她的儿子开始变得不像以前那样愿意说话、像小鹿那样跳来跳去地问她问题。相比于和她说话,他更喜欢发呆,或者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搭积木。
每当腊梅看见儿子沉默不语的时候,她好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它沉重又厚实地打在她的心窝子里。恍恍惚惚间,儿子的身影和她自己的身影重合,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又快速地从脑海里抹除这些想法。她下意识地拒绝它们,可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原地静候,任由阴霾将她裹挟,去等候一个她好像早就知道、可又仍旧含糊的答案。
揭示这个问题和它回答的时刻终于到来。那天下午,儿子快放学回来,腊梅像平常那样做好饭,守在客厅里,靠在沙发上,边打毛衣边看电视,风扇“呼呼”地转,电视里播着新加坡的电视剧《人在旅途》,时间一到就准备去接儿子回家。护士的工作让她常年三班倒,毛衣打着打着,她的眼皮就不自觉地往一边儿合,外头夫妻激烈地吵架、摔东西,老太“啪啪”地拍打被子,收音机滋滋乱响,可她的耳朵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泡了酒精的棉花,声音也变成另一个世界的。
“咔”地一声,门开了。
意识先耳朵一步敲醒眼睛,腊梅猛然挣开眼皮,眼珠慢慢转了半圈,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儿子宝多,他用一种让她既觉得陌生却又熟悉的眼神看着她。
宝多的胸口上放着一把家门钥匙,用蓝色尼龙带子拴着,挂在脖子上。这是她以防万一留给他的,万一她要加班或者换班,这把钥匙能让他自己回来。可今天,他竟然不声不响自己回来了。
“你回来了,怎么没等妈妈去接你?妈妈今天不上班,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红烧鱼,还煨了老母鸡汤,你快去洗手,洗完手帮妈妈盛饭,吃完写作业。”腊梅把毛衣放在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去摸摸儿子毛茸茸、小动物一样带着阳光味道的头发,却被他抓住手,扬起细细的脖颈,平静地开口:“妈妈,爸爸不是出差去了,而是死了,是吗,妈妈?”
腊梅呆愣住,眼前的影像上下颠倒左右变幻,她直接说:“谁告诉你的,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事情在外面忙,所以他才不回来。”
“张老师说,爸爸参加中越战争牺牲了,是烈士。我们这次要写作文,写我的英雄,我不会写,就去问张老师,然后张老师就说我可以写我的爸爸。我说我不知道,爸爸一直在外面出差,几年都不回来,张老师就说不是这样,我爸爸已经死了,还被奖为烈士,说这么好的素材为什……”
“啪!”
腊梅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是用什么样的力道给自己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的。这个耳光下去,有一种奇妙的、热腾腾的物质从她的喉咙里钻出,顺着空气一道流走了。她呼吸有些不畅,胸脯也起伏的厉害,面前儿子的面容也变得模模糊糊,眨眼间,站在她眼前的好像不是她的儿子,而是那位戴着眼镜、目光市侩又犀利的女教师,一转眼这个女老师的影子也消失不见,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灰色冰冷的墓碑,墓碑上有一列清清楚楚的字,她一挥手将它们挥散,再睁眼时,儿子那羊羔似的面容终于又在她的面前出现。她看着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伴随着一股压抑的愧疚。
腊梅安静下来,平静地说:“她是在胡说八道,你爸爸出差去了,她虽然是你的老师,可管得也太宽了。你爸爸是为国家做事的,英……英雄……你还是写别人吧,什么江姐,杨子荣,不都可以写吗?对不起宝多,妈妈刚才太激动了,一遇到你爸爸的事儿妈妈就……我手重了,你等着,我去拿药给你擦擦。”
她想落荒而逃,可没能成功。儿子的声音把她从因为快速走动而模糊的景象中拉回:“老师给我看了爸爸的照片,给我看了名单。妈妈,我想去看看爸爸,可以吗?”
