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从大地上慢慢抽走它的光辉,此刻的山林寂静得出奇,只能看得到风过林海,掀起阵阵无声的波涛,几只归鸟偶尔从空中掠过。
山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小庐,那庐甚是简陋,只是由几根柱子支撑起来,上面草草的铺了几层茅草罢了。
庐屋内的布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虽然简陋但甚是干净,可以看出庐屋的主人定是个性情脱尘之人。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咳嗽声昭示着庐屋的主人尚在。这声音是从床榻上传来的。只见床榻上坐卧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虽然鬓角已略有斑白,脸上也爬上了一些细细的皱纹,但依然遮挡不住妇人清秀的眉目间所散发出来的淡然之气,何谓时光美人,也许就是这妇人这般模样吧。时光的冲刷虽让她韶华不再,但她的美却如同酒一般,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醉人。
妇人仍在止不住的咳嗽着,她用手轻轻捂住着口鼻,眉心紧皱,可以看出伴随着声声咳嗽,她身体也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依这情形,怕是着妇人的时日也不多了。
突然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轻微的马蹄声,的确,马踩着厚厚的落叶,蹄叩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甚是好听。
只是,这地方甚是偏僻,许久都没有人来拜访了,来得会是谁呢?想到这里,妇人心里不由有一阵莫名的激动,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从搬进这山里来后,许是周围环境使然,让她本来就平淡的性子愈发淡薄了,不会由于什么事而造成心里的太大的波动,今天却倒也是个例外。
心情的起伏让她咳嗽的更加剧烈了,就在这时,屋门被吱呀一声给推开了。门推开的那一刹那,室内顿时有了一丝光亮,妇人的眼睛中也顿时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待她看清了来人后,那光便迅速熄了。
“夫人可是身子不好。”来的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人裹着头巾,皮肤黝黑,脸上布着细细的汗珠,许是心急赶路却又失了方向之人。
她微微坐起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声音很轻,就像轻轻抚在地上的竹影,:“承蒙关心,先生许是匆忙赶路之人,如若觉得乏了,可先在这破庐内歇会,桌上有茶,先生可自取。沿着门前这条小路直走,先生便可赶在天黑前下山了。”
她谈吐中所透露出来的清新淡雅令来者在心中暗暗称赞,那人听后微微一笑:“夫人许是误会了,在下乃受故人之托,稍一封信给夫人的。”
她慢慢从床铺上起身下来,从那人手中接过那包裹,包裹打开的那一刻,一串风铃便跌入了两人的眼中,那风铃极为古朴,一根细线将几个铜铃串了起来。风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 桌上,似乎在无声地讲述着一个遥远又飘渺的故事。
桌旁的两人各是万千心事涌上心头。
“没想到他放不下的竟是这个东西。“来客睹物思人,想起了老友。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追忆到:“他昔日征战时必将它随身带着,闲来无事时,也常用手轻轻摩挲着它,就像是抚摸着一个亲密的爱人。
从他来边关之日,我们就认识了。我是朝廷派来的文官,负责处理各项文书。他是武将,之前我隐隐听旁人说过,说他原是朝廷重臣之子,家族世代为侯,随几代帝王征战南北,战功赫赫,可不知后来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是密谋叛乱,有人说是功高震主,哎,管他什么原因呢,我们这个小地方离京城远,那些是是非非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反正后来,一个好好的大家族就这样被一纸判决给抹去了,最后还是皇太后求情,留了他这家族唯一的血脉,将他发配到这偏僻的地方当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小统领。
再没见到他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必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定受不了这种苦。我平日里是最厌恶这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的。便在还没见到他时就对他充满了鄙夷与轻蔑。“
说到这,他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不要去砍价了,自已不砍也不帮别人砍。一眼见到他,心里就暗自称赞他眉目甚是俊朗,可以说是星眉剑目,英气逼人。刚下马,他也不顾得歇息,就叫我带他去练兵营。这地方的练兵营哪里算得上营啊,只不过一个长宽几米的小地方。朝廷对这个偏远的小地方不上心,一年拨款也没多少,士兵们自是吃不饱,作风也闲散。”
说累了,他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了一口,她只是安静地凝视着风铃,默默听着他的回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他一见到三三两两的士兵围坐在地上晒太阳的情景,便,皱起了眉头,冷声呵斥众人。起初,还有人不服,说一个京城来的落魄公子哥在他们面前摆什么架子,但随后便没人敢吱声了。因为他一个人在短短地时间内便放倒了那几个发牢骚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他有着惊人的军事才能。短短几个月下来,就将这群“乌合之众”训练成了军纪严明的队伍。“
