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灵芝
遇见一
抬头看一眼天,她皱着眉头推开图书馆的大门,眼前是一条昏暗的走廊,镶嵌在天花板吊顶间的格栅灯没有打开。墙壁上贴着印有“打造N市港口文化中心”标语的宣传海报,配图是一幅雾蒙蒙的海港风景照片,上面被人用黑色水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是下午三点半了。天阴沉沉的,不知道过会儿会不会下雨,刚才匆忙跑出来,都忘了带伞了。
这样的天气和时间,来这里的人应该少之又少吧。她甩甩及肩的长发,仿佛要把心头的不快都甩到身后似的,快步走入那黑黢黢的走廊里。
要不是林,她怎么也不会来这儿的。她虽然是书虫,但只喜欢躺在家里的小床上读书。可是为了林,为了这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只在网上和他聊天就已经令她痴迷的林,她豁出去了。
三年了,从二十七岁,她在网上和他说了第一个嗨开始,一聊就是三年。三年,她人生中一段珍贵的时光,都给了他。
她不去相亲,公司里有人追她,她也一概置之不理。整天宅在家里,把手机聊到滚烫。为了他,她的手机换了好几个。
每天临睡前,她都要和他互道晚安之后才能安心熄灯。但即便是关掉手机躺在床上,她也还在回味他的博识睿智,他的柔情蜜意和风趣体贴。
他总是能说出她最想听的话,但也不是一味顺从、迁就她。即使不同意她的观点,他也能用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方式令她心悦诚服。
他们一起联网打游戏,一起参加文学爱好者群,在群里不时秀恩爱、撒狗粮。他们把世上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情话,都说尽了。
是不是苦逼的大龄女文青都需要网友的安慰呢?她苦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半边脸颊。嗯,皮肤还算细嫩。
她将散落到眼前的碎发向耳后撩过去,夹紧了包,加快了脚步。今天是她三十岁生日,她终于没忍住想见林的欲望,在微信上说要见他。
你总是说网友不能见,一见就见光死。平时想和你视频一下,发发照片,你都不愿意,怎么,现在不怕了?他秒回她。
我只是想留住一份对你的幻想,但过了今天,我就三十岁了,应该学会面对现实了,不能只陶醉在虚拟世界的爱情里。另外,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考林·麦卡洛在《荆棘鸟》里说,男人都不是利他主义者,不会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我想当面问问你的看法。
打出这大段话后,她深吐了口气,把头靠在椅背上。额前的刘海被她吹得在眼前乱舞起来。
他沉默了,隔了许久回复道:好吧,亲爱的,到新区刚建好的435图书馆来吧,我现在就在这里,一直等你到关门。如果闭馆之前,你能找到我,我就是你的。如果你找不到我,你就永远也看不见我了。
真的假的?她立刻问他,却收到一条自己已不是对方好友的系统提示,再想加他,连他的微信号也搜索不到了。不管了,去一趟就知道了,又是公共场所,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
她哒哒哒地几乎小跑了起来,总算穿过了那条又长又暗的走廊,眼前豁然一亮。这是图书馆内部的休闲广场。她目测约有300平米见方,一整套凝聚了最新设计理念的嵌入式预制框架钢结构。
广场这一层是挑空的,从这里向上看,就可以看见整个图书馆所有的楼层。她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只见一种软膜性质的建筑材料覆盖在四楼顶层的屋顶上。二楼和三楼的外墙表面也都罩上了玻璃幕墙。
难怪这么透光,她心想,现在的图书馆盖得跟科技大厦似的。国内的大部分知名建筑物都成了国外设计公司的实验品了。但是,林会在这里吗?
她环视广场。因为才开放不久,广场上的大多数店铺都还空着。广场中心背靠背摆放了四条金属长椅,左侧墙角是一个闪着彩灯的夹娃娃投币机。
右手边有一家咖啡馆已经开业,玻璃门上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但是门从里面用锁紧插着。旁边另一家店铺正在装修,打磨机发出隆隆的噪音,几个建筑工人头戴安全帽,正站在扶梯上刷墙。
她又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三点四十五了。今天是周六,刚才进来时她看门口标牌上写着——周六日下午开放时间 14:00-17:00。
也就是说,我只剩下一个多小时了。但是这么大一座图书馆,又有好几层,我该从何找起呢?