之后的事情腊梅怎么也无法连成清晰的画面想起来。明明她的记忆力不错,病人的名字和病理报告她都记得十分清楚,这点小事她却偏偏忘记了。再睁开眼睛,她就带着儿子坐上汽车往墓园赶。一路上都恍恍惚惚。
整理好包里零散的东西,将包里给守墓人张叔买的一兜子桔子的个数反复数了好几遍,又把和守墓人张叔见面的词儿翻来覆去在心里琢磨,连脸上摆的表情和举止都想得一分不差,可她就是没有勇气去看她儿子的脸,那张像羊羔子脸般孱弱的脸,这张结合了她的脸型和丈夫五官的脸。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丈夫的模样,以为工作和繁琐慌忙的生活会将一个人的情感揉搓淡化,但实质上,那些篆刻在灵魂里的影像只是因为意识的拒绝而陷入沉睡,一旦意识的闸门被砸开,汹涌澎湃的记忆便奔流而出,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它醒来的脚步。
她真的忘记了吗?腊梅问自己。
但她到底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看报纸时,一旦有关于丈夫,或者跟中越战争有关的新闻,她都会下意识地找剪刀,把这则新闻剪下来,她的剪刀摆得很远,可这时她走健步如飞,化身成一个要冲锋陷阵的将士——尽管来回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提着剪刀“咔擦咔擦”利落地将这一小片泛着阳光味道的灰色纸张剪下来,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任务。但当她捧着这本泛着油墨味儿的册子,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哪怕想到丈夫战死的事实,她也不会像当初一样歇斯底里了。哪怕现在想起来,她只会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被一头名为“不理智”的公牛搅乱了思绪。后来,连谈论起这件事,她都会认为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可现在,这头疯狂的野牛重又重新在她的大脑里横冲直撞,把她以前斑斓的记忆全部撞出:她和友军相识,友军给她写信,友军亲了她一口,友军抱着她在她耳边呓语,友军发表稿子和她分享喜悦,友军和她结婚,友军……这头牛极其任性地四处捣乱,不管不顾,红着眼睛“哞哞”叫着发疯。腊梅的灵魂被它扔上天界,又被它一点儿不客气的一犄角顶进地狱。
她感觉自己濒临崩溃。
“妈妈,你的手好凉。”
腊梅回过神来,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是对她说。
他们二人不远处,是一面和别的墓碑别无二致的石碑,只是上面刻着的字标明出它和其他墓碑的不同来:喜友军。
停滞的时间重新恢复流动,腊梅从回过神,看见自己丈夫的墓碑前,站着一个穿着军绿色军装、瘸了一条腿的男人。
3.
站在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前,喜友军的感觉很复杂。而这种复杂,在见到自己妻子和儿子的那一幕变得更加杂乱起来,这种杂乱是边境上的草籽,在落地的一瞬间,便开始野蛮又疯狂地生长。
从七九年到现在,不过是六年时间,喜友军却感觉过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随着炮火而落幕,随着炮火而终结,而他,则夹在炮火和落幕之间,变成一枚可有可无的弹壳。
在他“牺牲”后的两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那间医院的病床上,享受着吊瓶和针剂的轮流伺候,他的手虽然没有受伤,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写作了——身为一名战地记者,他失去他最引以为豪的笔杆,就如歌者失去喉舌。战争的炮火震聋了士兵的耳朵,也同样震断了他手里的笔。
虽然喜友军不能继续写作,可他到底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帮他记录下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一场场惨烈悲壮的战争,现在他更像需要拐杖一样迫切地需要他的眼睛,而正是靠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和一颗不需要弹夹、只依靠思考和回忆为食的大脑,他才活到今天。每当护士用冰凉的手指给他擦洗身体,给他脸上换纱布,他都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个护士,那现在她也在医院这样柔声细语的伺候一位位病人吧?他想念她温暖的身体、温柔的眼神、柔软的手指,还有她俏皮的言语。他想她想得发疯,所以当他最亲密的战友后来回到越南无意中联系上他,告诉他,他已经“牺牲”时,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意味着他永远见不到他的妻子了。