听到这里时,她将目光从风铃转移到了故事讲述者身上,只见那人脸上神采奕奕,可见他对友人的钦佩称赞之情,看到这情景,她嘴角也不经上扬了起来。“那是自然。”她说得很轻,故事讲述者并没有注意到,仍旧是涛涛不绝地讲着。
“他话很少,就是闷包子一个,你说他年纪轻轻就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那日后可该怎么办啊。”听到这里她眉头不禁皱了皱。
“平日里除了公事交流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题。只有一天,我第一次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地上,拎着一壶酒,对月独酌。一身月光披在身上,显得他愈发清冷孤寂。我当时还是心有不忍,走上前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啊,兄弟啊,你也别太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掖着藏着,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不就痛快了吗。我整天看着你一副死沉死沉的脸,心里也不痛快。再说,你是时候也该成家立业了,找个人作伴,可以她吐露心声,也不至于这么郁闷了。我可是听说这附近的姑娘都对你有意思呢。”
“他当时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啊,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过了很久,许是醉了,他才含糊不清的说,你知道一个人从山巅上跌下来的滋味吗?你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吗?哈哈哈哈,他大笑了几声,我不知道这笑中有什么意味,只觉得一阵莫名地心寒。半晌,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串风铃,只是默默用掌心擦拭着它,那时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掉在风铃上,当时,我竟也慌了神,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安慰他。”
听到这里,她的眼圈有些微微湿润泛红了,她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抚摸着那串风铃,那可是他日夜随身带着的呢。
见此动作,他沉默了片刻,良久才开口:“想必夫人就是他心心念念之人吧。”
她没有应答,许久,才哽咽的问道:“他,现在过得怎样,还好吗?”
来客身子不禁颤了颤,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她缓缓地问道,说出每一个字时,心都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下。
“还望你节哀。”纵使身为文官的他平日如何巧舌如簧,字字珠玑,此刻却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笨拙的安慰人的话。
“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不久前,匈奴人突然派兵攻城,当时谁也没料到,安静了几年的边疆竟又要再起狼烟,更没有人想到,匈奴人首先要攻打的竟是这个不起眼的边关小镇。将军当时率众军英勇抗敌,好不容易抵挡了几日,谁知道朝廷迟迟不派增援来,最终,将军寡不敌众……”说着说着,他竟也说不下去了。
“没想到,皇帝还是不相信他。“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这轻描淡写下又似乎透露着一丝狠戾。
“呵呵呵呵。“她兀自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听得人心里发麻,似有千万只爪子在狠狠地挠着听者的心。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刻正无息地不断地从脸颊滑落。
“你知道吗?我刚刚还梦见他了。这次的梦和平日的不一样,今日的他格外清晰,在我梦中停留的时间也格外长。我梦见他衣冠整齐,眉眼还是年少时我们初见的模样,只是发间多了几点白发。他在对我笑,笑得那样灿烂,如阳光般绚烂耀眼。可是我能看得出,他披着一身的苦与痛,他眉目中都泄着丝丝疲倦。你知道我当时心中有多痛吗?我多么想伸出手去触摸他,去安慰他,但是,我不敢,我怕我一伸手,就连他也看不到了,就连,他也看不到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声音中透露着丝丝苍凉,泪水也如雨滴断珠般密集地从脸颊滑落下来,从空中划过,跌落在地上。
他的眼眶亦是发红,这两人经历地苦楚究竟有多深,旁人是不能轻易知晓地,更不能轻易描绘地。他只知道,对于这场感情,双方都是倾尽了一生。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麻木起来,她呆呆的走到窗前,晚风吹来,撩拨着她的发丝,她的泪水似乎也被风吹干了。“你说,这风是不是从边关刮来的,将他刮进了我的梦里。你能闻道,这风中还有他的味道呢?“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地飘荡在空中,听着却让人觉得莫名地心疼。
“我还记得,他曾是金陵城中最耀眼的少年,有着父兄的疼爱,无忧无虑,神采飞扬,无需过问朝政,无需参与人事中的种种勾心斗角。那是的他真是耀眼啊,品行武艺相貌都是极佳。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正在亭中练剑,时光恰好,一树繁花正落在他身旁,我正好从亭中走出。就这样对望一眼,我和他便都失了神。仿佛我俩的相遇是千年之后的重逢。待我们都回过神来后,他冲我笑了一笑,那是我见过的最明媚灼人的笑颜。“说道这里,她顿了顿,轻轻呵了口气,似是在平复胸中起伏不平的情愫。