林那么喜欢看书,应该会去借书的地方吧。于是,她拦住拐角处一个正在低头拖地的中年妇人,询问到哪里可以借书。
“二楼借书,三楼今天有活动。”妇人呶了呶嘴,指着斜对面一个阴暗的角落,用一口山东话回答她。
“谢谢!”她向妇人点头道谢,匆忙跑过去。那是一个楼梯入口,还是一体化的钢结构框架,台阶和扶手都由冷冰冰的铁艺金属制成,刷着藏青色的油漆。
她登登登地跑上二楼,耳边传来她的阿迪达斯球鞋底在金属台阶上的回响,仿佛应和着她突突的心跳声。
二楼果然是图书馆。一上楼梯,她就看见门口已有十几个人排成了一条长队。他们手里都拿着身份证,挨个往门口的机器上扫码,然后鱼贯而入。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子站在旁边,阴沉着脸看着队伍。
她气喘吁吁地走到队伍末尾,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她扫了一眼证件中间那几个数字——19870706。她是七月生的,巨蟹座。听人家说巨蟹座女生会和双鱼座男生一起浪漫,但会为天蝎座的男生而哭泣。而林就是天蝎座。
有一天你会为我哭吗?一次,当她把网上关于他俩星座的说法告诉林之后,他问。
那你会伤我的心吗,用你的毒汁?蟹蟹外表强悍,内心柔软,禁不住你的一蛰。她反问。
爱都是会上瘾的毒药,我已经对你上瘾。有一天如果我真的伤了你,那我的心肯定已经先碎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行留言。
骗子!她心想。现在还没见到人,就把我给屏蔽了。
“都把身份证正面朝下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吆喝着。
还好,很快就轮到她了。她按照要求扫证件,又瞥了一眼那个工作人员。他皮肤挺白,嘴唇上一点儿胡茬也没有,看样子最多也就二十五岁。
应该不是他,她心想,虽然林从未向自己吐露过年龄,但说过比自己大。从他平常关注的话题来看,她直觉他没有撒谎,并且至少比自己大五岁。
她跟着人流走进图书馆,一走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厅正中间那个硕大的球。球体正前方摆着一张弧形的长桌,朝向门口的那一面写着“咨询”两个字。一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那里查阅电脑。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她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传说中直径足有21米的大球,想起网上“到这里看书还读个球”那句评价,心里觉得既好笑又奇怪。林那么有品位,干嘛让自己到这里来找他。
她放眼扫视周围。四周的墙壁上都是梯田似的弧形台阶,书籍被一层层地堆叠在不断增高的台阶里,人手不能触及的顶层台阶上都是用假书填充。
除了书和最下层台阶上的金属围栏,所有的装饰材料都是白色的,使得整个借阅室看上去就个爱斯基摩人居住的雪洞。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正坐在第二层的台阶上看书。
她疾步走向里面的分类阅览室,逐一寻找任何可能是他的身影,连儿童借阅区都仔细看了一遍。但偌大的图书馆里,除了几个零星的工作人员以外,并没多少看书的人。
忽然,她的目光被独坐在过道旁一张休闲长沙发上的男子吸引住了。
她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他打扮得很随意,家常的白衬衫、黑长裤,衬衫袖口卷至手肘前边,皮肤很好,露出的前臂肌肤让她有种想上去按一按的想法。
他的手指又长又细,握着一个一次性杯子。杯里应该是一杯卡布基诺,漂着白色的浮沫。
他小口啜饮着,不时低头瞟一眼摊在他双腿间的一本大开本的书,嘴角轻轻上扬,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那闲适的神态和清秀的相貌就像是一出为某品牌咖啡代言的活广告。
会是他吗,我姚安琪也能有今天,会有如此帅的男友?她的心狂跳起来。一缕西斜的阳光透过二楼的玻璃窗照了进来,映出空气中舞动着的尘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光线中浮起的灰尘,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一群握着爱神之箭、扑扇着翅膀的小天使从眼前飞过,向她和那个美男猛射出爱的箭雨。她深吸一口气,向他走去。
“嘚,嘚,嘚……”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距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嘴角上方有点黏黏的。不会激动得流鼻血了吧?她吓得赶紧掏出手机,背转过身,用照相机中的自拍功能检查自己的脸。
