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阿莲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烧退了,她放眼望去,周围全是白色,白墙,白灯,白的窗帘,白的被子,进出的人都穿着白大褂。门外,传来妈妈的啜泣声。
“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打她。”
“唉……”是爸爸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医生说,她这个白血病,至多能活一百天。”
什么?白血病?我快死了?阿莲心里一震,她竟然不害怕。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奶奶了?何况,自从有了弟弟,她就成了多余的,她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世界。
我怎么会在这里?阿莲胸骨疼痛,头有点晕,她努力回忆着,思绪飘回了以前。
(一)
一年前的夏天。七岁的阿莲坐在池塘边,流一会儿泪,发一会儿呆,整整一天了。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太阳升起,落下。天光开始暗淡,月光映在池塘。水面的睡莲,粉的白的,早上开,晚上闭,比座钟报时还要准点。她手里握着奶奶前些天蒸的窝窝头,吃了一半,剩下一半舍不得吃,一整天也没觉得饿。
奶奶在睡梦中突然去世了,大人们说是心脏病,还说这种死法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阿莲讨厌那种福气,它夺走了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奶奶说,每一朵睡莲心里都包着一颗有爱的灵魂。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个世界,她让阿莲不要伤心,想奶奶的时候,看一眼池塘里的睡莲,那盛开的花心里,有奶奶的笑靥。
“阿莲,你这个死丫头,还以为你上哪撞尸去了,原来躲在这里发你娘的长呆呢!快跟我回家!”妈妈挺着大肚子,从不远处的杨树林里闪出来,上前揪住阿莲的小辫子,几乎把她整个身子提离了地面。
“疼,疼……疼死我了!”阿莲死命掰妈妈的手,眼泪疼得直流,手里的半个窝窝头没拿住,掉下来滚进了池塘。
“疼你娘个屁,你哪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妈妈一脚踹过来,差点把阿莲踢倒,她怒气冲冲地说,“送葬的客人都走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挺着个大肚子,在杨树林里摔了一跤,要是把你弟弟摔坏了,我跟你没完!”
阿莲一边往家走,一边抹眼泪。她希望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妹妹。那样的话,即使摔坏了,也不要紧。
阿莲不喜欢妈妈,妈妈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不高兴时非打即骂,仿佛阿莲不是她亲生的闺女。阿莲喜欢奶奶,奶奶有好吃的总会给她留着,她晚上愿意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听奶奶讲故事。阿莲与奶奶越亲,妈妈打她打得越厉害,妈妈恨奶奶夺走了闺女对她的爱。奶奶去世了,妈妈的恨没有消失。
一个月后,妈妈果然生了一个弟弟。万幸的是,弟弟在妈妈肚子里没有摔坏,他生下来一切正常,哭起来声音震天响。
阿莲喜欢弟弟,可是她不愿照顾弟弟,小孩太麻烦,饿了尿了拉了都要哭,哭起来没完没了。
弟弟稍稍长大时,妈妈去生产队里干活,阿莲必须背着弟弟。妈妈用背带把弟弟牢牢地捆在阿莲身上,阿莲走到哪儿,弟弟背到哪儿。秋去冬来,弟弟在背上越来越沉重。
(二)
又一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纷纷大雪,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小伙伴们在冰上玩滑冰车,阿莲在岸上眼馋得紧。她忘了妈妈的嘱咐,背着弟弟上了冰。她滑着冰,追着小伙伴们疯跑。一不小心,往后摔倒了,背上的弟弟垫在了她与冰面之间。弟弟的牙齿磕破了她的后脑勺,嘴里流血了,他哭得像杀猪一样。阿莲知道自己闯大祸了。
回到家,妈妈的巴掌伴随着辱骂,像雨点一样落到阿莲的脸上和身上,阿莲一言不吭,她忍着疼,不掉一滴眼泪。外面的雪还没有化,弟弟已经不哭了,在炕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阿莲后脑勺还在生疼,她不敢说,憋了一泡尿,也不敢动。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她拔腿往院子里跑,妈妈抄起烧火棍,劈头盖脸抽上去,边抽边吼:“长本事了,嗯?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要上茅房!”阿莲屈辱、沮丧、绝望,她喊着,眼泪忍不住滚下双颊。
“滚你娘的,有本事别给我回来!”妈妈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阿莲的心上。她从茅房里出来,没进堂屋,直接跑出了院门。
天快黑了,西北风刮得脸生疼。阿莲蹓跶到池塘边,冬天的池塘一片白茫茫,睡莲的梗子冻住了,嵌在冰里。春天,什么时候再来呀!等春天的冰面融化,弟弟又长大一些,就可以不用天天背着他了。要是奶奶在该多好,奶奶看着弟弟,她就可以和小伙伴儿们出去到处玩,不用担心摔坏了弟弟。春天来了,天气暖了,睡莲该长出新叶子来了……阿莲冷得直哆嗦,她缩在岸边的玉米秸垛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中,她在一片无边的冰原上走着,抖抖擞擞,突然冰陷了下去,冰下冒出了火,无边无际的火,烧得她嗓子发干,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阿莲,快醒醒!”爸爸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孩子都烧成这样了,你有完没完!”
“我只是说了她两句,她就生气跑了,我没打她。”妈妈的声音。
“还说没打,你看她脖子上的伤!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
“好好好,都是你对!”
