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再见小北已是五年后。

我从北京乘飞机去西安签售，隐隐觉得后面有个女声像极了她——小北长得文弱，却粗声粗气的，跟陌生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装不了多久便开始咳嗽。

我往后望了一眼，斜后两排，一个黄绿相间的向日葵毛织挂坠慵懒地挂在她的手机上。是小北没错了。

她剪了干练的短发，穿着白色的套装，踩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正在低头玩手机。我看不清她的脸。

贰

初遇小北是在一次校园集市上。她快毕业了，我大三。我有晨跑的习惯，跑到一食堂那边，看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已经出摊了，她就是其中一个。我跑过去，看到一套《孤独星球》杂志，便拿起来问她卖多少钱。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50块……不，80块……”“到底多少钱？”“算了，这个我还没看完，不卖了……”她把书从我手中夺过去，气呼呼的。

后来，有个师兄请吃饭，席上又见她。她梳着小巧的丸子头，眼睛大而清澈，脸上肉肉的，笑起来像一个正在发酵的面包，就是声音很粗。说起买书的事，她咯咯笑道：送你也行啊，那几本书是我前男友给我的，他走了，去美国了，不回来了。她笑出了眼泪。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没有鲜花，没有表白，很自然地。

小北最擅长的，就是无声无息地对我好。学校离她的住处不近，她每天上班前都会骑着电动车给我送早餐，小小的身影飞奔在校园里，把她亲手烘焙的点心、煮的鸡蛋、还有切得很艺术的水果拿给我。每次出去吃饭，她都会抢着付账，还傻呵呵地笑着说：“你以后的工资卡都是我的，这点钱计较什么？”

同宿舍的哥们羡慕坏了，一个劲地说：这么漂亮的妹子居然笨到喜欢你啊，你小子真有福啊！

叁

她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在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墙上随处可以发现蚊子的尸体，窗户外面的破旧不堪的塑料布得意洋洋地随风招摇，暖气片不怎么热，我给她买了个二十几块钱的暖脚宝，没过多久就被她踩碎了，后来搬了几次家，也没扔。

毕业以后，我也搬到了她的住处。那时的我自视甚高，在小刊上发了几篇文章，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就想着用自己的笔为小北打下一片天下。我辞掉了工作，当起了专职作者。

我的设想光鲜美丽，现实却总是疙疙瘩瘩的。写作赚来的钱，自己吃饭都不够，房租只能靠小北一个月五千元的工资撑着。我信心满满地写出了长篇小说，没有出版社肯收，被多次拒稿以后，我整个人都废了。每天窝在家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渺茫无际的未来，想着我的小北此刻在做什么，然后就昏昏睡去。睡醒之后，发现小北已经下班回来，在厨房煮饭。我点根烟，机械地回到电脑前，手指无力地搭在键盘上，写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收入，我们搬去了更加偏僻的房子。小北上班需要乘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心疼，却无能为力。

小北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依然开心地炒蛋炒饭给我吃，然后告诉我抽烟对身体不好。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安：她不怎么吃东西，越来越瘦，却越来越爱美了。口红越来越深，妆越来越浓，低胸装越来越多……她加班也越来越频繁，她的说法是，最近空缺了一个主管的位置，她想多赚些钱，去台北玩几天。

后来，主管的位置让别人占了。她抱着我，边哭边说：想给你换个电脑，你再等等，台北也要再等等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她接了电话，又要去加班。她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腔跟电话的另一头争辩了几句，穿衣便要走。我拦住了她。我们两个爆发了印象中最大规模的争吵。

“这么晚了还出门？”

“嗯，有一份报表挺急的。”

“小北，不要去了好吗？”

“不去工作，我们吃什么？”

“我在写东西，很快就能赚到钱了。”

“张嘉信，这话你自己相信吗？我不知道你每天在干什么，不去工作，就知道抽烟、抽烟！你没用，你的女人只能低声下气地活着！”

我不知道我那一巴掌是怎么落到她的脸上的，她捂着脸，眼睛含着泪，下巴颤抖着，我感觉我的心像被攫住了一样。我神经质地拉住她，想把她拉到我怀里，可是她却像只野鸟一样奋力挣脱了我。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朦胧中，我觉得我的小北又回来找我了，她笑盈盈地对我说：“张嘉信，我发工资啦，我们去吃将军肥牛好不好？”我想过去抱她，可看到的，却是她愤怒而冷漠的脸。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她的行李箱没了。那天晚上，她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几个月过去了。我想去找她，却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家公司上班。

我找不到我的小北了。

肆

之后，我戒了烟，戒了酒，找了一份工作，然后没白天没黑夜地写作，也许是老天爷眷顾，一年以后，我写的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居然被一家出版社看中，要与我签约。我苦笑了下，当理想照进现实的时候，我感受到的竟是更深沉的凄凉，更广阔的落寞。

我戒掉了所有，可我戒不掉小北。

这几年，我叫外卖，我自己做饭，可所有的蛋炒饭就是没有小北做给我的好吃。她炒饭的时候，我只是盯着她优美的侧身，想象着未来有钱了，带她去台北，给她买女生都喜欢的包包，给她好多好多钱，然后让她有底气拒绝加班。

可当我真有能力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已不在我身边。我甚至害怕联系她，怕联系了之后，连她的朋友圈都看不成。

她很少发朋友圈，只是几年前发过一次，说自己换工作了。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再次与她见面的情形，我认定自己一定会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我能烤出外焦里嫩的牛排，能把西装熨得服服帖帖，能给你一个幸福的家，你还忍心离开吗？

可如今我真的看到她了，先前的设想和排练都不作数了。两个小时的航程，竟像一辈子一般长。

飞机上弥漫着她的香气，眼前都是她的影子，耳边都是她唤我名字的声音。我，一个大男人，在飞机上泪流满面。

下机了，我呆坐在座位上，我的心想奔向她，可是脚步却如此沉重。人们陆续地走掉，我幻想着我们之间尚存一丝感应，能冥冥之中地让她不顾一切地走向我，然后我们重归于好，柳暗花明。

可是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她走过我的身边，没有停留。

我也没有拦住她，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很怕打扰那段尘封多年的美好记忆。

下机后，我看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到西安了，在阳光正好的日子，出发吧。

我没有点赞，更没有说我跟她在同一个航班，同一个城市，我知道，我能给予她最大的温柔与爱，便是不打扰，让她安心地出发，去她想去的地方。

再见了，我的小蜜糖。虽然，你从来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