还好,只是一点点鼻涕,也许是刚才老是深吸气的缘故。她掏出纸巾檫了擦鼻子,又捋了一下前额齐眉的刘海。都说这种刘海减龄,所以再热她也不敢露出额头。
她歪歪头,睃了一眼手机中的自己。还算有几分姿色,闪闪的星眸有些杀伤力,只是眼尾处已经有了几条掩藏不住的细纹。皮肤很白,但是因为过于激动,面泛着大朵的桃花,像喝醉了似的。
她关掉摄像头,又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再次向美男走去。
“请问,你是林子乔吗?”她听见自己细弱、颤抖的声音。
他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是正沉浸在书本中,没有看她,还斜靠在沙发里,品着咖啡。
“请问,你是林子乔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大了些,但还是颤悠悠的,如同哨音般尖细,飘荡在空气里。
他终于抬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神像一种鸟。她有次去云南旅游时见过,那是一只寿带鸟。聪明机警。他的眉毛又长又黑,像暴风雨前的乌云,眉心皱起,嘴角处撇出几条月牙形的纹路。看来他很不愿意被人打扰。
“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要做什么?”他问她,眉心皱出一条深沟。
她垂下眼睛,不再问他,摆摆手,转身走开了。肯定不是他,如果是他,应该对“林子乔”这三个字很敏感,不会说了两遍也没听明白的。
她捂住胸口,白紧张半天了,就知道林不会这么帅的。唉!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从来也不会有这种美事轮到自己的,只是希望林不要太难看了。
这时,大厅中间那个巨大的球亮了起来,一个可爱的中国女娃娃头像清晰地呈现在球身上。娃娃的脸又圆又红,额前留着齐眉的刘海,煞是可人。随着球身的转动,娃娃的脸也不断来回滚动着。
她再次审视四周,除了三两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以外,此时,梯形的台阶式书架边就只剩下一个中年男子了。
她看向那个男人,只见他正弯腰撅着屁股,出神地检阅最底下一排书。背影真难看,屁股那么大。应该不是林,他不会那么不顾形象的。再说,看他投入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等人。
但是,林到底会在哪里呢?
“二楼借书,三楼今天有活动。”她的耳边再次响起刚才清洁工的话。对了!去三楼,搞不好他就在那里。
她振作了些,抬手又看看表。已经四点十五分了,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要闭馆了。得抓紧了。
她找到出口,大步走出图书室。她的深棕色长发摩擦着她上身穿的淡紫色针织衫的后肩处,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这里的冷气开得太足,还好,她未雨绸缪,穿了一条浅黄色竖条纹的阔腿裤。裤子的布料很舒服,不时贴上她的小腿肚子。她抖了抖腿,走到刚才上来的楼底口,沿着环形的扶梯爬向三楼。
“登登—登登……”,这次她的脚步声比刚才上二楼时显得迟缓、沉闷了些。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她觉得眼前发黑,扶着扶梯站了一会儿。
张爱玲的小说里,你最喜欢哪一篇?她想起自己曾经问林的话。
有一篇叫《爱》的小散文。他回复道。
为什么?她问。
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是骂男人的。只有这篇清新隽永,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真是把爱情写活了。他打出长长一串字,赞叹着。
体会那么深,你爱过吗?她配上一个讥讽的表情。
从前爱过一个女孩,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就分手了。现在爱着你。他回她一颗跳动的红心。
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她感叹。
那有什么?迟早的事,不早不晚,我们终将遇见,于千万人之间,于千万年之际。他很文艺腔地说。
林,我们终将遇见,或早或晚而已。想到这里,她觉得好受了些,长吁了口气,向三楼爬去。
