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滇梦鸾心(8)梦颠

作者: 霍子荷 | 来源:发表于2017-07-31 21:02 被阅读196次
    文|子荷

    前情回顾

    八、梦颠

    坠,坠,不停下坠。

    永无休止的降落,已成为绝对无可挽回的趋势。妖冶的火光撕裂天际,惨烈的呼声撞击心口,斧钺矛戈熔断消泯,战鼓旌旗焚烧殆尽。

    身下的黑暗正贪婪地张吸纳着视野所及的一切光线。

    坠落者想要呼喊,却无法开口。

    有什么挤压了他的胸肺,渗进肌肤死死摁住,他的心脏几乎不能跳动,无法挣脱,不可违抗,一瞬像是压着,另一瞬,又像是往下扯拽,不由分说、蛮横无理,绝不给丝毫反抗的机会,定要将这身不由己的坠落变成一场谋杀。

    谋杀,对,是谋杀!

    钟磬铙钹在头脑中齐声作响,轰隆轰隆地履行一个不知名的仪式,想必是要庆贺他即将粉身碎骨。

    在一通狂欢般的碾压和蹂躏之后,身体,终于炸开来了。

    意识消失之前,先前欢聚的那些共振着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最后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回声——

    庄蹻,你已经死了!

    ……

    深宅阴阴,帷帐重重。

    急促的喘息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像是与什么不可听闻的诡异之物达成了和解一般,骤然停息。

    片刻之后,忽有一声突兀的闷响,似乎是一大个重物落地。

    然后便窸窸窣窣地,有人短促而率性地行动了起来……很快,“呼啦”扯下了一道布帘,脚步在厅内响起,一人推门走出。

    “将军,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须臾,沉声道:“灯,地窖。”

    亲信依言准备灯火,引将军来到偏院,从庖屋的侧廊打开一扇门,却被将军把灯火和锁匙一把拿过:

    “在这里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将军自持油灯,走下台阶,消失在黑暗的拐弯处。

    地窖里黑洞洞地,虽有灯火照明,却似乎只够点亮将军自己的脸,孤零零地悬在夜里,一步步接近真实与梦幻的交界。

    “你又来了……”

    这是一声呢喃,声音细微,只有它的主人能听清楚。当然,如果有谁一直贴着说话者的胸肺,那是铁定也能听到的。

    “这是第几次了?……我记不清。这么不依不饶,这不像你……”

    说话间,将军把油灯放低了些,依稀能看到成块的冰。原本贮藏鲜肉和酒的冰室,现在却空空如也,除了……

    “你就这样躺在那里,这么安静。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不在人世……可是,我却知道,”他的声音变得阴沉,哗地一声推开棺盖:“你比你活着的时候,聒噪百倍!”

    将军贴近棺材,微微躬身,把灯火放在他与那人之间,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即使是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张面孔所承载的信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一切正面美好的精神:忠诚、友善、正义、英武,以及……成功。

    “没错……”将军呢喃道,“如果我是女人,如果我是她,只怕也会爱上你。”

    短暂的沉默。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是你?你可是有妇之夫。而且,就算她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从来只把她当妹妹……”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

    “不……或许你也是喜欢她的。从你极力撮合我们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她的。对不对,昭常?”

    他在那棺盖上坐了下来。

    “可是,我真的没打算因为这个就……”

    将军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感觉很不好。即使面前那个躯体并没有动,他的眼睛也早就适应了黑暗,却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当一个鲜活的、成功的生命,意外承受了永夜,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他的心一阵慌跳。

    走进地窖时,他着急想看到他;等看到他时,他起初也能平静地说话,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了,不敢看向对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睛,并未完全闭上。

    良久,他颤抖着声音,重新开口: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替你做。”他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我保证。你知道的,我庄蹻一言九鼎,就像……你当初答应的……”

    庄蹻抬头换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

    “将军,说实话,那时……我本是抱定必死决心,违抗王命。”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唐蔑将军一死,手下战将或罪或疏,除非离开楚国,已再无出头之日。暴尸掘坟……哼,那算什么差使……我庄蹻,毋宁死而留名!……”

