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不周山
人生海海我甚少提及我的姑母。因为怕招惹误会,引来莫名的同情。这个,她是不需要的。
我的姑母在大姑母死后嫁给了我大姑父,那年她应该还没有二十岁。奶奶说:阿辉需要一个母亲。姑母就成了她姐姐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那年并没有我,我也没有见过姑母年轻的样子,但我觉得她一定很美,因为大人们都说二十岁时的我长得像极了她。
姑母嫁的很从容,我想。这份从容让所有的人都受了感染并心安理得地觉得这没有什么。家里对于这件事情的淡漠让童年时代的我滋生了长达数年的恨意,我爱我姑母,但当时我更恨她。
姑母很善良,是那种发于内心来自信仰深处的善良,我曾讨厌这过于懦弱的善良和一味忍让的她。我甚至觉得妈母生活里的所有不幸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包括辉嫂的死。
辉嫂死于难产,那年我五岁。鼠年,我讨厌老鼠。辉嫂的死使我第一次对死产生直观的认知,并从这死看到了生。辉嫂走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甚至不能记起她的样子。但是在那之后大约十年的时间,我会常常梦到我这位死在产床上的嫂嫂,我甚至能看清她痛苦的表情和顺着大腿溢出的暗红色的血,我畏惧生产,这不怪我。
我曾格外的疼爱我这侥幸生产下来的小侄女,曾经。
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妈妈。
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姑母又变成了老妈子。
对于那个小家庭来说我是一个外人,但对于这新的组合,我却表现出异常强烈的厌恶和不满。我曾拎着板凳打长我十多岁的不孝顺的辉哥,呛声不争气的姑父,刻薄地责怪没有主见的姑母,我甚至哭闹过让姑母离开那个让她操劳的家,那年我才十岁。
多年后想起这一切,才觉察到自己才是这所有伤害中最暴烈的施与者,我以为我的母亲活得漂亮潇洒我的姑母也应该活得通透洒脱,却不知自己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在姑母的心头。
我曾觉得自己一身正气,却不知道真正的正气是在承受和抵抗苦难命运时所表现的乐观,容忍和富有仁爱的同情心,小小的人儿只知道分辨对错,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非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当一个女人被赋予母亲的使命,她所要容纳的一切污秽和野蛮才生成了母亲背后最无法言说的深层意义。我在多次伤害过我的母亲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姑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曾教我餐前祷告,到了礼拜日会穿戴整齐地去教堂,而我并不讨厌去教堂,甚至有点喜欢。多年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善根,包括对一切重大事情的仪式感都源于五岁那年的唱诗班。
姑母算是个成功的传教士,这么多年,我们整个家族的女性都渐渐在她的感化下成为基督徒,除了我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信耶稣。至于我的母亲,她是个谜。
我姑母不会计较这些,她会连同我和我母亲的那份一起祈祷。祈祷我学业顺利,祈祷我母亲身体健康,祈祷所有的现世安稳。
我的奶奶为了读圣经曾和我一起识字,虽然大多还是不认识的。奶奶选择在年后的第一天离开,生前怕麻烦她的儿女,离逝也不愿耽误子孙。奶奶的葬礼走的是基督教的仪式,每个守夜的晚上家里的女眷就守护在奶奶身旁祷告,我想她走的是舒心的。她信她的神,她更信我的姑母。
姑母很疼我,所有的孩子里应是最疼我的。中学之前,我在不同的亲戚家辗转,我不曾被恶意对待过,但最幸福的是留在姑母身边。姑母很严厉,对我却不同。那些个遥远的夜晚,露天的院子有流星划过,姑母轻轻地摇着蒲扇拍抚我入睡。应是半夏,有蝉鸣。她身上的味道,她下垂的乳房,她粗糙而又温厚的手都是我童年无法割舍的记忆。
我曾像无数孩童一样曾信誓旦旦地对她许下誓言,就像如今我的外甥开始给我许诺长大要带我去马尔代夫看海一样,我开始懂得她当时疼爱我的心情。
我同姑母分开太久了。这五年,我不清楚她的生活,她看不清我的世界。我们小心翼翼地爱着对方但却不清楚彼此所需。某个傍晚,我一身汗地从梦中惊醒。天开始黑了,是那种完全分不清凌晨或是傍晚的黑。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风扇来回转动吹得我生冷,对面高层的灯光把东边窗户的轮廓斜打在靠床的墙壁上,我就一直盯着那光影,内心空荡荡的。我突然想起老家教堂里的钟声,想起我善良的姑母,想起那一浪一浪的歌声悠扬。
那一瞬,莫名地鼻塞眼涩。我想,是姑母叫我回家了,就像小时候饭前的黄昏,再贪玩的孩子也是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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