三楼的确在举办活动,正中间的阅览室里传出阵阵掌声。她走了进去,从前这里分散在四周,专门供人阅读的桌椅被横拼成十几排,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她在倒数第二排的边角处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我这本书讲的还是爱情和人性的话题。”她寻声望去,一个大约五十多岁学者模样的男人正在前面讲话。
他的身后立着一面巨大的海报,上面印着一本名为《遇见》的书。书的封面是一幅雪景图,一对男女拉着手在雪地里奔跑。海报侧边写着“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徐松筠先生来我馆签名售书!”。
卖书都卖到图书馆来了。她心里轻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身旁。左侧这个男人应该身价不菲,衣服的面料一看就是名牌货,手腕上一只朗格金表晃着她的眼睛。
男人也扭脸看了她一下。他的头挺大,头发浓密,鼻头又大又圆,鼻梁处还有点驼峰。嘴唇厚厚的,脸上的表情冷漠、严肃。
会是他吗?虽然他的长相很普通,但是气质还不错。
哪天,我要送你个爱马仕包包。听说女人都爱买包。她又想起林说过的话。
我对包包不感冒,我喜欢香水。迪奥的午夜蓝毒。她立刻回答。
好,就买那一款。他许下承诺。
唉,那时怎么就忘了问他用不用香水了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真地闻到旁边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古龙香水味,但那香水里又裹挟着一股汗臭的味道,刺激得她鼻子发痒。
她极力想忍住打喷嚏的欲望,但是越是压制,这股欲望就越强烈。
“阿——七—”她的嘴巴终于屈服于鼻腔里无法克制的酸痒感,最大程度地张开来,喉咙间发出一声奇响。她急忙用双手捧住了嘴。身旁的男人侧目瞅了她一眼。她不敢看他,手忙脚乱中掏纸巾檫鼻子。
“下面是自由提问时间,请大家踊跃发言!”温柔的主持人小姐走到台中央,向下面微笑着说。在前排就坐的几个大学生都高举起手。
“我来说两句!”不等主持人点到他,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就霍地站起身:“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要签名,而是要把这里所有的书都买下来烧掉!这部小说不过是讲了一对偷情的男女背着伴侣雪地里私奔的故事。请问徐先生,你把婚外情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不是鼓励婚后的女人不安于室吗?爱情,什么是爱情?柴米油盐的生活才是最高形式的爱情。一个好女人,尤其是一个好妻子,就是要学会怎么让丈夫高兴,学会把孩子教育好。而你的书呢?都是对世道人心最大的蛊惑,是让女人的传统美德丧失殆尽!”
狗屁!她听见自己心里骂了一声。他肯定也不是林,如果是他,她宁愿没来过这里。她开始对身边这个男人反感了,调换了一下坐姿,向外挪了挪位置。
果然,男人的言论激起了一片沸腾,几个女读者都站起身反驳他,言辞激烈。他也据理力争,现场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主持人只好宣布结束自由问答,作家开始签名售书。
台下的人呼啦一下子蜂拥上去,主持人指挥他们排队买书,再依次到作家那里索要签名。
她正准备离开阅览室,却又转身望了望正在长桌前低头签名的作家。这群读者一大半都是女性,少数几个男的也是一副大学生装束。好不容易刚才那个年纪稍长点的男士思想却这么封建。
如果林真的在这里,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林就是那个作家!
她又看了眼手表,只剩下二十分钟了。如果排队买书的话,作家将是自己最后一个选择了。如果猜错了,她就再也见不到林了。可是,如果猜对了呢?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海报上闪现在作家眼镜后面那对智慧的火焰。遇见,遇见。她喃喃地重复着小说的名字。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她又想起林赞赏张爱玲《爱》结尾的那段话。
是他,他在等着我来,遇见他。可是他为什么叫徐松筠而不是林子乔呢?也许徐松筠是他的笔名,又或者林子乔是他随意取的名字?很有可能。
她再次看了一眼海报。封面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棉衣长大了嘴,女人的脖子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似乎被风吹散了,飘得老高。
雪中私奔?记得那年冬天,N市大雪,她百无聊赖中给他留言:林,这么大的雪,你最想做什么?