    “然而,我怎能料到……她向祝融求来圣火,唱响国殇祭词,而你……”他苦笑了,“嗯。你兼任环列之尹,郢都一乱,她自然是要帮你的。”

    “你拼死保下了我,将我留在身边……昭将军!最开始,我真的十分感激你。虽然我只求一死,但,当我知道自己仍有机会时,呵呵……还真是很没出息地窃喜了。”

    “……你知道么,那时的你,在我心中,很……高大。”庄蹻沉浸在回忆里,声音也大了些,“我决心跟定你出生入死。你母亲是越女,而我——庄蹻本不姓庄。我的血缘,比你更要接近越人。”

    “楚国灭了越国,势之必然。楚国也比任何大国更适合越人。楚人自大狂放,却也博爱包容,与蛮夷杂处。百越、三苗,都愿奉楚王为君。就像我庄蹻愿意奉你昭常为将军一样。”

    他说到这里,垂衣拱手,毕恭毕敬地对着那身躯行了一个礼,口称司马,似乎已忘了身在何处:

    “昭司马,我本是服你的。可你也听我说说心里话。先王令我掘尸,辱没唐氏,已经令人失望。你虽保下了我,然而这些年,楚军可曾真正打过什么好仗?”

    他缓缓起身,开始在窖内轻踱,“我跟了你,做了左司马,全是因为护王保驾。就连与暮鸾的婚事……所立之功,也不过是从齐国把楚王安全接了回来。别人道我是阿谀谄媚,呵呵……可你昭常……你应该懂我,就像懂你自己一样。你我好容易来到东地,却被那楚王如此利用。你说,你说我们打什么仗了?”

    他说得愤然,苦口婆心地对着那不可能答话的身躯,认真理论着:

    “司马,你不会看不出来,楚王安于现状,早晚会把东地割让给齐国。就算你我守得东地暂安,楚王也会用它来做交易!”

    “你母亲亦是越人,你难道愿意越地沃土受齐人践踏?你昭常莫非就不为百姓着想?”

    说了一阵,他忽觉无力,喘息着坐了下来,将油灯放到棺盖上。

    “这些话,我都对你说过了。所不同的是……你现在,已不能再次打断我。”

    他慢慢伸出手,抚上昭常的眼帘,试着帮他阖上双眼,却失败了。

    一手捶向侧壁冰墙,庄蹻勃然怒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昭常,并非兄弟我不够义气。当时你我分兵奔赴六郡,你淮北、扬郡两处吃紧,我知道我的责任。可齐军打着你的旗号骗了江东郡,消息传开,多少越人到句章来逼我,你知不知道?……你昭常的军威固然令越人信服,但人家说了,就算昭司马仍在抵御,楚王要交割,便不可信任!我能如何?”

    “那时……我简直成了众矢之的。逼得没奈何,才在所有越人面前立下了誓言:我若劝不动你,便要杀了你,自守六郡……”

    “可我还没来得及劝你。战机稍纵即逝,如果不趁江东郡空虚把它夺回……可就……”

    他戛然而止。昭常看着他,已无生色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心痛的微笑。

    “你……说什么?”

    “野心?……不,至于……”

    庄蹻惊出一身冷汗。

    “我没有及时增援,是因为城防亟需整顿。而且后来,齐军不是退了么?你来江东了,你知道的!我城内的伤医,都愿意给你诊病,是你自己……”

    他没再说下去。

    昭常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增援迟缓,昭常不致受伤;如果不是他逼迫昭常甚紧,一国司马不致就此殒命。

    事已至此,确实无法挽回。

    窖内安静许久,昭常和庄蹻都没有说话,只有一颗心脏的躁动声。

    “……此时,东地六郡无恙了。”那颗心脏的主人道,“宋国虽然觊觎此地,却是自寻死路之举,宋王迟早会后悔的。”

    “我留住你,本是为稳定大局……现在也已不需要了。可我却不知……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你还能有什么未了之事,你说!你说啊!”

