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梦颠
坠,坠,不停下坠。
永无休止的降落,已成为绝对无可挽回的趋势。妖冶的火光撕裂天际,惨烈的呼声撞击心口,斧钺矛戈熔断消泯,战鼓旌旗焚烧殆尽。
身下的黑暗正贪婪地张吸纳着视野所及的一切光线。
坠落者想要呼喊,却无法开口。
有什么挤压了他的胸肺,渗进肌肤死死摁住,他的心脏几乎不能跳动,无法挣脱,不可违抗,一瞬像是压着,另一瞬,又像是往下扯拽,不由分说、蛮横无理,绝不给丝毫反抗的机会,定要将这身不由己的坠落变成一场谋杀。
谋杀,对,是谋杀!
钟磬铙钹在头脑中齐声作响,轰隆轰隆地履行一个不知名的仪式,想必是要庆贺他即将粉身碎骨。
在一通狂欢般的碾压和蹂躏之后,身体,终于炸开来了。
意识消失之前,先前欢聚的那些共振着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最后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回声——
庄蹻,你已经死了!
……
深宅阴阴,帷帐重重。
急促的喘息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像是与什么不可听闻的诡异之物达成了和解一般,骤然停息。
片刻之后,忽有一声突兀的闷响,似乎是一大个重物落地。
然后便窸窸窣窣地,有人短促而率性地行动了起来……很快,“呼啦”扯下了一道布帘,脚步在厅内响起,一人推门走出。
“将军,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须臾,沉声道:“灯,地窖。”
亲信依言准备灯火,引将军来到偏院,从庖屋的侧廊打开一扇门,却被将军把灯火和锁匙一把拿过:
“在这里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将军自持油灯,走下台阶,消失在黑暗的拐弯处。
地窖里黑洞洞地,虽有灯火照明,却似乎只够点亮将军自己的脸,孤零零地悬在夜里,一步步接近真实与梦幻的交界。
“你又来了……”
这是一声呢喃,声音细微,只有它的主人能听清楚。当然,如果有谁一直贴着说话者的胸肺,那是铁定也能听到的。
“这是第几次了?……我记不清。这么不依不饶,这不像你……”
说话间,将军把油灯放低了些,依稀能看到成块的冰。原本贮藏鲜肉和酒的冰室,现在却空空如也,除了……
“你就这样躺在那里,这么安静。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不在人世……可是,我却知道,”他的声音变得阴沉,哗地一声推开棺盖:“你比你活着的时候,聒噪百倍!”
将军贴近棺材,微微躬身,把灯火放在他与那人之间,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即使是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张面孔所承载的信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一切正面美好的精神:忠诚、友善、正义、英武,以及……成功。
“没错……”将军呢喃道,“如果我是女人,如果我是她,只怕也会爱上你。”
短暂的沉默。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是你?你可是有妇之夫。而且,就算她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从来只把她当妹妹……”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
“不……或许你也是喜欢她的。从你极力撮合我们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她的。对不对,昭常?”
他在那棺盖上坐了下来。
“可是,我真的没打算因为这个就……”
将军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感觉很不好。即使面前那个躯体并没有动,他的眼睛也早就适应了黑暗,却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当一个鲜活的、成功的生命,意外承受了永夜,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他的心一阵慌跳。
走进地窖时,他着急想看到他;等看到他时,他起初也能平静地说话,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了,不敢看向对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睛,并未完全闭上。
良久,他颤抖着声音,重新开口: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替你做。”他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我保证。你知道的,我庄蹻一言九鼎,就像……你当初答应的……”
庄蹻抬头换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
“将军,说实话,那时……我本是抱定必死决心,违抗王命。”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唐蔑将军一死,手下战将或罪或疏,除非离开楚国,已再无出头之日。暴尸掘坟……哼,那算什么差使……我庄蹻,毋宁死而留名!……”
“然而,我怎能料到……她向祝融求来圣火,唱响国殇祭词,而你……”他苦笑了,“嗯。你兼任环列之尹,郢都一乱,她自然是要帮你的。”
“你拼死保下了我,将我留在身边……昭将军!最开始,我真的十分感激你。虽然我只求一死,但,当我知道自己仍有机会时,呵呵……还真是很没出息地窃喜了。”
“……你知道么,那时的你,在我心中,很……高大。”庄蹻沉浸在回忆里,声音也大了些,“我决心跟定你出生入死。你母亲是越女,而我——庄蹻本不姓庄。我的血缘,比你更要接近越人。”
“楚国灭了越国,势之必然。楚国也比任何大国更适合越人。楚人自大狂放,却也博爱包容,与蛮夷杂处。百越、三苗,都愿奉楚王为君。就像我庄蹻愿意奉你昭常为将军一样。”
他说到这里,垂衣拱手,毕恭毕敬地对着那身躯行了一个礼,口称司马,似乎已忘了身在何处:
“昭司马,我本是服你的。可你也听我说说心里话。先王令我掘尸,辱没唐氏,已经令人失望。你虽保下了我,然而这些年,楚军可曾真正打过什么好仗?”