带着你,雪地里私奔。他打出一行字。
看着这几个字,她当时马上脑补出林拉着自己的手在大雪里飞奔、大笑的情形。自由地在雪地里打滚、驰骋,这才是爱情啊!他总是能看穿她心底最深处的原始的野性。
一定是他,没错!她抿紧嘴唇,更加坚定了。
可是,林,我的林,你有五十岁了?五十岁,比我大二十岁,都能做我的父亲了。
姚安琪,你找一个小老弟当我女婿!她仿佛听见了老爸姚毅鹏的怒吼声。侦察兵出身的父亲肯定会把林结结实实地揍一顿。
年龄、种族、国家,甚至性别,在爱情面前都不是问题。她又想起网上一句流行语。对!我要说服老爸。再说,刚才四下里都看过了,只有他最像林了。
她咬了一下已经起皮的下嘴唇,使劲儿跺了跺脚。悬垂的阔腿裤布料随着她的动作也抖动着。她挺起胸脯,扎开双手,挤进买书的人流。
她离作家越来越近了。她看见他额前的头发已经出现多处灰白,清癯瘦长的脸像刚犁完的稻田一样,布满了沟壑般的皱褶。但此刻,那灰白在她的眼中却被赋予了睿智的意味。他脸上深深的皱纹也象征着一种凝结了生活阅历后的深沉。
她的手心已经完全湿润。她把手掌摊开,偷偷在裤腰间擦了擦。
我的男友是个著名作家?作家。作家。作家。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那我就是作家的女友,将来就是作家夫人。虽然自认女文青一枚,但是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写小说的人。
我的林原来这么有内涵。一旦克服了年龄的心理障碍,她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乐,甚至还略为得意。
公司同事知道后会怎么看我呢,会向我要林的签名吗?以后,对于她们经常聊的那些八卦,我可要仔细听听了。或许对林的写作有帮助,那可都是第一手的写作素材啊。她笑了,好像已经看见了同事们那一张张谄媚巴结的脸。
“小姐,请把你的书拿给我!”该她了,作家抬头看着盯着自己傻笑的她,感到莫名其妙。
“啊……啊,好的。”她回过神来,把书递给他。作家打开,用左手在扉页上沙沙地签名。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签名这一动作。
原来他是左撇子。她心想,发现作家正在写字的左手手指节上还长了个黑豆大的痣,痣上竖着一根黑色的长汗毛。
“好了,下一个!”作家签完了,望着还杵在那里,满脸通红的她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你可以离开了。快闭馆了,还有人没拿到签名。”
“好了没?”右侧排队的几个中年妇女也嘟囔着。
窗外的斜晖再次照了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由红转白,又被阳光照成了金黄色。
她睁不开眼睛,觉得自己已深陷在那道光里,时间都似乎停滞不动了。她的耳边反复播放出一首歌曲,那是有次她胃痛,林隔着手机在她耳畔,为她唱了整晚的一首歌——Simple Red 的《Say You Love Me》。
遇见我被风吹散过许多次,
我的世界在不停地变幻,
做我的女朋友吧,
说不管到哪里你都爱我,
说吧,亲爱的,说你爱我。
你总是轻易就哭了,
你从来看不见我眼中的渴望。
我的灵魂已经老去,
抱紧我,我的好安琪儿。
世界都缩小了,只剩下他唱这首歌时为她即兴改编的歌词。
有一天,我要让你坐在我的怀中,亲口对你唱这首歌。他曾经如此深情地说过。
然而,此刻,他就在这里,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出现。她必须问个清楚。
“你……你是林子乔吗?”她被自己哽咽、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作家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她要做什么呢?狂热的女粉丝他见过,但这样扭捏的,他还是头一回遇见。也许,真的是痴迷我的小说?
“你慢慢说。如果是有关小说的问题,你可以去那边扫二维码,加我微信,以后和我交流。”他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些,指指边上那幅广告海报。
“我再也不要用什么微信了!”她几乎向他吼了起来,“你…你到底是不是林子乔?”她浑身哆嗦着,扯着嗓子再次蹦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哭腔。
“哦,林……林子……萧?我从来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笔名,徐松筠就是我的真名。”他被她发狂般的神态震慑住了,结巴着回答她。
瞬时间,她觉得自己头顶上方有一张巨大的黑网罩了下来,她看不清周遭的一切,空气也被那张黑网隔绝开来,稀薄得令人窒息。她感觉到喉间像有几十条快死的鱼在扭动、挣扎,翻卷出一股咸腥味。
这种令她作呕的味道刺激了她的胃,如同打开了一处泉眼似的,阵阵的热浪从胃里喷涌出来,直往她嘴里送,想把那些死鱼挤出去。
“哇……”她吐了出来,黄色的酸水一股脑地倾泻在作家面前的桌子上。顷刻之间,她买的那本由作家刚签完名字的书就被酸水浸湿了。
“哎呀呀,这这这……”作家慌忙起身后退。
“哎呦喂,臭死了!”一直把她往边上挤的人们赶紧捏住鼻子散开。
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滑出,顺着她的脸颊流向她的嘴角。她顾不得擦那眼泪和嘴角上残留的几滴粘液,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寻找阅览室出口。
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人们的脸上满是鄙夷和不解。
“踏踏……踏踏踏”,她挣扎着摸索到楼梯扶手,连滚带爬地跌下楼梯。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她心里默念着张爱玲那段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鼻涕也来凑热闹,黏答答地糊了她一嘴。她开始抽泣起来,嗓子里急剧的哽咽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她软瘫在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拐弯处,无法动弹。