……
阿莲朦胧中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浑身上下火炭一样烫。她头疼得像要裂开,眼皮沉重,她感觉整个房子都淹没在火海中,迷迷糊糊中,她看到奶奶穿着一身清爽宽松的白衣,笑着向她走来。“奶奶,带我走吧!”她喊着,“这里太热了。”奶奶手里有一把夏天扇蚊子的蒲扇,她给阿莲扇风,想让她凉快一些,可是火被扇得越烧越旺。
(三)
阿莲出院回家的时候,快过年了。爸爸每天还是去镇上供销社上班,妈妈不去生产队了,每天在家给她熬草药,煤球炉子上的黑色药罐噗噗地冒着白气,妈妈把弟弟拴在房间门拉手上,他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拽得房间门吱吱嘎嘎地响。
阿莲坐在土炕上,太阳从窗棂里照进来,暖暖的。从医院回到家这段时间,妈妈对她关心备至,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让她很不习惯,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阿莲,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阿莲,把这两个煎鸡蛋趁热吃了。小迪,你一边去,不要跟姐姐抢。”
“阿莲,该吃药了。慢慢喝,别烫着。”
……
中药很苦,阿莲忍着恶心,喝完了。
中午,阿莲睡着了,她最近很少梦到奶奶。睡着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口鼻上有一只手抖着摸着蹭过,凉凉的,她吓得一激灵,睁开眼睛,看到了妈妈慌乱的表情和红红的眼圈。她扭过头去,不看妈妈。她觉得她应该握住妈妈的手,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早已记不得上次握住妈妈的手,是什么时候。
爸爸以前说,过完年,阿莲九岁,就可以上小学了。阿莲看着窗外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她知道,自己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白血病,到底是个什么病?死,是不是很可怕?她想起以前问过奶奶,什么是死?奶奶说,死就是不做梦的睡觉。哦,既然如此,死,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弟弟在炕沿下一跳一跳,扎煞着双手,想抓住她。阿莲爬到炕沿旁,摸着弟弟的手,软软的。弟弟把她的手指拽到嘴里,使劲咬了一口。阿莲疼得尖叫一声,把手指从弟弟嘴里抽出,看到血流了下来,她从被子角上扯出一块棉絮,按了上去,可是,血竟然止不住。
“小祖宗,你要害死你姐姐呀!”妈妈冲进房间,一巴掌拍在弟弟的屁股上,很轻,弟弟嗷地一声哭了,妈妈也跟着放开嗓门嚎:“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生下你们这两个讨债鬼!”妈妈透过泪光,看到阿莲手指上的血一直在不停地流,她慌了,止住哭声,擦擦眼泪,转身跑出家门。
不一会儿,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四)
过年的时候,天气温和了一些,阿莲有时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可是,走不了多久,她就冒汗、气喘、心跳加速。家里过年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她看着竟没有一点胃口。亲戚们接二连三来看阿莲,他们提供了很多治疗白血病的偏方。爸爸拿着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记下了。
过完年后,妈妈对照爸爸记录的偏方,开始逐个试验。她从积了半尺油垢的碗柜后面,抓来两只手指粗的蟑螂,在做饭的大铁锅里炒干后,跟一小块叫雄黄的中药放在一起,用擀面杖碾成粉末,搅到盛着凉白开的碗里,让阿莲喝下去。阿莲一连喝了两天,喝一次,吐一次,直吐得黄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
“不能再用这个偏方了!”爸爸表情严肃地制止了妈妈,他翻着小本子,研究了半天,嘴里念叨着,“犁头草,捣成汁,冲蜂蜜后服用……”
“可是,这大冬天的,上哪找犁头草啊?”妈妈跟着叹了口气。
犁头草?阿莲想起来了,夏天的池塘岸边,有很多犁头草。那还是以前春天挖野菜时,奶奶告诉她的,犁头草的叶子长得像番薯叶,开的紫花像茄子花。对,就是野茄子花,可以吃的。她曾经摘过整整一束,放到嘴里嚼,嚼碎了黏黏乎乎的,像鼻涕含在嘴里。
“闺女,你一定要等到春天,犁头草长出来的时候。”爸爸摸着阿莲的头,蹲下来,盯着阿莲的眼睛。
阿莲看到爸爸的瞳仁里映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
当春风吹暖大地的时候,池塘岸边的犁头草蹿出了新叶,开出了新花。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像散落在绿绸缎上的紫色小星星。
阿莲已经没法走出家门了。她算了算,自己早就活过了一百天。爸爸说,要她等到犁头草长出来的时候。她等到了,现在,她每天除了吃中药,还吃捣成黏汁的犁头草加蜂蜜。当她吃蜂蜜的时候,她看到弟弟站在旁边,把手指含在嘴里,吮吸得咂咂有声。她舀了一小匙蜂蜜喂到弟弟嘴里,弟弟咽下后,蹦着跳着跑到一边玩去了。
阿莲最近又开始梦到奶奶了,奶奶说,等到池塘里的睡莲开花的时候,她的病就好了。
(五)
阿莲死了。她死的那天,池塘里的睡莲刚刚绽开了第一朵,是白色。
阿莲出殡的那天,妈妈哭得嗓子都哑了,爸爸抱着弟弟,脸上的泪无声地流。弟弟看到爸爸哭,也跟着哭。
村里的张大娘和李大娘站在池塘边,看着出殡的队伍远去了,撩起大襟褂子擦了擦眼泪,说起了闲话。
“阿莲,多好的闺女啊,就这么没了。”
“阿莲她奶奶舍不得这孩子呀!”
“这下她妈妈心疼的,就跟少了一颗眼珠子一样。”
“屁咧,分公母的眼珠子,那还叫眼珠子?”
“这是怎么说?”
“你没听她爸劝她妈,别难过,好歹去的是个女孩,要是小迪没了,他也不活了。”
风吹过池塘,那一朵白色睡莲花瓣摆动了两下,仿佛听懂了两个老太太的话。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11号 典典的蟹妈 第五次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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