“战争结束后,我们没有找到你,只带回了友军你的帽子和裹着血的衣服片,我们都以为……回国不久后,我们上报你的事迹,你在前线写的那些文章受到了上级的重视,最后国家决定将你列为你烈士,你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会被照看得很好。”
他的战友因为任务回到越南,无意中得知了他没死,一路顺着线索找到这家医院,他坐在他的床畔前说。
“照看得很好?孩子没有爸爸,我老婆没有丈夫,能好到哪儿去?”喜友军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头和鬓角往下淌,流进他的眼窝里。他感觉自己受伤的右腿又疼痛起来。
战友的离开将他最后一丝希望也带走,喜友军眼里光泽被悄无声息地吹灭。等他的伤好了,腿也瘸了。出院前,医生拉着他的手说,他很对不起他,他的腿不应该瘸的,这是他的失误。可他觉得,这不怪医生,他的腿已经瘸了,也无法治疗。
之后的几年,喜友军就住在中越边境上的村庄里,准备就此了结余生。他没事的时候就搬着板凳坐到门口去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或者逗逗别人家的小孩儿。虽然语言不通,可每次看见那些孩子被他可怖的面庞吓得哇哇大叫,他就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这几年里他很少说话,也很少与人打交道,最多就是看战友给自己写的信,他每收到一封信,就像咀嚼压缩饼干那样一点一点将每个字、每句话拆开来连一起嚼上好几遍,保证每个字都被毫无保留地照顾到后,才依依不舍地吞下去。全部读完后,他会将这封信整整齐齐的放回信封里,压在枕头底下,睡上一个没有噩梦的好觉。
这信一个多月才有一封,喜友军珍惜得很。在下一封信没有来之前,他便靠着上一个月留下的信过活。这是他的粮,没了就完了。
促使喜友军鼓起勇气回国的,是因为两个月前最后一封信,那封信里说他的妻子就要重新嫁人,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坐等下去,就算他的老婆要嫁人,他也要见她一面。这强烈的愿望催促着他拨通战友的号码。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多,包括他的妻子和素未谋面的儿子,以及他年迈的父母。提到他的父母,他的战友一阵沉默,提到那些他小时候良善的邻居们,他的战友说得更少。他隐约猜到一点真相,所以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牺牲”后,柔弱的腊梅怀着一个孩子,在他并不宽厚的父母的眼下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更加明白,对他良善的邻居,在对他的妻子的时候摆出的很可能是另一幅面孔,只不过他下意识的回避这种想法,他甚至很清楚,她妻子要嫁人也可能是误传,而他的战友作为旁观者和传话筒只是单纯地告诉他这个结果,让他自己从信件的文字中去判断。他推测出了结果,可太阳穴和心脏却很受罪,一并蹦跳着怒斥他的愚蠢。
知道又能怎么办,喜友军无能为力。他能做出的最大迈步,就是回国,去和腊梅和儿子见一面。
在和他的战友协商后,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他的儿子,那个他并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从头到尾都以为他“牺牲”的父亲出远门了。战友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内,明里暗里帮他照顾他的妻儿,所以对他家的情况也很了解。他说他的儿子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如果知道他已经“牺牲”,肯定会要求让腊梅带他去墓园看他的。而这是一个绝好的见面机会。
战友弄来他儿子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电话号码,他打听到这位老师家里也有人在中越战争中牺牲了,所以很好攻克。果然,电话接通后,战友通过一番解释成功让这位多愁善感的女教师哽咽无声,并答应战友帮他促成这件事。随后,这位老师便在约定的时间找来他的儿子谈话,话里话外不离他的名字,并且告诉他的儿子,他已经“牺牲”,成功引起儿子的注意,女教师叮嘱他回家问腊梅关于他的事情。第二天,儿子便请假了,原由是看望故去的亲人;同一时间,腊梅家里的座机也打不通。战友给已经到国内的他打电话。而他,已经走在路上。
墓地里响起乐队鸣奏声音,小提琴和萨克斯温柔浪漫的声音让人从回忆中抽离,回归于现实。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是第一个到的。就像回到那么多年前,他第一个出现在礼堂的门口,看着她窘迫的提着婚纱,迷惑的望着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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