“他是个极为骄傲的人。京中权贵弟子,大多长着家族权势,品行低劣,欺压百姓。他对这些人从来都是瞧不上眼的,偏偏人家却都争着抢着来巴结他,他自是不给他们好脸色看,有时甚至瞅了时机将他们狠狠挖苦一番。人家也奈他无何。
他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一双眸子如青山皓月。常与好友肆意打马青山翠林间,或与好友纵情放饮谈天说地。他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人,总能轻易就将人逗笑,而他自己也是个脸上常挂着笑意的人。
偏偏我是个性子淡的人,不喜言笑。他却并不在意,反而更愿意接近我,无时无刻不在逗我笑,就这样,我也慢慢、一点一点地沦陷了。“她慢慢将眼睛闭了起来,嘴角挂着淡淡地笑意,似乎沉浸在一段美好的回忆中。从窗外吹来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让人全身都起了一层寒意,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他担心她的身体,想叫她避开风口,但是却终是不忍打断她美好的回忆。
“那段时光大概就是我们生命中最无忧、美好的日子了吧。我们携手游过万水千山,一路奔波虽是劳累,但这劳累总能在他绚烂的笑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日,天降大雨,我俩在林中迷路了。那时,天已黑,又是冬日,寒风和着雨,那种冷真是透彻人骨。他找了一个山洞,将我安置在那里,叫我在那里不要乱走,乖乖等他回来。你说,我怎么放心让他走呢,洞外下着大雨,天又黑,又有野兽出没,此行必是凶险。他又是那般灿烂地一笑,说有我这句担心挂念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他,让他走了,他走后,我又后悔又着急,我也不记得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我就呆呆地靠在洞中的石壁上,怔怔地盯着洞口,许是饥寒交迫,我的精神也渐渐恍惚,迷糊中我见到洞口出现了一抹黑影,是他回来了。
当时,从不轻易主动流露感情的我竟在一瞬间就冲了出去,抱住了他,他先是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咧开嘴笑着说:“傻丫头,先放开我,我身上脏,手里还拎着柴火和猎物呢。“
我这时才注意道他一身泥泞,身上也有好几处伤口,但他对这些事闭口不提。一切收拾好了后,就一个劲地叫我多吃点。
后来,雨停了,天空中也能看到星星了。我就静静地靠在他身旁,看着天上的繁星,就如同他眼眸般闪耀。我说,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架一间庐屋,种一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闲来无事时,我就看你舞剑,或是我们一起看星星,就像现在一样。他只是含笑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从何时拿出一串风铃,说是要送给我,让我挂在房檐上,说以后他不在我身旁时,听到风吹动风铃的声音,这就是他在以另外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我嫌这话晦气,并不打算接。他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咳咳咳。“她咳嗽得厉害,但是并不打算就此止住话语。
“再后来,他家就出事了,朝中小人构陷,加之功高震主,几世辉煌的王府就这样在一夕之间毁灭了。他的父亲病死牢中,兄长战死沙场,到死都在为那个早已不信任他的君王卖命。
得知他被发配边疆后,我想过去找他,可是旁人不肯跟我透露他关于他的一丝消息。你说,天地浩大,我要去哪里找他呢。他也真是狠心,临走时,连见我一面都不肯,甚至也不叫人捎句话给我。
他自认为这样是为我好,让我不受牵连。可他是否会知道,一个你曾经爱到深入骨髓的人,哪能是那么说忘就能容易忘掉的呢。这爱,蚀骨已深,此生难去。
旁人闲余时偶尔提及他,多是慨叹世间多憾事,一个如此明亮的少年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呵,可那也只是几声草草的慨叹罢了,有谁真正了解他内心的苦楚,又有谁真正愿意抚慰他内心的伤痛呢。我愿意,可是,余生连见他一面都不能。
我不愿再与尘世又太多的牵累,便搬到这山上来住了,这一住啊,就住到了现在。“
故事说完了,讲述者地情绪平静得惊人,很难让人想象得到,她曾经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的经历者。
“没想到,他曾经也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无奈,人间多憾事,家族衰落,他必须一人扛起着责任,忠君报国,像君王证明他家族未有任何变节,望有朝一日,重得重用,也不负先祖世代英名。可谁又曾想到,帝王狠辣,从不曾想过再给他翻身的机会,甚至连留他一命都不肯。“听完这段故事,他竟也对人情世故多了几分看透与厌恶,难怪眼前的女子会选择远离繁华帝都,只身一人在寂静山林中度过余生。

听罢那人的慨叹,她沉默良久,“劳烦你替他送来这物,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我也乏了,你也早些赶路吧,天越黑,这路上越是凶险。“
那人想,她也许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吧,只是说了一句“夫人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待那人走后,她拿起桌上的风铃,将它挂在了窗前,风吹拨着铃铛,铜铃碰撞着发出当啷声响,甚是好听。
“是你吗?“她怔怔地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庐外竹林沙沙声与雨声铃声交织着,伴着她入眠。睡梦中,她又看见了他,鲜衣怒马,仍是少年模样,这一次,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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