    他竟伸臂入棺,抓住对方的肩,用力晃着。那具躯体极为僵硬,布满冰碴,十分扎手。

    “我自然会打我的旗帜!迟早打回郢都,娶了她!”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庄蹻陡然笑了起来,指着棺内之人,“哈哈,我知道了,你要一个风光的葬礼,你要我还你清白,还你荣耀。”

    “昭氏的荣耀……呵呵,如果楚国分裂,被齐、秦夹击,莫说昭氏,就连他熊氏,也……”

    说到这里,他盯住昭常,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那样。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是大司马!可当你的兄弟需要你时,你却对我说‘不’!你在睡大觉!你醒醒,醒醒!”他的手掌半握,一拳一拳揍那身躯,“与其整日整夜搅得我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就给我来个痛快!你来啊!有本事,你去打仗安天下,让我在这里享享清闲?你还上我身,啊?来啊!!”

    回响在地窖中消失之际,庄蹻的脸色忽然一变。适才,心口一凉,那不可听闻的诡异之物,似乎确然贴着他的肌肤,渗了进去。

    ……

    苗岭孤月,夜色如黛。不知何处响起一首凄婉的歌声:

    夔忧夔愁相缠绕,量想必死从鬼籍。

    念昔与君曾相好,请将我葬在岭脊。

    处山崖极目鸟瞰,朝暮与君影相依……

    屈原回到木楼,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暮鸾斜倚在窗口,看着月亮,唱着苗乡小曲,神思不属。

    他等了很久,直到女儿自己转过脸来,对他笑了笑:“父亲,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呢……我真的是苗人。”

    屈原沉默片刻,叹道:“你是从越地被带回来的,我先前也不知……鸾儿,为父有愧与你。”

    “……”

    “为父……还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父亲是想让我尽快赶回郢都,将那卷图交于庄大夫。”

    女巫的神色十分柔和,姣好的面容在月光映照下,更加冰清玉洁。

    “你……”屈原一叹,显得十分为难:“我是不能回去。而你……刚入苗乡,本该认祖归宗,安顿休憩……”

    “父亲不必多说,军情事大,我已誊抄了。父亲可将复件留下,明日我便启程。”

    “明日?……不用那般急,为父曾作《天问》一篇,此次南来,多有所得,正要重写一些辞句,还想邀你一同参详……”

    “父亲,”暮鸾打断了义父的话,神色凄然,“女儿……恐有心无力了。近来,我常做一个梦,今日听闻族老之言,忽有所感。昭将军他……只怕已不在……人世……”

    她泪珠簌簌而下。屈原胸中一痛,问道:“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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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轻风拂柳:引人入胜!步步惊心!
      • cd6494c5e7d4:昭常好可怜啊,前半段越看越惊心
        霍子荷: @小霜_7855 唉,的确可怜
      • 一鸣:感觉行文和故事都越来越流畅了,没想到昭常已经死了,令人意外
        一鸣:@霍子荷 原来是这样,很理解。我也喜欢自己笔下的人物,当他们被虐的时候我也会难过:pray:
        霍子荷: @一鸣 非常感谢老师的肯定🌹昭常开篇时已经死了,这是我写作欲低下的一个重要原因
      • 青色百合99:写得真好!
        霍子荷: @青色百合99 多谢
      • 七月点点_01:子荷文采斐然,写的很入境,期待下文~
        霍子荷: @庄九夫人 向夫人学习🌹😘
      • 逐鹿君之:支持
        霍子荷: @逐鹿君 多谢鹿兄🙏☺
      • 郎玄珠:怎么变惊悚文了
        郎玄珠: @郎玄珠 🍭🍭
        霍子荷: @郎玄珠 形式必须服务于内容😋
      • 虬田:加油
        霍子荷: @虬田 多谢支持!
      • 三儿王屿:配图和文连一起,怪吓人的,你造吗
        霍子荷: @棐三 哈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三儿王屿:好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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