他缓缓起身,开始在窖内轻踱,“我跟了你,做了左司马,全是因为护王保驾。就连与暮鸾的婚事……所立之功,也不过是从齐国把楚王安全接了回来。别人道我是阿谀谄媚,呵呵……可你昭常……你应该懂我,就像懂你自己一样。你我好容易来到东地,却被那楚王如此利用。你说,你说我们打什么仗了?”
他说得愤然,苦口婆心地对着那不可能答话的身躯,认真理论着:
“司马,你不会看不出来,楚王安于现状,早晚会把东地割让给齐国。就算你我守得东地暂安,楚王也会用它来做交易!”
“你母亲亦是越人,你难道愿意越地沃土受齐人践踏?你昭常莫非就不为百姓着想?”
说了一阵,他忽觉无力,喘息着坐了下来,将油灯放到棺盖上。
“这些话,我都对你说过了。所不同的是……你现在,已不能再次打断我。”
他慢慢伸出手,抚上昭常的眼帘,试着帮他阖上双眼,却失败了。
一手捶向侧壁冰墙,庄蹻勃然怒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昭常,并非兄弟我不够义气。当时你我分兵奔赴六郡,你淮北、扬郡两处吃紧,我知道我的责任。可齐军打着你的旗号骗了江东郡,消息传开,多少越人到句章来逼我,你知不知道?……你昭常的军威固然令越人信服,但人家说了,就算昭司马仍在抵御,楚王要交割,便不可信任!我能如何?”
“那时……我简直成了众矢之的。逼得没奈何,才在所有越人面前立下了誓言:我若劝不动你,便要杀了你,自守六郡……”
“可我还没来得及劝你。战机稍纵即逝,如果不趁江东郡空虚把它夺回……可就……”
他戛然而止。昭常看着他,已无生色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心痛的微笑。
“你……说什么?”
“野心?……不,至于……”
庄蹻惊出一身冷汗。
“我没有及时增援,是因为城防亟需整顿。而且后来,齐军不是退了么?你来江东了,你知道的!我城内的伤医,都愿意给你诊病,是你自己……”
他没再说下去。
昭常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增援迟缓,昭常不致受伤;如果不是他逼迫昭常甚紧,一国司马不致就此殒命。
事已至此,确实无法挽回。
窖内安静许久,昭常和庄蹻都没有说话,只有一颗心脏的躁动声。
“……此时,东地六郡无恙了。”那颗心脏的主人道,“宋国虽然觊觎此地,却是自寻死路之举,宋王迟早会后悔的。”
“我留住你,本是为稳定大局……现在也已不需要了。可我却不知……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你还能有什么未了之事,你说!你说啊!”
他竟伸臂入棺,抓住对方的肩,用力晃着。那具躯体极为僵硬,布满冰碴,十分扎手。
“我自然会打我的旗帜!迟早打回郢都,娶了她!”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庄蹻陡然笑了起来,指着棺内之人,“哈哈,我知道了,你要一个风光的葬礼,你要我还你清白,还你荣耀。”
“昭氏的荣耀……呵呵,如果楚国分裂,被齐、秦夹击,莫说昭氏,就连他熊氏,也……”
说到这里,他盯住昭常,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那样。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是大司马!可当你的兄弟需要你时,你却对我说‘不’!你在睡大觉!你醒醒,醒醒!”他的手掌半握,一拳一拳揍那身躯,“与其整日整夜搅得我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就给我来个痛快!你来啊!有本事,你去打仗安天下,让我在这里享享清闲?你还上我身,啊?来啊!!”
回响在地窖中消失之际,庄蹻的脸色忽然一变。适才,心口一凉,那不可听闻的诡异之物,似乎确然贴着他的肌肤,渗了进去。
……
苗岭孤月,夜色如黛。不知何处响起一首凄婉的歌声:
夔忧夔愁相缠绕,量想必死从鬼籍。
念昔与君曾相好,请将我葬在岭脊。
处山崖极目鸟瞰,朝暮与君影相依……
屈原回到木楼,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暮鸾斜倚在窗口,看着月亮,唱着苗乡小曲,神思不属。
他等了很久,直到女儿自己转过脸来,对他笑了笑:“父亲,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呢……我真的是苗人。”
屈原沉默片刻,叹道:“你是从越地被带回来的,我先前也不知……鸾儿,为父有愧与你。”
“……”
“为父……还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父亲是想让我尽快赶回郢都,将那卷图交于庄大夫。”
女巫的神色十分柔和,姣好的面容在月光映照下,更加冰清玉洁。
“你……”屈原一叹,显得十分为难:“我是不能回去。而你……刚入苗乡,本该认祖归宗,安顿休憩……”
“父亲不必多说,军情事大,我已誊抄了。父亲可将复件留下,明日我便启程。”
“明日?……不用那般急,为父曾作《天问》一篇,此次南来,多有所得,正要重写一些辞句,还想邀你一同参详……”
“父亲,”暮鸾打断了义父的话,神色凄然,“女儿……恐有心无力了。近来,我常做一个梦,今日听闻族老之言,忽有所感。昭将军他……只怕已不在……人世……”
她泪珠簌簌而下。屈原胸中一痛,问道:“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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