这时,楼上轰隆隆地跑下来一堆人,广播里响起即将闭馆的通知声。人们经过她身旁时,有的讪笑着和同伴嘀咕耳语,同伴则发出会心的大笑。另一些急性子的只顾着下楼,根本无心理会她。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不死在这里?”一时间死亡的念头闪过。她觉得胸口又憋闷起来,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干麦穗的气味,耳旁仿佛传来丧钟的轰鸣声。
对!从楼顶跳下去,林就会出来了。他将穿着一身大方得体的名牌,从人群中挤进来,带着无比心酸的表情俯身看我,眼泪将流满他的脸。我会听见他心碎的声音。从此,他为我终身不娶。
想到这里,她的情绪反而平复了下来,脑子也清楚了许多。顶楼还在四楼,那里好遥远,自己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
她颤抖着双手,摸索着去包里掏纸巾。把自己整理一番后,她看看表,还有五分钟,真的就要闭馆了。
算了,如果注定无缘,如果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这里如此狼狈还不现身的话,她又何苦为他折磨自己呢?她扶着扶梯,一步步地往下挪着脚步。
“当——当——当”,台阶上想起她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别了,林,我已经尽力了,也许你只是找一个理由,和我开一个玩笑罢了。或许,明天你又会重新出现在我的手机微信里,和我温柔地说你为什么没有来,请求我的谅解。但是此刻,我累了。真该走了。
走到一楼广场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图书馆的顶棚。一抹斜阳落在那软膜材料上,呈现出青蓝色的光圈。一位老师傅手里拿着硕大的链条锁,催促她快走。她咬咬牙走入来时那条长长、昏暗的过道。
“擦擦擦”,她听见身后有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她停下脚步。那声音也顿住了。
她继续走。摩擦声又紧接着响起。
她跑了起来。那声音由远及近追了过来。
她跑得更快了。突然,她的右手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住。
“啊!”她大叫出声。
“你没事吧?”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光线模糊的走道里响起,语气中透着关切。她看不清声音的主人,只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学制剂的味道。
她害怕极了,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挣脱开抓住自己的大手,口里喊着:“放开我!”
大手真的被她甩开了。她不顾一切地向前疯跑。
二
从图书馆回来,她大病了一场,发着烧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她好了,到公司上班时,却发现电子邮箱里有署名“林”的一封邮件。
他果然还会出现。她哆嗦着手指点开,看见下面一长串话——
安琪,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把我名下以前买的一些店铺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卖掉了。也没有多少,你那天去的435图书馆里有几家,市中心乐享广场还有几家。总算是打点完这一切了。
我的父母去世得早,你是知道的,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在伦敦等我,要我过去。我已经申请到了牛津大学欧美文学专业的奖学金,本来打算带你一起去的,但终归只有我一个人离开了。
有些话还想和你说,因为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说这些了。
其实那天我就在门口不远处。当你一进门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但你的眼里没有我。我跟着你,看你走向那些你认为可能是我,又或者你希望是我的男人。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人群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长相,没有名望,也没有满身的名牌。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在意那些东西。三年了,我一直以为你是那么单纯。
你总是问我相信爱情吗?我想我已经回答你这个问题了。爱情就是去寻找,迎接找得到或者找不到,找对了或者找错了这个过程。
你那天提到的《荆棘鸟》里,除了那句“男人都不是利他主义者”以外,我记得应该还有一句——爱的迹象就摆在那里,要你自己看出它是给你的,如果它是给你的,你一定会明白的。
我找到了你,而你却看不见我。那天,我看着你坐在楼梯上哭,心如刀割。后来,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追上你,但你却厌恶地甩开了我的手。你掐灭了我心底最后一点火焰。
我走了,去寻找能看得见我的那个她了,或早或晚,但我不会停止追寻。
你的曾经的林
看完这封邮件,她感到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爬上心口。她抱起胳膊,埋头趴在办公桌上,双肩如筛糠般抖动着。
林,你真的以为我那天没有看见你吗?你穿着建筑工人的衣服,游魂似地跟在我身后,满身的涂料和泥点,我怎么敢去认你呢?我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拒绝承认那会是你。
她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张爱玲的文集,翻到折角的第80页,轻声念了出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念完了,她的眼角又流下一行清泪,她喃喃地补充了一句,“但是,不早不晚的,你遇见的,都只不过是你想要遇见的那个人罢了。”
遇见
网友评论
结局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